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像一只自由的鸟儿,你休想把它关起来,它要是拒绝你就不会来,威胁没有用,祈求也不行,能说会道的我不喜欢,那沉默的人儿我最喜欢……
夜晚的教室,灯光雪浪一样铺洒得到处都是。教室前方分散站着五、六个人,为中央的米可儿和声。排练了几乎一下午,米可儿已经把比才的这首《卡门》出场曲——《爱情像只自由鸟》——由生涩唱到娴熟,由冷漠干涩唱到热情圆润,由平平无奇唱到错落有致。独唱与和声间的进退配合也逐渐融为一体。
朱清泠陪进来有一会儿的卓曦站在教室另一端聆听。他微皱的眉渐渐平复,在米可儿轻松游走在F大调与d小调之间时,他甚至微露笑意。
卓曦也忍不住称赞:“女声咏叹调一般高音出彩得多,我们学校也是好的女高音一抓一大把,但女中音紧缺。想不到被你挖掘出一个。《卡门》从头到尾女声部都控制在中低音区,既要音色饱满豪放,又要唱出层次变化,对低年级学生要求很高,她倒表现得游刃有余。”
朱清泠难掩骄傲的神色,却说:“才刚起步呢。她乐段处理得不错,特别是每段结尾,该断就断,干脆有力。但音色控制仍太不稳,只有三流歌唱家水平。”
卓曦好奇地看了看身边的老同学:“难得看到你对一个学生这么用心。”
“当然,她与众不同,是我心中的瑰宝。”
卓曦对这热情直白的赞叹睁大了眼,有点好笑:“这么厉害?”
朱清泠撇了撇嘴:“你等着瞧。”
“……爱情来了走了,走了又来。
你想抓住它,它就逃避,
你想回避它,它又来惹你……”
米可儿唱的时候似乎觉察到朱清泠的分心,她有点赌气地加重力度,等他再次专注于她的歌唱,她才恢复自然的演绎。除了歌声,她也用眼神、动作,表达着卡门的野性难驯。
她甩着齐膝连衣裙的小裙摆,好像甩的是吉普赛女郎的巨幅披肩与长裙。她在教室里走来走去,好像身边全是热切注视着她的龙骑兵们和她的唐?荷西。朱清泠知道这是故意表现给他看的,他看得双眼灼灼,打心眼里为这个女儿骄傲。
“她果然继承了我在歌唱方面的天赋。”他想。
尚不明究竟的卓曦看到这副情景暗暗心惊。他有点别扭地碰碰朱清泠,拉回他一点注意力:“我说,我不知道你们意大利那边学校的规定,不过我们这里,还是挺保守的,”他搓着双手,尴尬地寻找着合适措辞,“当然,人是无法控制自己情感的,私相爱慕我也管不着,不过太明目张胆,就……”
朱清泠听到这里已经从愕然变成好笑,他重重捶了卓曦一拳,说:“你脑子里在想什么呢?你知道她是我什么人?”
朱清泠调皮一笑,凑到他耳边轻轻说:“我先卖个关子,等到正式汇报演出的那天再告诉你。总之,你不用担心。”
卓曦一头雾水,但知道朱清泠是有点小孩子脾气的,喜欢打哑谜,他愈问,他愈不会说,只能等他自己公布了。
这时,米可儿已经唱完,她绷着脸来到朱清泠面前,想指责他不认真听。但她看了眼卓曦,把抱怨的话吞了回去,只是噘嘴瞪着朱清泠。
朱清泠绕过她,先谢了和声部的人,让她们回去好好休息,又让卓曦也先回去。
“半音阶下滑那里我要再和她练一练,你也先走吧。”
卓曦轮流看看他和米可儿,微笑点头。走到门口,他又返身,一拍自己脑门:“瞧我这记性,我是来问你件事的。阿美玲每年这时候都会派特定学生去全国巡回演出,有几个被指名的正好要参加这次汇报演出的伴奏,你看怎么办?”
朱清泠已经走向教室中唯一一架钢琴,他招手让米可儿也过去。对卓曦的问题他头也不回地说:“你们学校的事你决定,别动我的人就好。”
不等卓曦回答,他已经弹奏起来,目示米可儿跟着他琴音唱。
米可儿不敢怠慢,唱了起来。
卓曦打了个响指,自言自语了句“明白”,就离开教室。
朱清泠父女又在教室中练了半个多小时,直到米可儿在呈半音阶下滑的乐段中,把每个音都唱准了,才结束。
“基础不错。”朱清泠递给她一杯胖大海。
米可儿狼饮之后,用手背抹了抹嘴角,得意地说:“那是,我每天都在练MI MA哼唱。MI……MA……咳咳……”
“唱《卡门》你都参考了哪些人?”
“艾莲娜?格朗卡、贝尔甘莎,好几个,我比较喜欢贝尔甘莎的。”
“听出来了,但注意别停留在模仿阶段,要提炼出自己的特色。”
两人边聊边收拾东西,朱清泠催她先出去,自己关灯锁门。
已经晚上八点多了,除了马上有演出的学生还在琴房苦练外,大部分人都离开了教学区。
米可儿没住到朱清泠的旅馆去,她暂住学校宿舍,一方面是她和朱清泠的父女关系未挑破,要避免流言;一方面也是方便她约会林棘。
朱清泠坚持要送她到住宿区再离开,他说:“这么晚,女孩子一个人太危险了。”
米可儿心里好笑,想自己经历过太多这种“危险”了,何曾有人这么大惊小怪过?这么一想,又似乎自己挺可怜。米可儿很少自怜,但最近才有了生父,偶尔享受一下他过度的宠爱,放自己自怜一下,沉溺于血亲难得的感情中,似乎也不坏。
以前,她没有父亲,母亲仇樱一直对她淡淡的。她从她谜一样的母亲那里,一次像样的宠爱也没得到过。
米可儿忽然想哭,她上前几步,挽住朱清泠胳膊,让眼泪都流在他的衬衫上。
朱清泠沉默不语,陪着她慢慢走。他的沉默像海绵一样,渐渐吸走了她的悲伤。
住宿区和教学区相隔不过一座天桥,上去下来,就从现代化大楼林立的地方到了郁郁葱葱的公园一样的地方。
这里才是阿美玲的发源之地。山坡缓缓起伏,人工河流蜿蜒其中,树木花草间,零星点缀着一座座不超过三层楼高的小别墅。
文革期间,这些殖民地风格的别墅曾遭到不同程度的损坏。近年来,有人大手笔投资阿美玲,校领导索性买了马路对面的地,盖了漂亮、干净的玻璃大楼,把旧校区的别墅重新涂刷,规范模样,变成了学校宿舍。
大部分学生,比起教学区,更喜欢风景优美的住宿区。这儿也成为阿美玲年轻恋人们的天堂。
朱清泠送米可儿回到住宿区时,就亲眼目睹了浪漫的一幕。
……
数不清的蜡烛,在一座两层高别墅前草坪上拼了个“LOVE”,“O”和“V”的上头,分别有一个“竹”字,一个“筠”字。
一大帮人围在烛火旁边。张妙正站在“E”前方,冲着别墅二楼喊:“竹筠,我爱你,如果你对我有一丁点的好感,请你站到阳台上来,一秒钟也好。”旁边人跟着他起哄,要竹筠快点出来。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我们学生会长都疯狂了,你还不出来?”
“出来一会儿吧,给点面子。”
也有看热闹的女生喊:“这法子实在太老套,换个法子吧。”
胡漫也站在蜡烛群旁,她感染了人群的激动,一面想和他们一起起哄,一面又不由自主妒忌。因为她与张妙正关系恶劣,她无法起哄,另一面的情绪很快控制了她。
她在心里骂了张妙正一百遍“老土”,又恨竹筠端架子,她想:“他们明明就是男女朋友了,还故意玩这种游戏,引人注目,太无耻了。”
但她突然想到竹筠看朱清泠时的目光,她的这种自信僵了僵。
好像回应她的思绪,她立刻看到了朱清泠。
胡漫心跳一下子激烈起来,之前对张妙正的不满、对竹筠的忌恨像浮萍般被急流卷走。她也有这样心灵纯净、只为一个人澎湃的时候。
她向朱清泠走近了几步,光影交错下,看到他撇着嘴,一脸不服气的模样。
但就在她一愣的瞬间,朱清泠又恢复了一贯的淡然,雕刻般面容上贴附了一点浮光掠影般的笑意,邪气、迷人。
张妙正正焦急而渴切地仰望着别墅二楼,一心祈祷竹筠快快出现,冷不防朱清泠拍了拍他的肩。
他愕然回首,满眼的炙热,开始竟没认出他。
朱清泠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心里非常不快。他面无表情地说:“这法子求爱太土了,别忘记你是音乐学院的学生。”
他看向周围人:“谁给他一把小提琴?”
一句话提醒了张妙正。他是下了课直奔这里来的,随身带着小提琴。
他拿出琴,还没决定拉什么,朱清泠已经笃定地下令:“拉《图兰朵》的《今夜无人入眠》,我为你伴唱。”
这里几乎所有人都只在电视和碟片中欣赏过朱清泠的男高音,一听他要唱,都欢呼起来,有的忙打电话、发短信,通知在宿舍的朋友们过来听。张妙正意想不到,又惊又喜地看着他。
朱清泠微微扯动了下嘴角,对他点了点头。
张妙正快速调了调音准,就拉了起来。朱清泠解开了最上面的衬衫领扣,开口唱道:“今夜无人入眠,今夜无人入眠,公主你也是一样,要在冰冷的闺房,焦急地观望,那因爱情和希望而闪烁的星光,但秘密藏在我心里,
没有人知道我姓名,等黎明照耀大地,亲吻你时,我才对你说分明,以我的吻来解开这个秘密……”
他一开口,周围喧哗的夜色仿佛突然沉静下来,连鸟和虫的鸣唱也暂时停止。那声音仿佛有魔力,穿透到听者心里,拉动心脏随它的起伏而起伏,随它的悲喜而悲喜。
这不是他们听过的最好音质的男高音,却绝对是最特别、最有味道、最自信的。
柔情的表白中也充满了骄傲,但再骄傲,也抵不过柔情。不少女孩子听得眼眶湿润,双手捂胸,沉浸在各自的回忆或幻想中。
这其中,最感动的又属胡漫与米可儿。胡漫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竟被一首歌弄哭了,泪眼朦胧中,朱清泠更像踏着夜色从天而降的王,抖落着星辰的余辉。她对自己咬牙发誓:“这个男人,我无论如何,都要得到。”米可儿则接近于兴奋难禁,她不断地在心里尖叫:“太酷了,太酷了,我怎么会有这么酷的老爸!”
朱清泠用中文和意大利文各唱了一遍,余音袅袅,化入夜色。
良久,大家才缓过一口气,大声鼓掌叫好。
朱清泠不为所动,双眼直直盯着别墅二楼的阳台。大家这才想起他唱歌的初衷,更大声鼓噪,要竹筠出来。
别墅二楼处始终亮着灯,看得到竹筠的人影。之前人影一直不怎么动,这时候她忽然站了起来。
人群一静,复又欢呼。
张妙正双眼闪动着泪花,心想:“出来吧,你一出来,就是承认我了。”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人影离开了窗边,接着,灯暗了,二楼一片漆黑。
大家都好像兴致勃勃跑去看烟花却碰到大雨的人,情绪低落了一会儿。有人拍拍张妙正的肩,想安慰他几句,但看到他太过沮丧的脸,安慰话也说不出口了。
有女生窃窃私语:“那女人也真够极品,这样了都还不肯出来。她以为自己是谁?”
朱清泠阴沉地看着熄灯的二楼,又不快,又有点委屈。他很少在女人身上吃瘪,这次他虽是帮着张妙正,但十分力中也出了六七分,竹筠全然置之不理,让一直认定这女孩对自己有特殊好感的朱清泠也感受到了挫折。
就在大家垂头丧气要散开的时候,米可儿忽然对着别墅大门大叫起来:“竹筠,你出来啦!”
大家顺她目光看去,他们等了半天的女主角居然从大门口走了出来。
群情重新振奋起来,张妙正宛如死而复生。许多手拍着他的背,说“太好了,兄弟”,说“皇天不负有心人”。
混乱中,谁也没发现:这个姗姗来迟的女主角并没有像张妙正期望的,在阳台上露面,而且,她出现后,目光就一直盯在朱清泠的脸上。
朱清泠本人是明白的。被她这样看着,他觉得自己身体里沉睡许久的热情之火重新燃起,狂野地舞动,原始的冲动驱策他再干些疯狂的事。
“各位,”他拍拍双手,对众人说,“歌已经唱过了,我们的‘公主’也出现了,现在,让我们的学生会长演奏一首欢乐的舞曲,大家一起跳舞,庆祝他的胜利、我们的胜利,好不好?”
从他唱歌那刻起,他已经完全控制住了场面。大家都以为这一晚竹筠被张妙正感动了,他的求爱成功了。
张妙正作为情场胜利者,无可推托,奏起了施特劳斯的圆舞曲。他的一些朋友有带乐器的,也拿出来帮腔。
大家跃跃欲试,都想跳舞。
朱清泠无视众人,笔直走向竹筠。他走到她面前,鞠了鞠躬,向她伸出手,但等不及她接受,就拉住她胳膊,将她揽进自己怀里,跳了起来。
张妙正觉得有点怪异,但他沉浸在集体的喜悦中,来不及深究。
米可儿倒真是发现了不对劲。也是因为那晚在“巫毒娃娃”,她见到朱、竹二人时,先入为主认为他们是情侣,所以立刻看出现在二人间气氛有点危险。两人都有些忘乎所以,朱清泠还在以他的强势控制着局面;竹筠则眼里完全只有他一个人了。
“太明显了。”米可儿想着,立刻拉了身旁一个男生的手,强迫他跟着自己跳起来。她边跳边鼓动旁人:“大家别傻站着,难得学生会长伴奏,大家尽情跳啊!”
大家笑了,越来越多的情侣加入其中。燃烧的蜡烛旁,晃动着成双成对的人影。
张妙正还在拉奏,但心里奇怪的感觉像滴落的墨水,无法抑制地扩散。他在人群中寻找着竹筠,看到她的脸他就安心了。但他找不到她。
他的拉奏开始荒腔走板。倒是没什么人注意。
终于拉奏完毕,他让兴犹未尽的伙伴们继续弹琴跳舞,他自己则在草坪上寻找起似被人遗忘的竹筠来。
他精心布下的蜡烛大半灭了,被人踩得东倒西歪。他急急忙忙中也踢倒了几支。
他没好意思拉住人询问。在下面等待竹筠露面,已经将他的面子磨到最薄,再经不起他人哪怕最轻微的一个质疑眼神了。
草坪上跳舞的人已经少了许多,他一对一对找过来。
没有。
他一头冷汗地发现了这个事实:没有竹筠,也没有朱清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