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香河里的货船穿梭往来,水上人家的孩子们在甲板上蹦蹦跳跳,有几个好逗弄孩子的人从楼上丢下几个花生果或是金桔果,那船上的孩子们便上蹿下跳地接住吃的,兴奋劲儿溢于言表,“咯咯”笑声直传到成丰酒楼上,也平添几分童趣,他们父辈多年行船的艰辛还未在他们身上体现,亦或者说对于自身几乎注定出卖力气讨生活的人生还未有悲观的认识,这样天真的后知后觉,和年初的我一般相像,只是放在他们身上是稚趣,放在我身上却是愚钝。
哪有什么久病卧床,她得的又不是痨病,在床上一躺便是大半年,还没有什么确切的病因,听说的就是成日成日地服参汤,自古就是命悬一线,用好参吊着的说法,她既不是生死攸关,倘若真这样吃人参,那才没病吃出毛病来。
所以从年初开始因为张家夫人身体抱恙而一再拖延的订婚都是精心编排好的,病是假,不想要这婚事是真,拖延了时间,好把我们家那些个事情调查个水落石出。我抿一抿茶,这样一个爱惜名声的家族,对要结姻亲的家庭仔细考量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气就可气在,我和博容并不是从未谋面的娃娃亲,我们这一代的三个人朝夕相处,是从玩伴玩起的,父辈们又是老相识,这样不坦诚就太让人寒心了。
我又想起夏天去博容家,他嫂嫂对老夫人病情幸灾乐祸的模样,当时只当是婆媳矛盾,现在想来,那得意的神情原是对我的,连他嫂嫂都明白的假病,博容会没有察觉吗?我看他非但不是没察觉,很有可能是主谋。后背脊梁阵阵阴风,认识这么多年,一层白墙上头被抠了个洞,往后便成片成片的剥落了,露出原本阴暗的面目。
想到今天下午那一行三人赶往鸡鸣寺上香的情形,我的心中就一阵惊涛骇浪,不是伤心,而是愤怒,是对自己过去蒙昧的懊恼。
我支在桌上的胳膊被推了下,下巴险些磕在桌上,这才回过神,原是于鸿推我。一桌子人都望着我。
“什么?”我的脸“腾”地红了一片,这是问了我些什么,全桌子的人都看着我。
“他说从前在画报上看着过一个美人,和你长得特别像,你有什么亲戚是画报的模特吗?”于鸿指指那个画画的男生,我心中一阵大骇,此人真是阅尽天下选美的新闻,装作茫然地摇摇头,“我倒是希望家里能有个明星,好带我去片场见识见识呢。”一桌人便“嗤嗤”笑开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那天冷琮给我看的杂志不是用来一笑而过、或是唏嘘半晌亦或是绞尽脑汁去猜测王依究竟与东北王有何关系。程家兄弟的错认、莫干山那世外桃源般别院里舞池中脑满肠肥凑来的中年男子都是王依的旧识,已经遍布我的周围,现在还有个公开发行的画报刊过她,我该怎样去回应他们的质询?
我想这就是她不愿意回到我们之间的原因——我不假思索地撇清了关系,我突然有些愧疚,虽然她不会知道,我在外人面前毫不含糊地同她划清了界限,就像张家与我们划清界限一样。
张家,张家,那****愤然离去,我以为自己是摆脱了他们,释然了,可现在每每想起,总有千种万种思虑,这恰恰是放不下的表现。他们已经一家人开开心心去鸡鸣寺上香祈福,我还在这饭桌上冥想,这样那样、恍然大悟,这才真真是傻。
回过神来,于鸿已经起身走到楼梯口,一桌子人看着他。只见他候在楼梯边上,待到让到一边时,我就为我来吃这顿饭而后悔了,他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程昊霖,和汤小姐。
此时二人亲密无间地并肩从楼梯走上来,那汤小姐一袭桃红色旗袍,披着件月牙白长披风,头发细心盘个髻,上头一个玉簪子,款款走上来,若没有莎莉小姐,没有王依曾在他身边出现过,我定也觉得眼前两人是一对璧人儿,只是想起莎莉小姐那迎风灿烂的石榴裙、王依那黑色神秘的面纱,汤小姐显得浅薄了些,更别提之前见识过她咄咄逼人的面目。不过转念想想,程昊霖也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论人品,这两人配配大概正合适。
他俩已被于鸿引到桌边,桌上有半数的男同学都是认得程昊霖的,忙不迭地起身打招呼,而剩下的一半虽不认得,一听名字也就认得了,也起身打招呼,好好的一桌子人,倒仿佛人人都得捧着他似的,我面上带笑,站了站,只问了声“程老师好”,那汤小姐一见着我就死死盯着我,我也满不在乎,装傻并不和她招呼,一方面是不想搭理她,另一方面若是招呼了,这一桌子人定会刨根问底的。
于鸿盛情邀请他与我们同桌,男孩子们似乎对这样一个早已耳闻过战场事迹的客座教授充满好奇,竭力邀请,程昊霖都有些迟疑了,好在一旁的汤小姐不乐意了,娇滴滴一声“昊霖——”那一声拖得长长的,娇得仿佛能滴下水来,似乎她一贯蛮不讲理的泼辣作风都没了似的,程昊霖便借口同汤小姐好久不见,想好好谈谈的借口,躲到二楼的另一个角落去,我也松了一口气,暗暗发笑,明明熟稔得很,还好久不见……
要说这汤小姐也够没骨气的,那天对着何小姐撒野,满桌子都没人向着她,程昊霖还老不接她的茬,纵使是对他一百个满意,丢人都丢到这个份儿上了,还怎么能像现在这样满脸笑靥地单独赴约共进晚餐,我不禁将她看得更轻。轻笑一下,真是棋逢对手,又一次印证了两个半斤八两的人正合适的想法。
于鸿还周到地将他们送到位置上,又闲扯一会儿,才兴冲冲回了座位。
桌上已是议论纷纷,“就是他啊,在山海关以少胜多的就是他啊?”
“好像带了一个连,守了直军几个营的人。”
“什么一个连啊,我听说是一个排,还是有了伤亡的一个排。”
“真的假的?一个排?守得住?”
“你别看他现在脱下军装走在学校里还真像个老师,上了战场就是个屠夫,带着人往上冲的时候不要命得像个疯子。”
“要是帮我爹打天下,我也跟他一样不要命。”
“我才不?我爹要是手下有个几万人的兵,我肯定惜命得很,要用来享福的。”那两人果然到哪儿都杠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