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写得多好。你听。”神鹰看得入了神,一拍大腿叫起好来。他可能根本没发现旁边坐的是谁,大声读了一段书中文字:“但达到战略消耗目的的,还有战役的消耗战。大抵运动战是执行歼灭任务的,阵地战是执行消耗任务的,游击战是执行消耗任务同时又执行歼灭任务的,三者互有区别。在这点上说,歼灭战不同于消耗战。战役的消耗战,是辅助的,但也是持久作战所需要的。”
周天化不知神鹰说的是什么,不知怎么回答才好。神鹰看边上的人一声不响,才别过头看看,发现是英国兵周天化。神鹰觉得有点奇怪,因为周天化一声不响坐在这里有好一阵子了。神鹰问:“你怎么干坐在这里,没见你有动静啊。你好像心里有事啊。”
周天化想了想,鼓起勇气问了一句:“长官,一定要杀了那个日本俘虏吗?根据日内瓦的条约,战俘是不可以杀害的。”
“日内瓦条约针对的是国家军队。我们是游击队员,没有国家军籍,不是正式的军人。我们要是被日本人抓了,不会受到战俘待遇。同样,我们抓到他们也不会把他们当战俘。”神鹰头也不回地说。
“我觉得这个人挺可怜的。其实他都没参加战斗,战斗一开始,他就逃到树林里躲起来了。”周天化说。话一说出口,他就不紧张了,继续把话说了下去。
“对于敌人的仁慈,那就是对于人民的犯罪。”神鹰说,看来有点不快了。说完,卷起了小册子,用一把稻草擦擦屁股,拉起裤子走了。周天化在这里坐了好久。他知道,他一回去,就要去枪毙那个日本兵。那个家伙已经是一个死人,他的生命只是取决于他坐在茅房里的时间。但是他不可能一直坐下去,他得起来了,蚊子叮得他屁股全是红包。起来的时候两腿已经发麻,像灌了很多沙子进去一样。
他回到了屋里,看见神鹰在那里等着他了。神鹰的脸上出现一种微笑。但是这种微笑让周天化害怕,因为感觉得出他戴上了面具,他真正的脸隐藏起来了。他对周天化说:“也许你说得对,这个日本俘虏兵不应该杀掉。留着他以后跟日本人交换俘虏好了。”
“长官,我刚才只是说了自己的想法,也许,我说得不对。”周天化觉得有点不知所措。
“不,你说的没错。这件事就这样了。只是有一件事请你做到:不要对英国人巴里提起这件事。这个家伙总是小题大做的。”神鹰说。
神鹰说完,让两个游击队员把日本兵押到一个空屋里关起来。刚打完伏击战,走了几十里路,队员们都疲倦不堪。他们打起精神把日本人提溜了出来,看起来心里是老大不乐意。
这个晚上周天化心神不宁。看得出来他的英国兵身份影响了神鹰的决定。准确地说,神鹰是顾虑到巴里上尉的反应,才留下了这个日本新兵的命。然而,这时候周天化心里对那个日本兵却十分厌恶,恨不得狠踹他几脚。为这个家伙他才落入现在的处境,因为他感到了神鹰对他已经充满了戒心。后来,他实在太困了,才迷迷糊糊睡去了。
那个日本兵被关在一间空屋子里。
这天的下午,当他被审问之后,看到了神鹰和周天化说话时的神情,他看得出自己可能是要被处死了。当他被带到伙房,让他吃一大碗米饭和菜汤的时候,他更加相信自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在日本也有这样的传说,通常要处死一个人时,总会让他吃一顿饱饭。他想如果真的要他死,他也没办法,还是吃了东西再说吧。他已经有一天多时间没有吃到东西了。死就死了吧,死了也要吃饱饭去死啊!
吃饱了饭喝足了汤。两个背着步枪的游击队押着他出来了。这个家伙耷拉着脑袋,磨磨蹭蹭地走了出来。这当儿太阳快要下山了,太阳的金光照得他的眼睛都睁不开。他开始伤心了起来,想起了自己老家的父母。早知道会这样,昨天还不如和弟兄们一起战死算了。他想这两个端着长枪的人一会儿把他带到树林里,就会把他给枪毙了。
可是他想不到他们没有杀死他,而是带他进入了一个木头的房子。丛林的营房全是草房,这个木头的房子算是比较结实的,所以用来关俘虏。两个游击队员把他的手脚都用绳子捆了起来,吊在一根柱子上,让他靠在柱子上坐着。 然后他们远远地坐在屋子里的另一个角落,抽着烟说话。
“神鹰是怎么啦?突然变得婆娘了?留着这个小鬼子干吗?”一个说。
“还不是因为那个戴牛B帽的小英国兵?神鹰大概是怕他对外说出去我们杀俘虏吧。”他说的牛B帽是指英军的制式船型帽,样子倒是有点像那东西。
“可我们总不能老是留着他啊?得给他吃,还得看着他。”
“总有办法的,大不了过个一两天就找法子做掉他。”
“今天可真困啊!我看你先去睡一下,我来看着,一会儿你来换我好了。”
“好吧。那我走了。一会儿我来换你。”
“两个小时你过来。嗳,可不要睡过头了。”
小日本兵看着两个人中的一个提着步枪走了,另一个人打起精神,端着枪站着。日本兵看样子自己好像会被关在这里,这个人只是在看守他,不是要杀他的样子。他的精神松了下来。他靠着木柱子坐在地上,手被反绑着很痛,可他还是睡着了。这是他被俘虏之后第一次睡眠。他做了一个短梦,那个梦境和平常的很不一样。梦里是无边无际的稻田。他看见了他的老母亲领着他的小妹妹,在黄黄的稻田里慢慢地走着,她们是要去给他上坟。当梦到了这里,他的心猛地抽筋,醒了过来。他看到了那个看守他的人也坐了下来靠在墙上,抱着枪打起了瞌睡。日本人赶紧把眼睛闭上了,他的脑子已经清醒了。
日本兵轻轻地发出打呼噜的声音,眼睛却开了一条细缝观察着看守者。他看到看守完全睡着了,看到了门的钥匙就吊在他的腰头。他的心猛烈地跳了起来,开始想到要逃跑。他摸到了身后的这个柱子的底基是一个石块,于是就拼命在上面磨起了手上的绳索。刚才他被审问时说自己是个种稻子的农民,其实他在农闲的时间还帮助村里的人杀过猪。在磨绳子的同时,他看到了看守怀里带刺刀的步枪在他的呼噜中一摇一摇的。日本兵把绳子磨断了,因用力太大,把手腕的皮肉都磨透了,鲜血淋淋。他慢慢地站了起来,看守还是睡得东倒西歪的。他走了上来,一把将上了刺刀的长枪从他怀里夺过来,对着看守的胸膛部位刺了进去。刺刀穿透胸膛时没费很大气力,和他以前杀猪时差不多。但是那个被刺刀穿透胸膛的人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的两手紧紧抓住了枪杆。日本兵想把枪拔出来带走,可是死者喘着气,两手紧紧抓着枪杆不放,怎么也拔不出来。日本兵只得放掉枪把,摘下钥匙,开了门一头扎进密密的丛林,死命地跑了起来。
日本人起初跑得很快。这里是一片树林,地面上也没什么藤蔓,过了树林就是一片池塘。他大角度地摆动着双臂,用急促的小步子奔跑着。有时一失足,踏进洼坑里,有时跳过粗硬扎人的草丛。他就这样向丛林深处跑去,蓦地,一块被水淹没的草地阻拦了他的去路,他冲了过去,水从他的脚下四处飞溅,枯萎的芦苇杆在他的脚下发出哗啦哗啦的折断声,在他的周围水鸟也都飞了起来,在夜空里发出一片刺耳的啾叫声。大概跑出了两个英里地,他跑不动了,树林里现在是沼泽地了,再往前,他的脚踩到了稀软的烂泥。
日本人发现自己现在根本搞不清自己所处的方向了。他前方的树林被照射着,看得见远处的树林里有水的反光。有一些动物的叫声从那里传了出来。他不知怎么办,往前面又走了几步,发现脚底的泥更加稀软,人正在慢慢下沉。他赶紧从沼泽里爬了出来,全身都被稀泥糊住了。再晚一步,他就要沉到沼泽里去了。
日本兵在树林里转来转去,想找到一条路。他不知道已经走了多少路,还是没有绕过沼泽地。这个时候他觉得口渴难忍,肚子也饿得空空的,没有力气,他得找点东西吃下去才行。他听到了一些蛙类的叫声,想这里一定会有青蛙的。以前在家乡的时候,他经常会下稻田里去抓青蛙。当然,那是烧熟了吃,还加了辣椒哩。不过现在要是抓到了生吃也很好啊。他在昏暗的地面和树丛间寻找着,在一条树枝上隐隐看见了一只蛙一动不动伏在那里。日本人慢慢地凑近了,看清了确实是蛙,看到了蛙的眼睛的微弱反光。日本人伸开两手猛地向青蛙扑过去,他马上感到了手臂像被火烫了一下似的。日本人已把猎物抓到手,可是这个东西长长的,身体还绕住了他的手臂。原来这不是蛙,是一条剧毒的蝮蛇。日本人急着把蛇从手里甩掉,这个过程里蛇又咬了他一下,才从地上不慌不忙地爬开来。
糟糕,这下我可是要死了!蛇毒很快进入了血液,他的心跳变得快了。他知道现在他完了。在他的家乡,被蛇咬伤的人除非砍断胳膊或者腿才能保命。他再次想到,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和弟兄们一起战死好了。现在他继续走着,蛇毒进入了他的大脑,出现了幻觉。他不再觉得疼痛了,也不再口渴饥饿了。他觉得眼前的路宽了起来,路开始平了,其实这个时候他还是在沼泽的边上走。后来的一段路,他好像是走在了那金色的稻田里面,大家在庆祝丰收,打着铜鼓,在田野的村庄里唱歌跳舞呢。
看守日本俘虏的另外那个游击队员在睡了两个钟头后回来换班,发现那个日本俘虏兵杀死看守逃跑了。信号发出后,营地的士兵全醒了。周天化跟着神鹰跑到不远处关押日本人的房子,看到了那个游击队员的尸体靠在木板墙上,两手紧抓着枪杆,枪刺还在他胸膛里,地上全是血。游击队立即集合全面出动,他们必须把这个逃脱出来的日本人找回来,不能让他回到日本军营。否则营地的位置就会暴露了,日本鬼子的飞机几分钟就可以飞过来炸平营地。神鹰脸色铁青,带着人马进入了丛林。
在黑夜的丛林里要找一个逃命的人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游击队不知那个日本兵往哪里跑了,只得拉开了人马慢慢地向前搜寻。天亮的时候,他们走到了沼泽地带。不过什么也没发现。周天化跟在神鹰的身边。神鹰一句话也没责备他。但是周天化觉得,要是神鹰把昨天他们在茅坑里的对话给游击队员讲了,他们一定会对他恨之入骨的。
几个有经验的游击队员分析了情况,认为日本兵不可能从沼泽里通过,一定还在沼泽的边上藏着。他们分成两路,顺着沼泽朝不同方向追踪。到了中午时分,他们来到了一个高地。这里的气温高得令人受不了。这时从树林里传来一种声音,好像是人的声音。他们循声而去,渐渐听出了是人唱歌的声音。那是奇怪的歌声,大家都听不懂的,不知在唱什么。但是周天化听过这个歌。是北海道的民谣,温哥华的日本人有的会唱。他是从歌妓藤原香子那里听来的。藤原香子那个时候经常弹着三弦琴唱这首歌。他听着那个歌唱道:
蝴蝶蜻蜓蟋蟀。
在山上歌唱。
金钟儿金琵琶纺织娘。
要是给蛇一块布。
它就给你个好媳妇。
游击队员慢慢地围了上来。周天化看到大家追踪的日本人了。他坐在一棵倒在地上的树干上,面对着太阳的方向,仰着头激昂地唱着。他的身上全是干裂的泥巴,头肿得很大很大,像冬瓜一样,眼睛都睁不开了。看到人们围上来,他也不再想逃跑了。
“你不要唱了。”周天化用日语说,“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了?”
“兄弟,我被一条毒蛇咬了。我把这条蛇当成是青蛙,结果被它咬了两口。这蛇可真是厉害。”日本人闭着眼睛说着。
“他说什么?”神鹰问道。
“他说自己被蛇咬了。”周天化说。
“兄弟,请你告诉我妈,我回不去了。我快要死了。我的家在札幌的乡下,一个叫熊谷的村子。”日本人说。
“他说什么?”神鹰问道。
“他说自己要死了,想起了他的妈妈。”周天化说。
“我要喝水。兄弟,我渴死了,我的心头像火一样在烧。你快给我点水喝吧。”日本人说。
周天化摘下自己的军用水壶,打开盖递给他。那个家伙扬起头,咕噜咕噜往嘴里灌水。可是那水大部分都顺着嘴角淌了出来,在他的结满泥巴的颈部冲出几条水沟。乘他喝水的时候,周天化对神鹰说:“让我干掉他吧!”
“你自己决定。他已经是个死人了。”神鹰说。
周天化举枪对准日本人的胸膛,连开了三枪。每打一枪,日本人都会震动一下。他还举着水壶在继续喝水。喝完了最后一口,水壶掉到了地上,他栽倒在地,抽搐了几下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