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的双眼是有感染力的,使看的人也觉得无奈,其实他自己呢?大概转眼便烟消云散了,博容正是如此。
早早从于鸿的生日宴退出,因为偷偷溜走的,自然不能叨扰主家再开车送我,走出那片竹林,便如同从幽居山林一下子跌进烦恼尘世,沿着秦淮河有的是熙攘的人群,与川流的人力车,招手即来。
暮春的晚风夹杂繁花落寞后的微醺,星空有云不甚清晰。我靠在靠背上,看天,突然想起无风的关中,月明星稀,空气中没有一丝其他的味道,只是干燥。雪地上的血,一滴两滴三滴。猛地摇头,挥之不去的情景,在梦里,在现实。
到家时,晚饭已经结束,娘从厨房里端出一盆子油桃,刷得水灵灵的,让人特别想咬开。
“这么快回来了?”冷琮叼着一个在嘴里,狐疑地上下打量我。
我点点头,“礼到了,和他打声招呼就得了,难道还要留在那儿表演节目?”咔嚓咬开一口,特别清脆。
“别别别,我可听说那于书记长,老封建,见不得女孩子家家的抛头露面,你可别跟他面前出风头。”果然,蒋芙雪也是费尽心机,没成想我没往心上放,自然也就没有进套,只是进不进套的都不打紧,反正冷琮已经替我在他面前挂了号了。
我想说什么,却觉得说出来都容易让他觉得我是在埋怨他,仿佛他搅黄了我的一个可能的念想,可我真没有怪他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他当心些,以卵击石,一时让他们难堪了如何,往后呢?现今时局这样复杂,你这样一只出头鸟,可真是太危险了。想了想,忍住了,下次再说,这个时机,没准让他背了不该有的愧疚。
“我和你说个事儿,你别往心里去啊,就让你知道下,别回头从别人那儿听说了大吃一惊。”他也是不情愿,见着我这么早回来又一声不吭,只管自己嚼油桃,想来并不是个告诉坏消息的好时候,“你别吃得这么起劲,当心腮帮子掉下来。”还故意打趣。
“只听说下巴掉的,腮帮子还能掉。”斜了他一眼,抢过一个他挑了挑才拿的大油桃,“啰啰嗦嗦的,说吧。”心里却觉得不妙。
“张家的请帖发到我爹那儿了。”他适时地停住,又伸手去挑桃子。
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什么时候啊?请了谁?就舅舅一个人去?你们小时候不还说好你们谁结婚早,另一个要做男傧相的吗?你去是不去?”见他盯着我,惊觉自己已经失态,把刚才夺过来的桃子又塞给他,“一个个摸过去,都摸脏了,看着怪恶心的。”
抬头,娘居然一直立在厨房门旁,看来他俩吃饭的时候已经谈过这事儿了,见被我看着了,才走出来,眼眶有点红,“还早,五月底,请是请了我们一家子,我的意思呢,就让你舅舅把礼带到就算了,到时候你也要上班,他们家你也知道,其他什么都不重要,良辰吉日最重要,请城南的陈半仙算了又算的,是个礼拜三,到时候你们都没空回去,是不是?”说得这样轻松自在,我分明见着她的手抖了一抖,藏到桌子底下去了。
“这会儿已经是……”我皱皱眉。
“阴历五月底,还早。”娘说话的时候有点卑微,诚惶诚恐地看着我,仿佛她做了什么亏心事,犯下了大错。
“包多少?”我把身子往椅背上靠了一靠,“我们一家的份子这得多大?你要多出点。”用胳膊肘捅捅冷琮。
“给!给!多少我都给!给这孙子不心疼,谁让是两家挚交呢!”冷琮说的时候捏响了指节,我本来是想让他缓和缓和,给娘顺顺气,我自己都不气了,他却这样义愤填膺的反而让大伙沉默了一阵儿。
“嗳,那个时候我好像都上班了,我和你一起出吧,谁让我和他也认识了这么久呢。”久得我最早的记忆里就有他,穿着个长褂,少年老成的样子。也是因为久,才忽视了其实这么的陌生、这样的不了解。
“对呀!到时候又有个人养家了,不知你能有多少工资?”他凑过来挤着眼。
“不知道,你觉得呢?”就数他懂得最多。
他果然是心里有底才问的,见这般被期待着,又露出那股神气劲儿来,翘着个二郎腿晃着,“我也就那么问了一下认识的人,说是,大概一百来个大洋。”
“这么多?以前你们那个学校的小学教员,带着眼镜文文静静的,城北街上的姑娘都想嫁的那个,也才三十来块。”娘小心翼翼的脸上很是惊喜,让我看得有了点欣慰,“普通人,男人,也就小几十块。”娘觉得难以置信。
冷琮又想把那股神气劲儿转移到我身上,拍着我的肩膀,“这可是对外事务部的职员,不管男女,能进到那里去,都是了不得的。”我握着娘的手,若没有她的坚持,我大概早早嫁进了张家,到现在,大概整日坐在那幽深的庭院里,木然地看着他爹的小妾、他的小妾在宅子里为了一点点琐碎的口角演一出出的好戏,和那宅子里的木柱子一般日渐腐朽下去。
“不过。”娘思忖着,“过去做官也要靠着个相互提携,我们家又没有抱什么期望,我是根本不知道,这么体面的一个差事,怎么就……”
我咬咬唇,这事该怎么和他们说?岂不是越说越麻烦?连我都知道得不确切,只是于鸿那随口的一问。
“听说也是有人私底下举荐了。”没想到冷琮这样说,“好像是程昊霖?”他的消息也不确切,试探地看着我,我突然没来由地心慌,两手一摊,当真是不了解。
“程昊霖?程昊霖?……”娘喃喃地嘟囔了好久这个名字,我在桌子下推了冷琮一把,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是不是把你姐姐带走的那个?”
我和冷琮面面相觑,无奈地点头。
“他们一起去奉天了?那,那,这是不是我们家的新姑爷?”我吸了口凉气,只得看着冷琮,两人相互瞪了许久,只是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