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外面的阳光下进来,周天化的眼睛一时觉得里面很黑暗。他只看见草屋中间有一张简陋的桌子,有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在用铅笔写字。他正纳闷,听得左侧有一声咳嗽的声音,原来这里还摆着一张帆布行军床,一个瘦削的男人半躺着在看书。这人见周天化进来,把书放了下来,站了起来,示意那小孩子去里面的屋子。周天化知道这人一定是神鹰了,心里很紧张。神鹰坐到了刚才那孩子坐的椅子上,示意周天化也坐下。他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清瘦,两颊有一片红晕,像是肺部有问题,老是咳嗽。他穿着一套粗布的军装,头发留得很长,色泽如青色的丝线,看得出是精心照料的。他打量了一阵周天化,开口问道:“我手下的人告诉我,你是一个加拿大长大的中国人,是坐飞机从天上飞过来的,而且还从飞机上跳到了丛林里面,真的很了不起。我到现在连飞机都没坐过,我总是怕飞机会掉下来,或者被人家打下来。”
“加拿大太远了,坐飞机都要好几天。听说以前的中国人坐船从广东到加拿大,要坐三个多月时间。”周天化陪着小心说。
“我知道这段历史。其实我们的祖先都是坐船离开家乡的,不过他们遇到了不同的风向。你的祖先漂向了西方,结果到了北美,我们的人遇上了南风,结果就是到了南洋。我不知道你们在北美的生活怎么样?听说你们喝不到牛奶,因为那里的资本家们喜欢把牛奶倒进大海里去。而在南洋,我们遇见了还算宽容仁慈的地方总督,曾经生活得很不错。可是我们的家园一夜之间被日本人烧毁了。我们的人被他们杀光了。吉隆坡失守之后,被杀掉的中国人超过五万,尸体全被扔进了海港里。你看到刚才那个孩子吗?他的父亲是因为身上有一个日本人不喜欢的文身图案,结果被日本人用烤全羊的炉火慢慢烤熟,还把烤熟后的照片到处张贴。他的母亲和五个哥哥姐姐是被日本人捆住手脚后扔进海里活活淹死的。”
“为什么日本人要杀中国人呢?这两个国家一直是仇人吗?”周天化问。他想起了斯蒂斯通镇上和他一起打渔的日本人,怎么也难以想象他们会是杀人如麻的魔王。
“这个问题十分复杂。简单地说,这两个民族是天敌,就像是猫和老鼠,或者是老鼠和猫,几百年之前和几百年之后都会是这样。在这个丛林里,真正的敌人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英国人只是过客,他们只是在利用着日本人和中国人之间的战斗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已。”
“我明白了,长官。”周天化说。他想起那个日本军官池田也说过意思差不多的话。
“听说你给我们带来了一部功率强大的无线电台,它的电波可以发射到全世界去?”神鹰问道。
“是的,长官!巴里上尉让我把电台的操作方法和新的密码系统传授给你们的无线电报务人员。巴里上尉要在丛林里建立一个对抗日本人的无线电台通讯侦测网。”
“我以为巴里上尉要么是个天才,要么是个疯子。他不仅是要建立无线电侦测网,还要搞什么把日本人包围起来的拉链行动。我在上个月和他见过面,他答应给我一台高功率电台和一批武器装备,以换取我参加他的包围颂城的行动。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现在丛林里游击队的实力和日军不成比例,根本没有能力去夺取城市。我们正确的战略战术是要打丛林持久战,要从农村包围城市,把城市的负担交给敌人。要让敌人在明处,我们在暗处,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是的,长官!”周天化说道,其实他不懂神鹰说的游击战术和巴里的包围行动有什么区别。
“但是一台高功率的无线电台我们还是非常欢迎的。”神鹰说。
“是的,长官。”
“听说,你会说日本话?”神鹰换了个话题。
“是的。我们在上战场之前,学习过日本语。”
“很好啊。可是我还听说你在跳伞后失踪了一段时间才回到营地?真有这事吗?”神鹰说。
“是的,我的降落伞被挂在了树上,和他们失散了。”周天化平静地说。他惊讶这个人怎么什么都知道了。
“后来呢?不会是树上那些猴子帮助你解开降落伞吧?或者是一些爱咬绳索的鹦鹉?”神鹰开起了玩笑。
“不是猴子。是几个土著的猎人帮助了我。”周天化说。
“土著的猎人?是不是依班人啊?以后要小心依班人,他们是会割陌生人的人头的,尤其是日本人的人头。”神鹰笑着说,他的每句话都会让周天化心惊。不过这时候他结束了谈话,让警卫员带周天化去吃饭。
当天晚上,游击队为周天化举行了一个欢迎会。神鹰给大家讲过话之后,游击队员集体唱起了歌,是一首抗日的歌曲:同胞们,细听我来讲,我们的东邻舍,有一个小东洋,几十年来练兵马,一心要把中国亡……接着有几个游击队员演出了一段皮影戏。这个戏是个活报剧,演的是日本人占领马来亚后的暴行。丛林里条件困难,演戏的器材取自一个皮影剧团旧戏文里的道具,中国古装的帝王将相和莎士比亚的李尔王、奥赛罗的皮影都混在了一起。因为没有女游击队员,一个男游击队员得模仿女人的声音咿咿呀呀地唱着南海歌仔戏的调子。这段戏里演到两个日本人在大街上抓去一个姑娘,要带她回营房强暴,姑娘在反抗。戏里的日本兵是用李逵和尉迟恭的皮影来代替的,被强暴的姑娘则是《罗密欧和朱丽叶》里的朱丽叶,而日本人手里的刺刀只好用关公的大刀和程咬金的斧头了。尽管是皮影戏,当演到那个女孩在苦苦挣扎,两个日本兵拿着刀斧推着她往前走时,几乎所有的游击队员都愤怒了,情绪激昂喊着口号。周天化也愤怒了,眼泪哗哗下来,完全入了戏。但是他把戏完全看反了。他把那个被刀斧押着的女孩看成了是斯蒂斯通镇上的日本歌妓藤原香子。他脑子里还清楚记得那天藤原香子被加拿大军警带出歌妓楼,装上卡车的情景。藤原香子的头上包着纱布,血水染红了额头。周天化和众游击队员一起喊着口号,哭得比他们还伤心。可要是这些游击队员知道他为什么而哭,非得一枪崩了他不可。
这个夜里,周天化睡的地方和神鹰的住处在同一个草屋内。两个警卫员和那个孩子睡在外边的那间,他睡里面的一小间。从他的屋里能看见神鹰深夜还在灯下看着书卷。神鹰没有把周天化放到游击队员中间去,而是把他放在了身边。周天化无法入睡,眼睛一直睁着。他看到的神鹰被马灯照出的影子偶尔会在墙上移动着,那是他起来在屋里踱着步子。后来他出来了,听到他在外面的林子里撒了一泡尿。他走回来,先是进了警卫员的房间。周天化有点纳闷,为什么半夜了他还要进人家的房间?紧接着神鹰提着马灯走进了他的房间。他马上闭上了眼睛,装作睡着了。什么也没发生,神鹰只是把他凌乱的被子盖好,然后走了出去。这个时候神鹰的马灯灭了,他大概睡觉了。
周天化睡不着,他心里想的还是白天神鹰说的事情。神鹰说道:日本人占领了吉隆坡之后,立即对当地华人进行了“大检证”。所谓的大检证就是每个人都要接受日军的审问。在那些天里,整个吉隆坡成了一个屠宰场。日军规定了几种人必须杀掉:户籍姓名不符的、参加过抗日社团的、华侨首领陈嘉庚的追随者、私藏武器的、财产申报不实的。奇怪的是日本人对身上有文身图案的也要杀掉,理由是有文身刺青一定是参加了什么团体组织。日本人认为一切团体组织都是威胁他们的。日本人把这些有问题的人挑出来,带到海边,一番扫射后即扔到海港里。周天化翻来覆去地想着,总是难以相信这是事实。后来他有了点睡意,迷迷糊糊起来。他脑子里又顽固地浮现出斯蒂斯通镇上日本人的面容。他想起了海边的熊本、抱着三弦琴的藤原香子,他的心里一阵颤栗,睡意全消失了。
日本海军袭击珍珠港后不久,在圣诞节那天攻入了英国殖民地香港,加拿大派驻在那里的英属军队有三百人被打死。加拿大是英联邦国家,因此已正式成为日本敌对国。有消息盛传,日本军队下一个目标就是要进攻太平洋海岸的温哥华。由于加拿大没有像样的海军,举国空前地恐惧,害怕日本人的袭击。温哥华沿海岸地带全部封锁,布满了防空高射炮和海岸炮。当时还有许多的流言,称在温哥华一带的日本侨民会里应外合把日本人引进来。而在海边的日本渔民那时已有现代化的高速渔船,很容易会成为军事用途船只。加拿大政府和议会在很短时间内立即作出了把居住在加拿大的日本人当作敌国侨民看待,限制了他们的行动自由。
加拿大政府首先由海军出面全部扣留了日本人的所有船只,包括渔船和游艇,紧接着宣布没收了敌对国日本侨民的所有不动产,包括商铺、住家、工厂、农场、车辆等等。所有的日本人都必须重新进行身份登记,成年人的身份牌上要有照片和手指印。在任何场合和时间,加拿大军警都有权随意检查日本人的证件并询问有关问题。很快又有了新的限制,所有男性日本侨民不可在夜间九点之后外出。日本人社区陷入一片安静,他们在等着下一个事情的发生。但他们不知道下一件事情是什么。
那个晚上大雪纷飞,异常地寒冷。周天化这时已经离开了斯蒂斯通渔港,珍珠港事件之后这里的渔业生产就停止了。他回到了唐人街父亲家里居住。但是,他和父亲和同父异母的兄弟总是冷冰冰的。母亲已经去世了,他更加觉得孤单。这一天,他看到了报纸上登出的政府大幅公告,上面说出于国家安全的理由,政府要把所有日本侨民立即迁移出靠海边的温哥华地区。老年人和儿童要迁移到三千公里以外的新丹佛地区去开垦种甜菜,其余18岁至45岁的成年人要到洛基山脉里去修理山区公路。周天化想,他应该去看看他的朋友们,于是就坐上了渡轮前往斯蒂斯通镇。他到达的时候已是夜晚,看到了街头布满了荷枪实弹的军警和警犬,路边停着大量的卡车和军警的车辆。探照灯光把街道照得通亮,高音喇叭在播放着加拿大政府的《对敌国侨民限制和隔离条例》。周天化一走进街道,马上有警察拦住他,查他的证件。他把自己的出生证拿出来。警察看到他是个中国人,不是日本人,问他进来要干什么?周天化说这里有个人欠了他的钱,他要去讨回来,警察就放他进来了。他找到了吉田茂的家,看到了吉田茂和熊本还有其他子女都站在了门外。他们的脚边放了几个行李箱,还有一个篮子里装着水壶铁锅之类的炊具,熊本经常用的一根棒球球棒也插在其中,他是Asahai棒球队的一名队员。好些小孩子也站在外面,脸都冻得绯红了,他们的手里都抱着一个小狗熊小兔子之类的玩具。一些老人站不住了,只好坐在卷起的铺盖上面。他们这些人站在这里很久了,人都快冻僵了。他们是站在自己的家门外,但是这个时候他们的家产已被政府查封了。他们只能在遣送令发布之后的八个钟头之内拿出一点东西,现在封条贴了,那房子就不再属于他们。这些房子在他们离开之后很快就被远低于市值的价格拍卖掉了,被拍卖的还有他们用好几十年时间才置办起来的马达渔船队和其他不动产。
吉岛茂看见了周天化,脸上还露出了笑容。他拍着周天化的肩膀说:“多谢了,天化君。多谢你来送我们。”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见你们?你们要多保重啊。”周天化说。
“不要太难过了,我们很快会见面的。”熊本也安慰着周天化。他的表情显得很平静。他接着对周天化说:“你去看看藤原香子吧。昨天我在街上遇见了她。她还问起了你好不好?还会来看她吗?时间不多了,你赶紧去吧,要不可能会看不到她了。”
周天化赶紧跑到另一个街区。那里是酒肆和歌妓馆的地方。他看到一大群人站在马路边,藤原香子也在其中。她的脚边有一个行李箱子,背上背着那把三弦琴,那是她吃饭的家伙。但是她的头上缠着白纱布,血水从里面渗了出来。她看见了周天化就招手让他来到身边。刚才她们被驱赶出屋子的时候,她不愿意走,哭闹个不停,结果被一个警察狠狠推了一把,从石头台阶上摔了下来,碰破了额头。她对周天化说:“真的很对不起了,以后不能为他弹琴唱歌谣了。”她从怀里摸摸索索了半天,掏出几支香烟,说这是自己存下来给他的。她说自己马上要到雪山里去了,不过她也不怕,她自己本来就是从日本北方雪国来的,那里也很冷的。藤原香子给周天化扣好了衣领,还把她的手插在他的大衣里面取暖,说你真是个热气炉子啊!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周天化被警察叫开了。运送日本侨民到洛基山的卡车排成队开进了街道。18岁至45岁的成年人提着行李陆续地上了车子,老人儿童则还等在路边。车子开动时,告别声哭喊声响成一片。车上车下的人都在叫着:“再见啦!”“Sayonara!”“多加保重!”女人们都在挥动着手里的手绢和围巾。一直到载人的车辆开出很远的,马路上还是一片哭声。没过多久,又有一长队的卡车开了过来,这些车是遣送剩下的老人和孩子的。不过这个时候出发的场面非常平静,因为已经没有人为他们送行,也没有人和他们告别,车上的老人和孩子只是忧郁地看着他们的家园渐渐地远去了。
这些被驱离家园的日本侨民先是分批来到了温哥华,成年人被分成不同的组合被运送到洛基山的黄头村、红鹿村等地方。老人和孩子则被送到了内陆平原的新丹佛还有明尼吐巴等地方开垦种甜菜。遣送的过程显得很顺利,日本人十分平静地服从了政府的决定。在留下来的历史照片中可以看到:即使在那种情况下,日本人的头发还是梳得发亮,衣着整洁,神情自若。连那些坐在火车上被遣送的小孩,也都戴着精致的帽子,像是出远门去做客一样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