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跳到一半的时候,朱清泠悄悄拉着竹筠离开了人群。他从没来过这里,只是往安静无人的地方走。竹筠跨着大步,急着跟上他的脚步。
朱清泠看到一片小竹林,走过去一点,又听到河水漫过水底鹅卵石时清泠的鸣响。他笑了笑,在竹林边停下。他的脸在阴影中,竹筏则曝露在满月光下,皮肤像镜子般反射出柔和的白光。
“真对不起,”竹筠说,“刚才踩了你好几脚。”
“没事,我十分耐踩,你可以尽情踩。”
竹筠笑了笑,想:“我干么要踩你?”她有许多话要对朱清泠讲,比如他的歌唱得真好,唱得她一度以为自己真成了城堡中的公主,推开窗就能看到她深情的骑士。比如他真的是为帮助张妙正追求自己才唱的么,那又为什么要那样看着她、那样搂着她?比如他现在把她带到这里,又是什么意思呢?她还想告诉他她对他有一种莫名的情愫。
但事实上,她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的脸淹没在黑暗中,只有双眼明亮到妖邪。她不用语言的媒介,就知道他的心中此时涌动着和她相同的感情:激动到颤抖,激烈到莫名。
“你真美。“朱清泠直勾勾地看着她的眼睛说,然后向她倾过身来。
他每靠近一分,她感到护卫自己心池的堡垒就瓦解一分。
他的鼻尖与她的鼻尖极轻地碰触了一下,就滑到了一边。他的嘴唇压到她的嘴唇上,让她闭上眼睛。唇上重量持续增加,柔润有力,仿佛马上就会从上面挤压促生出一朵花来。
竹筠的意识全部集中到了自己的嘴唇。她像个旁观者,悬在空中注视着被轻轻挤压的唇。她的唇本来是冷硬的,麻木的,但在对方技巧性的开发下,很快展现了生机,生涩回应,笨拙却不顾一切地缠绕。
朱清泠只是亲吻了她一秒钟,他离开她嘴唇的瞬间,她心中的堡垒全部化为齑粉,灰飞烟灭。
两人一动不动看着对方。朱清泠心底里还有一定的理智,却懒怠动,像个家长看着顽劣的孩童似的看着自己突然激涌的感情。“好像疯了。”他对自己说。
竹筠则什么都不能想,她可以一直看着他,直到变为雕塑。
两人沉浸在对望中,可这一方天地外,却另有人目睹了他们刚才的一吻,瞪大了眼睛,眼中不信、嫉妒、憎恨、悲伤和歇斯底里的火焰,把眼白都烧成了浅红。
……
竹筠习惯一大早到琴房练琴,旁边放一杯绿茶,开始一天的音乐之旅。
大多数时候,只有她一个人。她的琴声填满偌大一个空间,在现实世界中布下另一个世界的结界,把她自己淹没其中。她有时想,自己喜欢弹琴,其实是喜欢这样的抽离,置身其中又置身其外。
但这两天,她无法顺利抽离出自己了。她胸中涌动的俗世之情太过强烈,像一条强壮的手臂,冲破她布的结界牢牢攀附住现实的土壤,逼她回来。
像现在,她弹着弹着就失了神,一个音符,就联系到朱清泠的一个眼神;一段乐章,又幻化出他与她的片段,真实的或非真实的。
她叹了口气,干脆放弃练琴,让琴盖开着,她走到窗台边,双手抱膝靠坐在窗边,看窗外淡金色的晨光。
太阳尚没发威,最初的触角伸过来,让空气中的微粒无所遁形。竹筠眼前一片绿树像被加了磨砂的效果,从朴素的写实画变成了颗粒凹凸的油画。绿叶间潜伏的知了此起彼伏,响成一片。每一段拉长的鸣叫,都似乎是踩踏缝纫机发出的声音。它们在缝合什么呢?也许是尚未被阳光涂抹磨砂了的地方。
竹筠轻触着自己的嘴唇,它们接受过魔法,已经不同了。
那天回到宿舍后,她已经很明白了。她和朱清泠不可能长久地在一起。就算他们在同一跑道,但他遥遥领先,而她刚刚起步,前途未卜。他是她的目标,但她的骄傲绝不容许她凭借实力以外的原因去接近这个目标。更何况,这个凭借一己之力成为米兰斯卡拉剧院主人、耶斯皮卡家族座上宾的男人,一定有太多她不知道的现实,她无法一一了解和掌握,朱清泠永远不可能是她一个人的。
“终归是没结果的。”她知道。也许朱清泠回意大利后,这段美妙得像仙境一样的日子就结束了。
所以,她有点自怜地下了个决定:现在,就现在,放纵自己沉浸其中吧。
“这样,等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我才不会有遗憾。”
她闭闭眼,又睁开眼,眼前风景被更多的阳光侵蚀了,到处是粗大的粒子。
“你果然在这儿。”背后,米可儿挎了个大帆布包,兴高采烈地进来。
她穿了条牛仔热裤,上面是无袖T-恤,外面套了件蝙蝠袖的薄纱衣,一侧滑下,露出肩膀。薄纱衣上写着:“Live Like Crazy”。她还是风风火火、目中无人的模样,但显得神采奕奕,不再是过去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了。
她蹦蹦跳跳地走向竹筠:“你一个人么?张妙正被派出去巡回演出后,没人烦你了吧?”说着,她狡黠一笑。
竹筠微笑看着她:“找我什么事?”
米可儿站到钢琴旁,小动物似的嗅了嗅放在琴上的绿茶。她说:“我爸爸定到了大剧院,这次汇报演出就在那儿进行。有好多家媒体已经报名了。他还真有一套。”
因为竹筠已经知道她和朱清泠的关系,她在她面前就直接称呼朱清泠“爸爸”了。她自己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语气中满是骄傲。
竹筠敏感地挑了挑眉,她对于他俩的关系还是有点不舒服。
“爸爸说,我唱《卡门》可以不用交响乐队伴奏,他要你用钢琴为我伴奏。他对你还挺好的。”
竹筠立刻明白了朱清泠的好意。这是一个好机会,向中外媒体展现自己实力的一个好机会。她双眼闪烁,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与欢喜,但紧接着,她神色又阴沉下来。
米可儿还在说:“交响乐改成钢琴曲后,会有新鲜感,而且这次汇报演出中,钢琴伴奏只有你。效果你可以放心,我爸爸亲自改的曲,他还专门为你设计了一段开场的独奏,你……”
竹筠忽然站了起来,气势汹汹,把米可儿吓了一跳,张嘴看着她。
竹筠一脸严肃:“谢谢他的好意,但我拒绝。”
米可儿叫了起来:“为什么?”
竹筠转头,轻却倔强地说:“反正我拒绝。”
接下来,无论米可儿怎么劝说,外加威逼利诱,竹筠始终摇头。后来,干脆连头也不摇了,以沉默坚持着自己的拒绝。
米可儿又急又气,跳着脚说了句“我不管你了”,就冲出琴房。
但仅仅一分钟不到,她又回来了,手里拿着手机,伸长了递给竹筠。
“我爸爸现在在虹桥机场,他今天有事去北京。他要跟你说几句话。”
竹筠没办法,只好接过手机。光是把手机贴上耳朵,就让她连耳根子都红了。
“喂。”
“你在害怕什么?”朱清泠的声音像一把尖刀,直截了当刺了过来。
“没有,”竹筠清了清嗓子,艰难接招,“我只是觉得这样不太好。”她边说边想咬自己的舌头。她该推说自己来不及准备,这样他会小看自己的能力,但总比他识破自己的真相要好。
太过耿直的人,在社会经验丰富的人眼中,也许就像小丑。
朱清泠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带着强烈的洞察力,让竹筠明白他已经看破了她。
他说:“我不想教导你什么人生的道理、成功的法则,这是你自己的事情,与我无关。我只是告诉你:我希望你练习一下《卡门》出场时的钢琴伴奏,三天后,在学校大礼堂第一次公开彩排时,可儿的压轴曲目由你为她伴奏。从现在开始,你只要想着怎么出色完成这次的表演就可以了。”
竹筠被他的气势压倒了,她可怜的坚持顿时成了风雨中飘零一叶,突然就变得渺小而难以寻觅。“可是……”她还想挣扎。
朱清泠的声音忽然又柔和下来,他似乎在笑:“竹筠同学。”
“啊?”
“你让我这颗心找回了爱情的节奏,希望不只是因为你的容貌和脾气。”
说完这句,他挂了电话。
这最后一句,毫无征兆地点燃了竹筠的斗志。
她将手机在手中紧紧握了握,才递还给米可儿。
米可儿一手接过手机,一手将一册薄薄的乐谱递到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