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筠坐在火车座上,听着咖啡厅里流淌的雅纳切克随想曲。
她因为不是正规音乐院校一路念上来的,弹过的钢琴曲目太偏。以前,她只捡自己喜欢的贝多芬、莫扎特和肖邦的曲子练,也为了炫技猛练过一阵李斯特。最近,她才听从专业课老师规劝,开始扩大练习曲目范围。雅纳切克是她这礼拜新接触的,所以一听到这些跌跌撞撞、总也排不规整的乐府,她就忍不住笑了,好像在路上走着,突然碰到了刚认识不久的朋友。
如果她没听错,这里放的碟片收录的是库布里克指挥、法库斯尼弹奏、巴伐利亚广播交响乐团伴奏的雅纳切克。透明、干净,是音乐曲目中的“无印良品”。
可是身边三个人的对话,却与这空灵干净的世界格格不入。
朱清泠在追问米可儿关于仇樱的事。
“她什么时候生病的?”
“今年年初体检时发现的,癌症,发现时已经晚期了。”
“她是那时候告诉你我是你亲生父亲的?”
“她只字未提。”
朱清泠憋了口气:“那你怎么知道我是?”
米可儿苦笑了一下:“我当她女儿19年了,就算她一句话没对我提过,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她从手提包里倒出几幅手绘。
手绘上男子比朱清泠年轻一点,神情更加桀骜不驯,眼角眉梢流露的狠戾,就像刚才教训扫把头时的他。这是少年时代的朱清泠,永远留在仇樱心中的他。
朱清泠看着手绘上的自己,有点怔住了。
“这只是冰山一角,那女人……我妈妈,没事就一个人躲起来画你,素描的、水彩的、油墨的、水墨的,还有Q版的呢。一边画,一边扔,她从不保存她画的你。这几张,是她在病床上画的,画完她又扔了,被我捡起来,因为我想你可能是我父亲。”
朱清泠似乎哽咽了,他清了清嗓子,问她:“为什么?”
“因为她从来不告诉我爸爸是谁,她爱你,又恨你,逻辑上讲,不是你最有可能是我爸爸么?而且看她对你的记忆,这该是你10多岁时的样子吧,你现在36,年龄上也对得上。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我妈在我10岁时结过一次婚,不到一年就离了,这也是我姓‘米’的原因。那时她和我继父吵架,他不止一次对她吼:你带着你的孩子找你那个意大利的姘头去吧,他就算不再要你,也肯定要他自己的孩子。”
朱清泠沉默了一阵,似乎沉溺到往事中去了。
米可儿像打量珍贵出土文物似的仔仔细细打量他,不放过脸上纤毫。她双眼发亮,满怀期待地问:“你是我爸爸么?”
朱清泠被唤醒了。他笑了笑,把仇樱最后寄给他的信拿给米可儿。这封信已经被他看了无数遍,硬挺的纸张变软了,有的地方还泛起毛来。
“我想是的。”他说。
米可儿迫不及待地看着信,但她眼睛里有太多水汽冒上来,总也看不清。她急得直推身边跟她差不多激动的林棘:“你念给我听,快点。”
林棘一字一句,照着念了。
米可儿的脸上也现出光彩,她看着朱清泠,仍旧有点不能相信:“这么说你真是我爸爸?”
朱清泠点点头,忍住眼泪。
米可儿可不管那么多,她笑和哭从不控制,嘴一张,就嚎啕大哭起来。朱清泠含泪直摸她的头。
米可儿忽然又怀疑起来:“你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妈妈的事,让她这么恨你?”
朱清泠摇摇头,这是他心里一大疙瘩:“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米可儿倒不很纠结过往,她大度地说:“那女人脾气是有点古怪的,我有时不知道做了什么,就惹得她大为光火。你别往心里去。总之我米可儿今天见到亲生父亲了,是件天大的喜事。”
她看了身边林棘一眼,忍不住笑说:“爸爸,刚才这傻小子不知道,还吃你醋呢。”
林棘一下子红了脸,急忙解释:“我看到一个男人总盯着你,你又很乐意的样子……”
“笨,我早怀疑他是我爸爸了,但他不说,我怎么好先问?万一弄错了,叫我一世英名往哪儿摆?”
朱清泠宽容地在一边看着他们拌嘴,等双方都停止了,他才开口:“林棘,对吧?”
林棘自从知道他是米可儿爸爸后,态度已然大转,他仿佛成了个接受面试的考生,诚惶诚恐看着他:“是的。”
“你是怎么回事?一个男人不能挣钱养活女人,反而要女人来养,还把麻烦事牵连到她头上?”
他态度刚硬,处处芒刺。米可儿抢着为男朋友辩护:“爸,他家里情况特殊,我打工先替他付掉第一年学费和生活费。第二年他就可以拿到奖学金和补贴了。足彩的事是他心疼我为了赚钱不去学校了,才冒险赌了把,我保证他以后不会了。他什么都听我的,对吧?”
林棘点点头。
听说他还在念书,朱清泠怒气稍微缓和了点:“你还在念书?”
“是啊,他医学院的。”米可儿说。一旁竹筠忽然被水呛住了,猛咳了一阵。
朱清泠脸色更缓和了:“让他自己说。”
林棘说了:“叔叔,可儿的话就是我的话。这次我急了,才招惹了那一伙放高利贷的。以后我会老老实实念书,正正当当赚钱。我不会让可儿受苦的。”
朱清泠心里冷冷想:“现在说这话太早。”不过看现在这两人的样子,自己是拆不开的。他刚认了女儿,难得她一点不在意自己十几年的“失踪”,对自己一片好意,他实在不能冒险破坏她对自己的好感。
他想了想,对那两个年轻人说:“小棘学费的事,我来想办法。从明天起,可儿回学校照常上课,另外,我要你参加这次汇报演出。”
米可儿瞪大眼睛:“什么汇报演出?”
“明天到学校再跟你解释,你要表现得好,我可以免除小棘的借款。”
他这么说,是答应借钱给林棘了。
米可儿为筹钱愁了大半年,想不到朱清泠三言两语就解决了。她站起来,隔着桌子就扑向朱清泠:“爸爸。”
朱清泠也站起来接住了她。他心里有种很奇妙的震动,本以为突然冒出一个19岁的女儿,两人间会有一条难以跨越的鸿沟,但因为今晚的突发事件,一切都变得简单了。
他已经在行使一个父亲的权利和义务了。
“有爸爸真的是太好了。”米可儿坐下时仍在说。
“嗯,特别是有我这样的爸爸。”
三人中,只有林棘仍在挣扎:“我不能要你的钱。”
朱清泠点点头,既没被他的骨气感动,也没产生反感,他只是淡淡地叙述一件事:“借不借在我。你可以选择还或不还,但不可以选择接受或不接受。不然,你仍旧要我女儿辍学为你筹钱?”
米可儿也在一旁帮腔:“棘,听话。”
林棘于是不说话了。
朱清泠这次回国的事情如此圆满解决,他心情大好,舒展了下身体,看向身边的竹筠。
竹筠正透过身旁玻璃窗的倒影,看着他们。
两人的目光在玻璃上面相遇,不知道为什么朱清泠觉得这个女孩的眼睛里沉淀了浓稠的哀伤,与一丝憎恨?
……
这天,竹筠很晚才到家,一进门,扑面而来一股热气中,还夹带着浓重的烟味。竹筠的火一下子冒上来了。
她和父亲竹重一两人住在一间二十多平方米的老式公寓房里。房间隔成大厅和卧房两小间,在竹筠再三要求下,卧房归她,竹重一睡在大厅沙发上。
他现在戴着副老花眼镜,歪歪扭扭躺在沙发上,看一本杂志。大厅没开灯,他借着电视里一点反光,看得投入。
竹筠动作粗暴地打开了日光灯,把双肩包扔在桌子上。
竹重一受不了突然而至的强烈灯光,双手捂住了眼睛,却把书刊上一个女郎裸露的上半身暴露在女儿眼中。“开灯前说一声好不好?”竹重一抱怨。
竹重一今年50刚出头,皮肤蜡黄,因为干燥,过早爬满了细纹。这张脸三十年前也曾眉清目秀、风光一时过;如今却只剩下昔日残骸。下垂的眼角与混浊的目光,又给这人添了份猥琐气息,让人想到地下水道中不见天日的老鼠。
竹筠扫了眼客厅,皱眉说:“今天你又让人在家里赌博了?”
竹重一好脾气地笑笑:“哪有,我答应你不会在家里打牌的。”
竹筠“蹬蹬蹬”走到客厅一角自己的钢琴前,从琴盖上拿起一只烟灰缸,里面扔了三十多根烟头。竹筠把烟灰缸举到竹重一脑门前,咄咄逼人:“你又撒谎,难道这些全是你一个人抽的?你哪来的钱买中华?”
竹重一罪证没销干净,只好赔笑向女儿道歉,然后拎过烟灰缸,去厕所冲干净。
“他们一定要到我这儿来打牌,我还欠了人家钱,也不能总拒绝,对吧?你倒是个鬼精灵,我打扫了半个多小时,你一进屋就发现了……”
他的声音合着厕所的水声传到客厅,在苍白、呆板的日光灯下,搅动起一股寒酸的空气。下水道的味道。
竹筠心酸地想:“我和那个人,根本是两个世界的。”
竹重一从厕所出来,见女儿像标杆一样一动不动站在大厅中央,情绪很低落。他心里斗争了一下,是先问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抚慰下她的情绪;还是先解决他自己的问题?
出于习惯,他靠近女儿,有点谄媚、有点害怕地说:“筠筠,房东今天来过了,他说我们有三个月没付房租了,再不付……”
竹筠吃惊地抬头:“什么房租?我不是每个月头上交给你的么?”
竹重一抓抓脑袋上日益稀少的头发:“有么?”
竹筠一看他表情,就全明白了。她朝自己笑笑,仿佛自言自语:“我早该料到了。”
她转身进自己房间,竹重一追在她后面:“房东说她明天会再来,筠筠……”
竹筠进房间好一会儿,才拿了换洗衣服出来,见竹重一仍守在门口,讨好地看着自己,她叹了口气。
“爸爸,我打工赚的一点钱,付我自己的学费都不够,怎么能总替你还赌债?这次,我会替你付房租,不过是最后一次了。我已经申请住学校宿舍,以后你自求多福。”
竹重一松了口气,表情有点讪讪的:“我知道你辛苦,我又不要你花自己的钱,你妈不是给你留了一笔钱么?”
又来了。
每次这个男人一提到竹筠的母亲,竹筠就好像魔鬼上身,有立即提刀砍死他的冲动。
“你还有脸说?妈妈就是和你吵架,才半夜三更出门,结果出事,你还……”竹筠一手压在自己胸上,努力平息自己的怒气,她想:“我在这里吼破嗓子也没用,这男人已经麻木不仁了,他不会受到半点触动的。我要不能下手杀了他,就当他空气吧。”
她怒气冲冲去厕所淋浴。
一进厕所,又发现件让她生气的事。厕所门坏了,关不上。
刚对竹重一说过那样重话,竹筠不愿再去求他修门,她拿了把小圆凳抵在门上,开始洗澡。
她有点担心竹重一会闯进来,这男人虽然是她父亲,但从她懂事起,就对他有着深深的戒备。
她记得她还在上幼儿园的时候,一天下午,她躺在妈妈同事家的竹床上睡觉。天很热,电扇刮起的热风吹得她晕晕乎乎的,却睡不着。妈妈和同事去附近排队买爆米花了,家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闭着眼的时候,却听到有人放轻了脚步,在靠近她。
“筠筠,筠筠。”是她爸爸。
竹筠以为他要吓唬她,故意闭着眼装睡,准备反吓他一吓。
但竹重一并没有吓唬她,在确认她睡着后,他动作很慢地掀开了她的裙摆。她感到一只粗大的手从自己身上一寸寸摸过。
竹筠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所以一动不敢动,但那只手越来越放肆,似乎还想伸到自己身体里面。
竹筠心里很不舒服,她夹紧了腿,翻了个身,避开了那只手。
竹重一立刻停止了所有动作。
竹筠以为他要叫醒自己,解释一下他刚才的行为了,但他只是一言不发跑掉了,事后也绝口不提。
后来,竹筠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从明白的一刻起,她就开始憎恨、鄙视竹重一这个人。偏偏他是她亲生父亲,简直让她想吐。
大概也是因为这段记忆带来的心理阴影,竹筠对异性有着本能的抵触情绪。在这个社交随便的时代,她已经19岁了,却还没有交过一个男朋友。
莲蓬头也有点坏了,只有中间部分洒水。水将竹筠身上的肥皂泡沫冲得一块一块的,好像春天山上初融的雪水。处处堆雪,处处流水。
竹筠的身材单薄,好像用蝉翼拼剪成的外壳,风一吹,就飞起来了。她发育得较晚,曲线尚不明显,却充满了青春和蓬勃的气息。
竹筠搓洗着自己光滑的身体,再次想到了朱清泠。一想到他,她就忍不住泛上酸楚和气恼。
她刚刚亲眼目睹了他认回他的亲生女儿。这件事让她恼火非常。
“这太不公平了,为什么他是别人的父亲?这样出色的人,却成了别人的父亲。”
竹筠嫉妒得狠狠掐自己的手臂,然而她忽然又愣住了,她问自己:“难道你想让他成为你的父亲?”
这个问题重重砸了她一下,把她砸醒了。她不由得对自己笑了起来,又笑又摇头:“傻瓜,我可不要他成为我父亲。”
她想她是太恨竹重一了,从小怨念没有个好父亲,以至于看到朱清泠与米可儿的一幕,竟自我代入,凭白无故吃起醋来。
看破这道迷关,却又有另外一个问题浮了起来:“那么,我希望他成为我的什么人呢?”
这是个甜蜜的难题,答案只有一个,解决方案却是空白。
竹筠让自己在玫瑰色的梦幻中又沉浮了几秒钟,她一伸手,关掉了水龙头。
一只小飞蛾不知道什么时候飞进来,贴在白瓷砖铺的墙上。莲蓬头洒水时它没能逃过,接受了十几分钟的洗礼,翅膀残破宛如钉在墙上的标本,大概是死了。
竹筠注意到这只小可怜,凑近看了看,就把它扔到马桶里冲掉。
“可怜,”她说,“你弄错了自己的位置,死有余辜。”
厕所门口一阵脚步声响起,门被人推开了一条缝,被圆凳挡在那里。
竹筠吓了一跳,忙跑去关门:“干么?”她粗声说。
“我小便憋不住了,你还没好么?”门外竹重一的声音真是怎么听怎么难受。
“滚!”竹筠吼。
竹重一不满地嘀咕了几句,走掉了。
竹筠喘着气,心想:“这地方没法住了,我下周就搬到学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