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温升高,冰雪渐融,城里一片泥泞。小艾姐倒是有法子借到了辆车,只是司机当天要回城内,刚巧我和于鸿可以一同在车上,将她送到临潼,跟着车回来,两天之后再去接她。从昨天的事情之后,我心里同她没有往日那样亲近,心里嘀咕着,既是有司机送的,我和于鸿去与不去其实区别不太大的,但小艾姐欣然接受了于鸿的提议,我也就只好跟着。
昨夜里,听着小艾姐的话,将多封信件再一一装好,用浆糊将小刀裁开的口子再封回去。果然如她所说,临时征召的人,也断断不可能派出去杀人放火,即使我肯,上头也不肯,更别提原本就是统计调查局,也没有外人传的那样杀人放火抄家的,至少她不是。她大多数的时间都是把截下的信件翻阅一遍,记录下可能有用的信息,仅此而已,于是我的工作比她还要单调。饶是这样无趣的工作,我俩昨夜也忙到半夜,月光照着雪色,将窗户映得透亮,直到感觉到外头是真的安静,才觉得过了午夜,再不睡,今天要耽误事,这才睡下。
倒头就睡,今天也睡到日晒三更,到临潼已是下午一两点。
以前学过的秦岭,脑中总想到的是道郁郁葱葱望不见顶、望不见边的屏障,今天看来,却是湿湿哒哒如下雨般的树林。
小艾姐说,自打她去了南京,已经有三年没有回过家,汽车刚停在院子门口,里头跑出来的老太太满脸的泪也就不足为奇。
三年没见,小艾姐在南京结了婚、现今还怀了孕,让她的姊妹们感慨连连,见那头外婆与母亲将她围着,自己也插不上嘴,转来招呼我和于鸿。
盛情难却,吃了顿便饭才跟着司机上路回西安城。那老太太别看白发苍苍,做出的羊肉泡馍却是比昨日里老李家名声远扬的泡馍更有味。
吃过午饭,他们仍旧挽留,我们却不能留,冰雪开冻,山路泥泞得很,一个不小心,车子便陷在坑里,若不抓紧,日落前极有可能回不去,用司机师傅的话,这些天,城门外不太平,断断不能在荒郊野岭困住。。
离开那背靠秦岭的小院,我松了一口气,现在见着小艾姐总有点心虚,一方面是因为自己的家底她原来掌握地一清二楚,另一个是因为昨天遇见程昊霖的事情对她只字未提。
我与于鸿约好的,既然不知道程昊霖在做什么,不辨他的好坏,这事就当我们没发现过,对任何人都只字不提,但那是因为于鸿并不知晓小艾姐真实的工作,只当她也是在秘书处帮帮忙的普通文书,他自然是不会主动向她说起这样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多,暴露的危险越大;但我就不同了,程昊霖是中央军的陆军少将,对外宣称回奉天驻守,在此时此刻西北将反的关头,他换个身份出现在西安城,同几个有军阀嫌疑的人会面,暂且不谈他究竟是哪边的,这样蹊跷的事情,我总觉得小艾姐要是知道了,定还有些工作要做的。只是我不想把事情越搞越复杂,她若是深究程昊霖与我们家的瓜葛……我不想再同她在私事上有什么讨论,这就好比我身上有疤,她没有,她又喜欢反复拿我的来展示,是让人很不愉快的事情。
我现在很害怕她那双杏眼,笑起来温婉可人,谁知瞪起来却是很严厉的。我害怕别人同我严厉,因为但凡这样,都是因为我有什么没能做好,叫人失望了。娘很少这样,但一旦对我严厉起来,对我自尊心的打击极大。
他们站在院门前挥手同我们告别,我们趴在后窗玻璃上同他们挥手,我心中大大地释然。
司机师傅家住在安定门外的村庄,既然知道了,我们便在安定门外下了车,让他好早些回去,今天累了一天的。他在城门楼子下放下我们,里头便是灯火璀璨的西安城了,估摸着我们走回去不过二十分钟的样子,加上于鸿的竭力坚持,他也就缓缓开走。
我俩站在城门之下,还有十几二十分钟,这扇西门便要合上,要由西门进城的老早进了,剩余的也绕道去了北门,那里不关城门,于是外头的大路上一个人、一辆车、一盏灯也没有。此时,一边是野风呼啸的城外,一边是车水马龙的城内,我们如同站在分界线上。这是条漫长的分界线,暗黑的甬道,有二三十米长,石壁上三两盏煤油灯,擎起一顶顶圆形的光晕,光晕里的是温暖,外头的只有阴冷。
“这像不像黎明前的黑暗?”我突然问于鸿,里面是一片浮华盛世,外头是寂静荒野,我的脚步快了些,许是听了司机子在车上讲的,近来城外村庄偶尔受到过散兵骚扰,逮几只鸡吃事小,还有喝了酒的,直接拿枪毙了屋主的,简直骇人听闻,大概和西安城附近飞速聚集起来的军队营地脱不了干系。我觉得这甬道里阴风阵阵。
“别怕,别怕。”于鸿伸出右手,拍拍我的肩,却没有拿开,我不方便挪开他的手,脚底下快了几步,踏出城门的一刹那,我见着右边有人,站在离我们二十米远处,头顶恰好一盏路灯,是程昊霖,后头还有几个人隐在了阴影里。
“快跑!”我回过神来,冲于鸿叫一声,断断是不能退到城门里去的,会被他们堵在里头,也不会有人经过,只能冲着前方有房屋的地方跑。
“砰”一声,左肩一热,一个趔趄,趴在了地上,于鸿已经跑到一座房子的墙边,这才发现我已经倒地,继而是撕心裂肺的痛。
我想要用手撑地,却发现左手已经完全使不上力,一时站不起身,翻个身,坐在地上,望向程昊霖的方向。他拿枪的右手已经放下,慢步朝我踱来,我低下头,左肩有一个血窟窿,鲜血汩汩地往下流,冷风吹着,好疼啊。
我想,娘还在水曲柳沙发上等我回去,若不是他的举荐,我也进步了对外事务部,也不会来这儿,也不至于死在他的枪下,我娘还在家里等我,“为什么杀我?为什么?”我看着他步步逼近,右手再次举起枪,我真的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