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第一个星期天,麦克·坎德尔上校坐上一架布伦特式双引擎飞机,前往沙捞越丛林督察。他要进入丛林的唯一办法和136部队的其他人员一样,只有背上降落伞从飞机上跳下来。不过他是高级军官,为了安全起见,降落的地点选在日军数量比较少的北部地带。他的体态庞大,普通的降落伞不够负载,超过了几公斤。后来他自己想办法,说把假腿拿掉,让另一个比较瘦的随员带上,这样他的体重问题就解决了。当他跳出了飞机,看着自己的一只腿在晃来晃去时,想起了中国的一句成语:金鸡独立。
降落在北部地带虽然比较安全些,可是要从那里到古晋这边却要走上十几天的路程,而且全是在丛林里的秘密小道。136部队动用了三十多个训练有素的英军,又雇佣了十几个马来人做搬运和向导。麦克上校腿脚不便,骑着一匹矮脚的蒙古马,在窄小的树林间的通道中慢慢前行。他虽是第一次来到沙捞越丛林,但是对于丛林他却是一点也不陌生,相反,他有着一种亲切的感觉。在二十年以前,当他刚从牛津大学人类学专业毕业后,曾跟着著名的玛雅专家盖·克拉克教授在墨西哥尤卡坦半岛的丛林里寻找玛雅城市古迹遗址。他发现丛林所孕育出来的文明和平原或者山地的文明有很大差别,异常的血腥又异常的优美。这一次,在他计划要空降到沙捞越丛林之前,他抽了几天的时间在伦敦的大英博物馆做了一些研究。从地理的纬度来看,沙捞越比尤卡坦半岛更加南一点,都是属于潮热的亚热带,都是半岛,有漫长的海岸线。但是从记载来看,沙捞越这个地方没有出现过可以和玛雅文化相媲美的显著的古代文明,只有丛林里的依班人因为猎取人头的传统习俗引起人们的注意。他在博物馆里找出了依班人的图片标本,发现他们的长相特征和墨西哥的玛雅人很接近。玛雅人嗜血出名也特别喜欢猎头,他们把砍得的头颅放在祭坛下的地窖里。而依班人则把猎得的头颅加以精心制作,然后挂在他们居住的长屋的屋檐下供人欣赏。麦克上校是那种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刻都能找到乐趣的人。他在香港沦陷之前,能在混乱中找到一个貌美的老婆;在重庆做军事顾问时,尽管日本人飞机每天来轰炸,他照样会常常跑到沙坪坝那边去吃麻辣的火锅。而此时,他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丛林,他那些丛林学的知识又开始活跃起来了。
麦克上校在到达雷剑江区域之前,巴里上尉带着人马前往迎接。他们在一个马来人的定居点会合了。当天他们彻夜交谈。巴里表现出了严重的挫败感。他认为自己包围颂城的计划几乎还是个泡影。神鹰的游击队表面上什么都答应,可事实上不一样。他们自有一套战争理论,对于包围城市兴趣不高,很难调动他们的兵力。那些土著达雅克人总是胃口大,什么都要,可什么都不会干。麦克上校对巴里的沮丧情绪表示理解,但是告诫巴里上尉在丛林里做事,耐心是基本的要素。他认为巴里上尉的计划很有天才,但要一步一步地做出来。他说自己这次来这里就是要帮助实行他的计划。他这回要会见依班人的大酋长拉贾,商谈联盟的事,把他们的武装力量集中到136部队的指挥之下。顺便,他问了那个托马斯·周(周天化)的情况。巴里说他还在红色游击队那里。麦克上校说你把他弄回来吧,我要见他。
两天后,周天化回到了巴里上尉的营地,见到了训练过他的老长官麦克上校。麦克有几个月没见到周天化了,发现丛林在他的身上已经起了作用。他的皮肤像是上过油漆一样发亮,眼神像那些昼伏夜行的动物的眼睛一样深邃。麦克问他感觉怎么样?周天化说了自己被日本人打过针的事,他必须在一个月后回到日本人那里接受注射。麦克上校说这件事他知道了,会做出安排的。他叫一个医务助理员抽了周天化一个玻璃瓶的血,让交通员送回新加坡,再带回英国去研究,想办法找到一种解除毒素的血清。
第二天,麦克上校带着周天化去会见依班族的大拉甲,商谈组建联盟的事。
依班人的部落分布在丛林各处,现在他们要去的是大酋长拉甲所在的一个古老的部落。麦克上校和周天化被一支队伍护送到了一个河湾,一群依班武士已在半路等候迎接他们。依班人来了三架车子,是牛拉的大车,他们让麦克上校坐上中间的一架,周天化则坐后面那架车。最前面的那架坐着四个依班武士。麦克坐的这架,除了赶车的就是他一个人,但是在他的身边有八个依班武士在地面上步行跟着他。拉麦克上校车子的有两头牛,其他车只有一头牛。不要看这车辆简陋,在依班人的部落这已是最高的规格。那几头拉车的水牛头上戴着番石榴花做的花环。
周天化坐在颠簸着的牛车上,他身边坐着一个会说简单英语的依班老人。英国人在这里统治时间久远,部落土著都有一些会说英语的人作为翻译。周天化看着前面麦克上校牛车旁边跟随着的盛装依班武士。 他们的头上插满了羽毛,脸上用白色、蓝色和红色的矿石颜料涂抹出不同的脸谱。他们光着上身,赤脚。腰间围着兽皮做的短裙。他们手里拿着一条长长的木杆子 ,这就是他们最有名的武器:吹杆枪(BIROU PIPE)。吹杆枪是用乌藜木做的,有两米多长,中间是空心的。依班人将吹箭放进吹杆枪里,在肺里吸足空气,猛吹出来,吹箭经过两米多长的管道的加速度,能很准确地命中二十码开外的目标。那吹箭吊在他们腰头的皮囊里,另一侧的腰际还吊着个黑色的小葫芦。那葫芦里面装的是一些黏黏的汁液,叫Ipoh tree sap,是一种毒性很强的植物提炼物。依班人是制毒的专家,他们能从丛林里的植物上提炼出很多种麻醉神经的毒药。依班人的箭镞在葫芦里的毒液中浸泡过,用这种箭射猴子,猴子中箭后眼睛还睁在那里,神志还清醒,却无法动弹,任由依班人宰割了。还有几个依班武士扛着的武器是一柄叫做Parang的大刀,依班人用这种大砍刀砍起人头来十分利索。周天化想着那天那个日本兵去树林里拉肚子时被取走脑袋的情形,很可能就是被这种大刀砍掉的,不禁头颈发麻。而在麦克上校的眼里,这些依班武士的装束竟然和千把年以前的玛雅武士十分相似。他们看起来像个人,其实本性还是野兽。
不久之后,他们到达了依班部落的领地。道路的中央出现了一座牌楼,牌楼的下方各站着两个武士。再往前走,出现了一片片玉米地。玉米地之间夹杂着一块块殷红的花园,那里种的是罂粟花。然后长屋出现了。依班人被世人所记住的除了猎头习俗之外,就是这种连接在一起的长屋了。长屋的好处是便于防御敌人的进攻,好几十户人家的屋子连在一起,敌人来了便可以一起抵挡。周天化看到许多座长屋交叉在一起,连成了一个迷宫。长屋的每个木头门都开着,和每个同样开着的窗洞一样看起来黑乎乎的,不知里面是否有人。后来他们突然就进入了一个广场,这里站满了武士,一座用香茅草做屋顶的巨大的殿堂在广场的深处。虽然是木头结构,茅草做屋顶,看起来还是气势宏伟,令人心生肃然之意。门廊的上方挂着一串串巨大的念珠般的东西,仔细一看,那是一个个风干了的人头串成的圆环。依班人的大酋长拉甲在这个草堂里等候着麦克上校。拉甲坐在中央,两边还各坐着两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屋里很暗,进来之后要等很久眼睛才会适应里面的光线。
麦克带来的礼物是十支美式冲锋枪。大酋长让手下的人把礼物递上来。他掂了掂冲锋枪,把它传给了坐在一边的老人。老人们也把这沉甸甸的东西看了一下,脸上露出了有些不屑的神色,看得出来他们并不是特别喜欢。尽管知道这种武器的威力非常强大,可他们还是认为依班人世世代代沿用的吹杆枪更为有用。
通过那个会说英语的依班老人,麦克表达了英国军队要和依班部落联合的愿望。麦克上校说日本侵略者不仅是英国军队的敌人,也是马来亚半岛上所有民族的敌人。大家只有联合起来,才有希望把日本人赶出去。
“可是对我们依班人来说,英国人统治丛林和日本人统治丛林都是一码子事。从来没有人对我们好过。”拉甲懒洋洋地说。
“拉甲大人,英国人在马来亚几百年了,给这里带来了教育,带来了贸易。可是日本人是来抢劫杀戮的。”麦克上校说。
“你们英国人同样是来抢劫杀戮的。”拉甲说,“很久以前,整个丛林都是我们依班人的,那个时候,我们的祖先在这里过得很好。你们英国人来了之后,丛林慢慢变成了你们的橡胶园,我们的地盘越来越小,我们的人口也越来越少了。”
“当年我们的依班红毛卡亚和红毛卡亚太阳神,在斯可让河边和白人战斗过三百个昼夜。红毛卡亚眼看要取得战争的胜利,白人却杀害了红毛卡亚太阳神的弟弟,并彻底打败了他们,把我们的太阳偷走了。”坐在拉甲身边的一个老人微闭着眼睛说起话来,他说的是依班人的史诗。
麦克上校侧着头听着,可是他实在听不懂那老人在说什么。但是接下去另外一个老人的话他听懂了意思。
“你们白人把太阳偷走了,但是不会照料它,太阳发怒了,因此你们遭到了失败的报应。自从十多年以前你们英国官府禁止了我们猎取人头,丛林就开始衰落了。我们依班人猎取人头是为我们的天神清除地上有毒的蘑菇。现在丛林全是毒蘑菇,我们的天神不高兴了。”
麦克上校对他微微点头。他听出了这个老人话里的深刻含义。他在一本人类进化学的著作里看到过一种理论,认为马来亚丛林里依班人猎头行为的产生原因是控制丛林里人口过快增长。刚才这位老人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刚才各位长老说的话都有道理,我们大英帝国乐意改变以前不当的做法。你们有什么条件可以提出来的。”麦克上校说。
拉甲和几个长老相互交换着眼色,用短促的话语讨论着。
“如果你们白人真要和我们合作,那就得把禁止猎人头的法令取消。”拉甲说出了他的条件。所有的长老的眼睛都齐刷刷盯着麦克上校的脸。麦克有点奇怪,英国人在这里已经被日本人赶出去,以前的条令没有约束力了,可这些部落里的人还是敬畏于这个条令的存在,尽管他们已经偷偷地开始了猎取日本人头颅的营生。
“好吧!既然你们的天神要求你们继续去采摘丛林里的毒蘑菇,那你们就去做吧。”麦克上校说。他这话一出,看到拉甲和长老们的脸色舒展开来。他们似乎已经闻到了鲜血的芬芳,露出了陶醉的笑容。
在正式联盟达成之前,依班人提出英军方面要留下一个人,参加依班武士的巡逻队,同时可以传授他们如何使用英军提供的自动武器。根据依班人规则,这个留下来的人要参加一个测验,证明他的勇气和力量以及依班天神红毛卡亚对他的看法。麦克上校知道依班人心性多疑,其实要的是英军留人质在此。他们对于生和死的态度和正常的人不一样,所谓的测验可能会是一场死亡游戏。但是如果拒绝他们,那么联盟的事就会泡汤。
“我留下来吧。”周天化说。
“不,这件事很危险,我还得考虑考虑。”麦克说。
“我想我会通过他们的测验的。”周天化说。他要留在这里的原因是他不想再回到红色游击队那里去。自从那个游击队员被日本俘虏刺死之后,他在那里的日子就很不好过。
麦克和周天化分手的时候,有点心神不宁。他想起了玛雅人在切契依查废墟里的那个带着石头圆圈的球场。参加赛球的人在地下溶洞里常年练球,为的就是参加一场生死比赛。赛场的旁边是那个雕刻着无数头颅的断头祭坛。输掉球的一方武士就要当着玛雅观众的面被砍掉脑袋,摆放在祭坛上。麦克还不知道依班人和周天化玩的是什么花样,可以肯定的是,这会是一场嗜血的比赛。他对周天化说,如果觉得没把握,现在跟他回去还来得及。周天化摇摇头,说就这样定了。他的脾气一上来,什么也改变不了他了。
第一天,周天化留在了长屋里,被很恭敬地侍奉了一天。他们给他吃大米灌进竹筒后烧出来的饭,水蛇肉做出来的汤,还有一种黏稠的绿色的酒。第二天,他被送到了一个四面环绕着河水的荒岛。送他上荒岛的人告诉他,从现在开始,依班测验就开始了。他得站在河边的这棵大树下,等待着接下去发生的事情。
周天化站在了河边的这棵树下面,旁边就是开阔的大河。到了河边,他感到安全多了,好像他随时可以变成一条鱼跳到水里去。周天化还穿着英军的军服,带了一把七英寸的匕首,枪支则被留在了长屋里。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天空里飞过很多很多的鹭鸶和猫头鹰,河风里透出了寒意。周天化把匕首拿在手里,来回在河边巡视,时刻准备着对手的袭击。苍白的月亮掠过浮云,月光穿过交错的树枝投射下来,他看到了水边有一个人影慢慢出现了。他感到奇怪,那个人影看起来像是个少女,腰间围着筒裙,手里举着一片芭蕉树叶挡着月光。他以为自己的眼睛看花了,使劲摇晃着脑袋。可是那少女却是真的,朝着他走来。
这一位依班少女名字叫猜兰,十个月之前的一天她正在部落领地的河边跟着一群妇女采浆果,突然感到下体有温热的液体渗出,她用手一试,是粉红色的初潮血。她的脸色顿时刷白,身体马上弯了下来,像一片卷心菜的菜叶一样卷成一团。她蹲到了地上。撩起了衣襟挡住了刺眼的日光。然后她开始发出一种声音特别的呻咛,依班女人一生只能这样呻咛一次,那是一种呼救的信号。其他采浆果的女人听到这样呻咛就明白她来初潮了,立即赶过来围住她。她们用自己的身体尽量挡住日光,然后帮助她慢慢地转移到附近的芦苇丛里,还有人采来了巨大的芭蕉叶子盖在她的身上。她的脸色暗淡、萎靡不振,皮肤如脱水了似的枯萎,好像一条小毛毛虫在石头路上被曝晒过一样。她的心里慌慌张张的,感觉到一阵巨大的红色飓风猛烈地吹拂着,要把她撕成碎片。她得弯下身子,度过这最初的危险时刻。她在芦苇丛里等到太阳完全下了山,乘着月亮还没出现的时候离开这里。但不是回家,是要到少女月经初潮庇护所去住上好长一段时间。这个庇护所的名字叫“阿娃孙谷”(Awasungu)之屋,意思是“无心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