现在冷琮难得回这边吃一次晚饭,我却偏偏要去于鸿家为他过生日,嘴上不说,心里却有点不愿,一家子一齐在这略显局促的厅里吃饭的次数是越来越少,越来越难得。
冷琮嘴上不说,这样火急火燎地回来,大概也是昨天我催他回去的话起了效果,他心里担忧,跑来旁敲侧击。才刚在水曲柳沙发上坐下,将腿搭在面前椅子背上,就见得我捧着一本《兵器》往外走。
“哎哎哎,饭点儿了,你去哪儿。”茶杯还捧在手心里,猛地一站,差点洒了,“昨天就想问了,你拿这么本书是什么意思。”说着嘿嘿一笑,往我跟前凑了凑,“你悄悄和我说,我不告诉嬢嬢。”还挑挑眉毛。
对了,昨天也没顾得上谈这个,“今天于鸿生日,晚上请我们去他家呢,这个是礼物。”言简意赅,一见他露出比弄堂口仆人老妈子还八卦的神色,我就想转头走人。
“于鸿过生日啊!”他一拍八仙桌,拍得太重,自己又皱着眉晃了晃手,“于鸿过生日,你就穿这身去啊?”
我低头上下打量一番,月牙白的半长旗袍,怕回来的时候还泛春寒会冻着,又披了件橙红的羊绒大披肩,挺好的,“喏,红色的,喜庆。”我扯扯披肩上的流苏,见着他那嫌弃的神色,也回了个更加嫌弃的表情,“不和你说了,人家在巷子口等着。”在他拍桌子打板夹杂跺脚声中走了出去。
走在狭长的巷子里,琢磨起昨天蒋芙雪的絮絮叨叨,这才想起来于鸿的父亲是个爱新式的人,这么说来,该挑套洋装来穿才是的,可怎么刚才换下学生装的时候挑都没挑就换好了呢?我拍拍脑袋,杂事太多,也顾不上这一茬。
于鸿家的汽车横在弄堂口,一抬头,视线撞上泛着亮光的黑色外壳时心里被敲了一下,眼前突然蹦出个人,背倚着车门,望向弄堂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青烟袅袅而上,仿佛还闻得到那淡淡的烟草味。
车窗里,蒋芙雪看着我先是一愣,而后又冲着我热情地摇手,我忙冲她招呼一声,司机帮我拉开车门,她往里挪了挪,给我让了个座。“于鸿在家里迎来送往呢,只能派司机接我们了。”一提到和于鸿有关的事情,她总是很有主人翁精神。
轿车缓缓驶过鼓楼公园,我看到一个失魂落魄的女人在小径上踱着步,脸颊深凹,从车窗外一晃而过,我不由地多看了几眼,她却远远地落在了后面,她佝偻着的瘦小身影将鼓楼衬得格外雄伟。西斜的夕阳如血。
旁边蒋芙雪突然“嗤嗤”地笑了。
我不明所以地回过头看她,她见我注意到了,反而掩嘴轻笑,眼神偏向另一侧,这是要我央着她把心里想的说出来。
“下个礼拜,程家大太太的寿宴可是一箭双雕呀。”说着咬咬唇,一把雨打一树海棠折扇恰到好处地遮掉半张脸,这一个装饰显得陌生而妖娆,大概是多了神秘感,不像素日里认识的她了。握着扇子的手腕上一个翠绿的翡翠手镯,我微微皱了皱眉,这装饰——顺着那手腕望下去,嗬,朗朗春光,半树海棠泼洒在身上,一动便落下花雨——这热热闹闹繁盛的一条长旗袍,和那扇子居然是成套的,煞费苦心。
“好漂亮的旗袍!”我把“旗袍”咬得格外重,点得她又是一愣,却满不在乎地说:“还不是那瑞荣裁缝铺的,推荐给我这一身。”我心里有一百个疑问,却又强压着,心里一个冷笑带过,我看这于书记长非但不新派,反倒可能是个守旧的人,不然她这长长的旗袍怎么只开了个小小的衩?我看着这窄窄的下摆,只怕换个稍微莽撞些的姑娘穿着,一时迈不开步子,摔着都是有可能的。我拨弄了下流苏,“哪双雕?”
她瞪大眼睛,停了好几秒,才转回程太太的寿宴,“一个呢当然是她老人家的寿辰。”我嘴角弯着个弧度,时间久了,有点酸疼,“第二个呢?”说着凑近她,用恰到好处的好奇满足她卖关子的心。
她左顾右盼,这些小姿势从前也是没有的,这短短的几个月她大概是出席了不少宴会,用心学习了许多仪态,只是我们坐在这方形的小轿车里,除了司机还有什么旁的人能听了秘密去呢?这司机是你再躲也躲不掉的。
“偷偷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别人。”她用扇子遮住我们俩的视线,将司机的背影隔在外面——岂不是掩耳盗铃?“程虹雨要订婚了。”
“和谁?”说完这两个字便哑然,怎么我心里这样失落?只是可怜冷琮,莫不是……
“你猜!”
“李睿晟。”我有气无力地说了这三个字。
“你怎么知道!你原来都知道了?”她没有抑制住失望,撅了个嘴,小声嘟囔了句,“让我别说别说,还不是自己告诉了别人。”这应该是埋怨程虹雨的。
“我猜的。”强作宽慰地拍拍她的膝盖,“李老师为了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掀了这么大场风波,这要是最后不是和他,我反倒有点可怜他了呢。”
“也是——”她平复心情的速度也是一绝,“听说他外表是个花花公子,往里一寸都是个痴情种呢,程虹雨真是命好。”
我“呵呵”轻笑,他不知廉耻地往身边靠的景象又浮在脑海里,难道那只是外面的皮子?当时倘若我也放开些,他反倒要如柳下惠般坐怀不乱?原来当时他是来考验我的?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这么好个金龟婿,程虹雨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还有点不情愿呢。”她嗔怪着,我却得了丝丝安慰,冷琮不是无足轻重的,“听说是和她哥哥比较要好。”说到她哥哥时嗓音突然高上去,显得特别甜。
我点点头,不好说什么,程昊霖主导的婚事,终究是成了。
汽车驶进一大片茂林,远处一个深宅大院遥遥,门口两只将近人高的石狮看得我只觉得头皮发麻,蒋芙雪,你是多么地信口开河,新式的家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