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周天化跟在神鹰的身边,和他的警卫员们一起吃住,只有白天训练的时间里他才和三个机要电报员一起工作。丛林里树冠密布,吸收了大部分无线电信号。还有在东南方有一座大山,也一定程度阻隔了和星洲方向的无线电波的传送和接收。但是周天化这次带来的电台功率强大,接收灵敏度很高。他调试了几天,把天线加高,和各方面的通讯都畅通了。与此同时,他把英军的电报密码传授给游击队机要员,同时也从他们那里学习他们与中国内地的密码翻译。
这段时间,天上老是有敌机飞过侦察,显示日军在加紧寻找游击队的营地。巴里上尉频繁发来电报,说麦克上校不久将在北部地带空降,然后带着大队人马向颂城包抄过来。巴里要求神鹰赶紧开拔,向南部的颂城方向靠拢。巴里的电报越来越多,看得出他很着急。但是神鹰这边却很放松。除了每日的操练,还有集中在操场上课学政治。神鹰手里拿着一本小册子,桌子上放着一只茶缸,讲述着中国内地的抗战局势。他讲的是持久战的思想。神鹰说抗日战争打了这么多年了,中国人是越打越有耐心信心,日本人则已经变得歇斯底里。他们以前只和中国打,现在还要和美国打,和英国打。这么小的一个海岛国家怎么可能会打得过这么多大国呢?这不是显示了日本人已经发疯了吗?神鹰说到这里游击队员都会开心地发笑。周天化想起了以前在斯蒂斯通海湾的酒馆里听到的那个日本老武士对战事的预言,觉得他说的话和神鹰是一个道理。周天化其实早就有感觉中国会赢得这场战争,自从那次在昆明沙坝机场降落时看到那个烽烟中坚守岗位的中国哨兵时他就有了这个想法。
不久后的一天深夜,一阵骤急的哨声把周天化从睡梦里惊醒,那是紧急集合的信号。周天化赶紧起床穿衣。当他穿好衣服背上枪跑出去时,看到游击队都集合好了。他们对紧急集合显得很熟悉了,而周天化还是第一次遇上这种情况。仔细一看自己的裤子都穿反了,裤裆口朝后面了。神鹰在队伍前发话,据可靠情报说,一支日军的巡逻队正从南部的卡普吉地区穿过丛林寻找游击队的营地,现在游击队要主动出击,行军20公里到山丘地区去伏击日本人。神鹰只带了一个连的人马,他让周天化带上一部小电台,跟随部队行动。
很快,游击队就无声无息地出发了。就在半个小时之前,这些年轻人都还在睡梦里,而现在他们的身上背着沉重的武器,要去一个地方杀死另一些人或者自己被杀死。周天化背着一部电台外加一支卡宾枪,重量有三十多公斤。而其他游击队员背的武器也很重,有重机枪、六零毫米迫击炮,还有准备埋在路上的炸药。神鹰游击队的武器装备精良,因为这些游击队员在战争之前都是富裕的人,他们有钱置办武器弹药。那个扛六零炮的是一个银行高级职员,那个背机枪的是米行的老板,还有那个负责做饭的原来是大酒店的东家,还有一个兼卫生员的原来是开医院的。而英军在收编他们之后也向他们提供了一部分最新的装备。在丛林里最困难的事情是交通,除了在河流里可以坐船之外,陆地上全要靠步行,而且是穿行在浓密的树林里。
这天夜里他们行军的路线就是一条穿过山岗的林中秘密道路。说是道路,其实只是一条用大砍刀砍出的通道,用不了多久,树藤和枝蔓很快会重新覆盖一切。游击队就是在这样的道路上急行军向前。闷热的天气很快让他们被汗水湿透,而汗水的气味引来了密集的蚊子。这里的蚊子带着热病的病毒,会传播致命的黄热病。好在游击队员皮肤上都涂抹了英军派发的驱蚊药剂。但是驱蚊剂却对蚂蟥不起作用。这里的蚂蟥平时都歇在树枝上,当树枝下有动物经过时,蚂蟥就会自动掉落下来,粘在动物身上用吸盘吸血。游击队员要是遇上蚂蟥钻进了皮肉,会用打火机去烧蚂蟥,这样蚂蟥才会从身上掉下来。如果用力去抓蚂蟥,那么蚂蟥钻进了肉体的部分就会断在里面,继续往里钻。这半截的蚂蟥吸着人血可以在肉体里继续存活下去,据说还可以在里面繁殖呢。
天亮之后,队伍到达了战斗部位。周天化从山岗上看到了山下面有一条带子状的小路,这条路就是他们伏击日本人的地方。神鹰让周天化和另一个通讯兵留在高处,保持和营地的联系,他自己带着队伍前往山下的路边布下埋伏圈。
刚才一路行军过来时一直在下雨,现在太阳却像火一样烤着山丘。这个地方没有遮拦,阳光直接就射到了人身上。这是周天化的第一次战斗,他感觉不到热,只是觉得渴,可是水壶里的水在路上都喝光了。他眺望着山坡和延伸到山坡顶端的树林中间那条带状的小路,等待着伏击目标出现。
山下这条路看起来很平常,是一条简易的小路,它从靠海的北婆罗洲穿过了茂密的丛林一直通到雷剑江流域,长度有一百多公里。在周天化的眼里这条路很平常,可在本地的游击队员的心里这条路就不一样了。要说起这条路,恐怕它是世界上最血腥的一条小路。有一万多战俘和马来亚居民(华人、马来人、爪哇人)死在修路的工程上。
日军占领沙捞越之后,在深入丛林时遇到重重困难。起先的时候,他们都是把抓来的中国人用作人力搬运脚夫。每次进丛林,要带上一队的中国苦力,让他们背着弹药、粮食装备。由于当时粮食供应很少,加上丛林里恶劣的条件和超重的负载,通常这些脚夫在丛林里负重一个礼拜之后都会倒下来。日本人把他们打死扔在丛林里,让另一些人接着扛运东西。到达目的地时运输队几乎都留不下几个活的。这样方法很落后,而且大大限制了穿过树林的速度。后来日本人开始了修建这条路。除了使用一部分英军俘虏之外,日本人强制征用了大量的华人和马来人。他们实行了大检证制度。华人在大检证中如果如实登记了,就要被派去修路;如果不登记,被发现了要么被枪毙,要么还是被编入罪犯队去修路。食品不足,气候恶劣,超重的体力劳动,加之日本人的虐待,这条短短一百多公里的路在修建过程中竟然死了一万多人。然而,因为这条路的修成,日军从北婆罗洲到颂城的时间,从原来的三天缩短到了四小时。
中午时分,在强烈的日光下,日军的队伍出现了。那是一支机械化的分队,开着三轮摩托卡。他们的引擎发出的声音传了过来。一会儿,战斗打响了。爆炸声和枪声响彻山谷。周天化一直守在山上电台位置。由于距离隔得比较远,周天化觉得山下的战斗场面很小,只看见冒出几团小小的烟雾,日本人的摩托卡就翻倒了,而爆炸声要过一会儿才会传来。战斗很激烈,可是时间不长,刚一开始马上就结束了。日本巡逻兵除了一个被活捉之外,其他全被打死了。游击队也有重大伤亡,死了三个人,好些人都挂了彩。
游击队员把自己的人在树林里挖了坑埋了,在附近地方做了好几个记号,以后他们要来把尸体运回去体面地埋葬。十五六个日本人的尸体则扔在路上。队员们拿了他们的武器,翻了他们的口袋,有用一点的东西都给拿走了。有一具日本人的尸体在一个队员要摘走他胸前的一个金护身符时突然睁开了眼睛,吓得那队员跳了起来,赶紧对着尸体补开了好几枪。那些摩托车带不走,点上火烧了。
回营地之后,队伍的士气比较低落。可能是这场伏击战里自己的弟兄死得太多了。当天下午,神鹰要审讯那个日本俘虏,他让周天化做翻译。
那个日本俘虏被带了进来。他看起来年纪还很小,长着娃娃脸。他没被打死是因为战斗刚一打响他就钻到树林发抖了。周天化空降到丛林之后已是第二次近距离和日本军人接触了。上一次他是日本人的俘虏,这一次却是由他来翻译审讯日本俘虏。
“叫什么名字?几岁了?老家在哪里?”神鹰开问,周天化把他的话翻成日语。
“我叫西浦佐治,十七岁,住在北海道札幌市岩内郡。”日本兵回答。他对周天化会说日语有点惊讶,偷偷瞟了他一眼。小日本兵绝望如死鱼一样的眼睛出现了一点希望的亮光。日本人说的老家地名让周天化有点不舒服,因为不久前他被日本人审问时,他说自己的祖籍就是北海道札幌。
“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我在家里是种水稻的,这个时候要插秧了,插秧可辛苦了,腰断了似的疼。农闲时我会去打渔。我们那里什么鱼都有,泥鳅、鳗鱼、八须鱼。”那小子是个饶舌的,说起来不会停。
“你为什么要当兵去侵略别人的国家呢?”神鹰说。周天化翻译着,心里突然很好奇:这个还没成年的日本人为什么要去当兵呢?难道他也像我一样是骑着马从家里出走的吗?
“长官,不是我要来这里打仗,谁愿意到这么个到处是树林的鬼地方来呢?只是我们那个地方所有的男人都要出来打仗。我们村里的男人除了五十多岁的老爷爷就是十来岁的小弟弟了。”小日本兵说。
“你们的营地在什么地方,有多少人,有多少巡逻艇,多少门机关炮?”神鹰继续审问。小日本兵不假思索地回答着,但是在瞎说一气。他对于一个会说日本话的周天化给他做翻译受到了鼓舞,好像这样会减轻他的危险程度似的。他不时地看着周天化,想和他有眼神的接触,可周天化都回避了。神鹰问了很多事情,小日本人很配合。可是他是个刚刚来不久的小兵,知道的情况不多,神鹰很快就对他失去了兴趣。在神鹰结束问话时,那个日本兵看着周天化,问:
“兄弟,你也是日本人吧?你家在日本什么地方?”
“我不是日本人,你不要说了。”周天化说,他的眼睛没有看着他的俘虏。
“可是你会说日本话啊!而且你的样子和我的一个表哥很像啊。”
“闭上你的嘴,把你的舌头打上结。”周天化说。把舌头打上结是日本的谚语。
“算了吧!你不帮助我也没关系,可是干吗不承认自己是日本人呢?”日本人还在咕咕哝哝。
周天化没有理会他。神鹰问他俘虏兵在说什么?周天化把他的话翻译了,可不知怎么的他有点脸红了。
神鹰让警卫员把日本兵带下去,给他弄点东西吃吃。然后他对周天化说:“审讯结束了。这个家伙是个笨蛋,没什么用处。带下去,给他吃点东西。待会儿你就带他到后面的树林里,让他挖个坑,把他给枪毙了。明白了吗?”
“明白了!长官。”周天化说。
他坐在那里,听得隔壁的屋子里那个日本兵在咂着嘴巴津津有味地吃着什么东西,喉咙还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喝着什么汤水。“这个家伙死到临头了,还吃得这么欢?”周天化想。他觉得有点恶心,接着恶心变成了肚子痛,一阵阵绞起来,好像是急性痢疾一样急着要拉肚子。他立即站起来,冲出门外朝茅坑屋跑去。一抬头,只见神鹰正坐在茅坑里面聚精会神读一本游击战的经典书籍。游击队要收集肥料种植蔬菜和粮食,所以这个茅坑做得很讲究。大粪缸埋在地下,深不见底。茅坑上面盖着芭蕉叶的屋顶,地面上铺了地板,有一道横杠供人坐。茅坑光线有点暗,所以梁上点了一只马灯照明。周天化一见神鹰坐在这里,肚子立即不痛了。可是他已经来了,不能扭头就走,只好拉下裤子,在被人的臀部皮肤磨得极其光滑的横杠上挨着神鹰坐了下来。
周天化感到非常不自在。他希望早他而来的神鹰会起身离去。但神鹰分明沉浸在那本游击战术的经典里,他用指头沾沾口水,翻开了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