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化被猜兰救了一命。拉甲让一架牛车拉了还没苏醒的周天化和猜兰前往部落外面的禁忌屋里去居住。周天化继续沉睡了一天,在猜兰的细心护理下他慢慢地恢复了意识。他看到了猜兰在他身边,自从他被那支麻醉毒箭射中后,他的意识到现在还是一片空白。猜兰向他述说了所发生的事,告诉他现在她就是他的女人了。而且她是被部落遗弃的女人,不能参加部落的活动,也没有人保护她了。他是她的唯一亲人和保护者。
周天化和猜兰一起生活了七天,就离开了她回到了英军部队。这七天里,他解释了半天才让猜兰明白,他是军人,必须回到队伍里去。就像上次答应会给她带来珠子一样,这回周天化答应了战争结束后会带她去加拿大。由于周天化上一次遵守了诺言,所以猜兰对他非常相信。周天化走的时候,她忍住了眼泪不哭。还把所有的食物——几根玉米棒子全塞到了他的背袋里。
从依班部落那里回来后,周天化有点心灰意懒。他私自去依班人的禁忌地送珠子给一个土著女孩的行为显然是违反了军纪。这不仅差点让他丢了性命,还几乎毁灭了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丛林联盟。他的违纪行为被报告到了伦敦的136部队总部,在等待处分期间,巴里上尉让他担任了一个名称很奇怪的职务,叫Runner(跑步者)。顾名思义,这个差使大概就是跑路送信的。尽管巴里上尉已经在丛林里布下了无线电网络,但是丛林里布满了多种的部落和派别,有很多时候还需要靠人力去送达信件消息。巴里上尉已经发现了周天化另一个才能,他个子虽矮小但却行走如飞。而且他会使用他的小木船,在水洲里像河狸一样穿行。
在一个阴雨连绵的早上,周天化穿越在丛林间的一条小径,前往红色游击队去送一份新的电报密码。雨天的丛林十分难走,新长出的藤蔓会绊住人不放,黑蚂蟥活跃异常,几乎可以在漂浮的雨线中游泳了。周天化疾步向前,忽然,他觉得有人跟在后面。那是一个穿着日本军用雨衣戴着个竹制斗笠的人,他的脸埋在斗笠的影子里。在丛林里,如果有人跟在后面是危险的事。周天化手伸向了腰间的38毫米自动手枪,闪在了一棵树的旁边。待那人走进了,却听得他从斗笠后面发出的声音十分熟悉。
“小周先生,别来无恙?”这人抬起斗笠,露出了他的脸。他的脸上长满了胡子,人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子。
“是你呀?长官。”周天化发现这个人竟然是神鹰。
“是我。想不到在这么一个雨天我们再次见面。”神鹰说。
“你怎么只有一个人?你要去哪里?”
“我现在暂时只有一个人。我在这里等你好几天了。”
“为什么等我?发生什么事了吗?”周天化说。他奇怪神鹰怎么会知道他的行踪。
“是的,出了点事。这里不便说话,到我的隐蔽所去吧。就在附近。”
周天化有任务在身,而且他在心底里是不愿意见到神鹰。但是,神鹰的话却有一种难以违抗的威严。于是,周天化跟着他进入了一片水气濛濛的丛林里面。
神鹰的隐蔽所是一顶日军的小帐篷,看得出是缴获而来的。丛林里到处是水,只有这个帐篷里面还是干燥的。这种帐篷经过特别设计,底下有一层煤油的隔离布,可防止蚂蟥的侵入。周天化看到,帐篷里除了一支冲锋枪,还有一件他熟悉的东西,就是那本有关游击战争的小册子。神鹰抽着烟斗,开始讲述他遇到的事情。
“有一个叫莱迪的人来到了游击队。他把指挥权拿走了。”神鹰说。接下来是他讲了红色游击队最近发生的事。
莱迪是在一个深夜里独自一人来到游击队营地的。 他虽然只是独自一人,但是神鹰和游击队的几个指挥员知道他的领导地位。他是共产国际的代表,在苏联时见过斯大林,中国内地延安方面也承认他的地位。他在马来亚早已是有名的人,但没有人知道他的真面目。在日本人入侵之后,他没有到丛林里去,继续留在城市做地下工作。有很长一段时间,神鹰没有他的消息。但是,现在他突然出现,而且还越过了日军层层封锁线,神奇地找到了游击队的营地。神鹰相信如果他没有确切的情报,是无论如何找不到这里的。莱迪到达营地之后,很快就召集了游击队指挥员来开会。
神鹰讲到这里时,周天化已经想起自己上次去颂城寻找莱迪的事。他感觉得到莱迪突然来到游击队营地和他送的那封信会有关系。
莱迪在会议上,宣读了关于整风肃反的决定。他说整风肃反是苏联和中国内地都早已进行过的政治运动,对于革命队伍的纯洁性至关重要。他说马共为了抗战把联合阵线扩得很大,因此,有许多的机会主义分子、资产阶级分子甚至特务分子都混入了革命队伍。从现在的情况来看,特务分子已经在游击队里扎下了根子。莱迪说中央决定要通过肃反行动把特务分子挖出来。游击队内部的特务分子是党的最危险敌人,对他们的刑罚通常是处决。不过,如果被控告者承认自己的错误,并且供出其他同谋者,他可得免死罪。
莱迪在指挥员一级开了一天的会,然后要求各指挥员把会议的精神传达到连队和班排基层。每个游击队员都要集中在一起开会。神鹰起初以为这只是一场政治形式,没有人会真的当成是一回事。但是他很快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营地里的会议开得十分热烈,几乎所有的游击队员都突然变了另外一个人似的,在会议上揭发其他人的可疑之处。不到三天,游击队内部有几十个人的特务问题被揭发了出来。
这些被怀疑成特务的人在求生本能支配下,开始乱咬他人,供出越来越多的同谋者。依照莱迪布置的处理特务的既定程序,必须迅速召开森林审判会,按照名单实行抓捕并在会后立即枪决。出席审判会的每个人都必须对受审者的清白与否和惩办意见举手表决。在这种恐怖气氛下,每个人都战战兢兢,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名单上。对那些被告,每个人只能用支持判决死刑来表示自己清白无瑕。任何人如果为受审者辩护,他本人立即会被揪出来。从莱迪来到营地的第三天开始,营地后面的树林每天会传出枪声,已经有十几个定性为特务的游击队员被处决了。
周天化听到这里表示不明白,这个叫莱迪的人孤身一人不带一兵一卒来到游击队营地,而且没有几个人认识他,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听他的话而互相残杀呢?
神鹰说,莱迪用的办法就是一种苏联人发明的“斗争哲学”。当人处于被人出卖的环境里,都会为了自保而丧失理性。他们觉得只有去拼命攻击别人自己才会安全,因此每个人都丧失了理性。
在整风肃反的起初几天,神鹰还是配合莱迪主动参加,以为这事很快会结束。但是,在几个优秀的游击队员被森林审判会宣判死刑拉到后面树林里枪毙了之后,神鹰觉得事情变得严重了。 他已经感觉到莱迪的最终肃反目标会落到他自己的身上。他暗地里联系了几个分队指挥员,讨论解决莱迪的问题。以前这些人都是他的心腹。然而,现在他发现这几个人坐在一起时都肌肉紧张神经绷紧,生怕落入圈套。神鹰相信他刚才和他们说的话很快就会传到莱迪的耳朵里。莱迪到达这里之后,马上选了一个警卫班的士兵给自己做卫兵。这些警卫员对这个新来的领袖非常的忠诚,这让神鹰觉得想火拼的机会都没有了。而且一旦火拼,他觉得对于游击队来说肯定会引起毁灭性的混乱。因此,等不到第二天,神鹰收拾起简单装备,独自离开了游击队。现在,他成了孤狼,在丛林里游荡着。
“那么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呢?你接下去要怎么办呢?”周天化问道。
“我在这里思考着,莱迪究竟是个什么人?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来游击队搞整风肃反?这样的后果肯定会搞垮游击队的。”
“你需要我帮助吗?也许我可以带你去见巴里上尉。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实在很危险。”周天化说。
“是的,我需要你的帮助。但不是去见巴里上尉。我想问你,你现在是不是要去游击队的营地送信?”神鹰说。
“是的。我正要去游击队营地送达一份新的译电密码。本来我以为是要在营地里见到你的。”周天化说。
“你已经很久没有去过游击队营地了。”神鹰问。
“有几个月了。从那次回来之后我就没去过。”周天化说。
“我总有一种预感,觉得你最近会来游击队送信。”神鹰思忖着,看着周天化,“你先去送信吧,帮我看看游击队现在情况怎么样?等你回来时我们再说。”
周天化答应了。他问神鹰食物是否充足?神鹰说他现在靠采集野果和打猎果腹。周天化把自己的食物分给神鹰一半,就起身走路了。
周天化快步走着。这里到游击队的路程大概有十英里,但是在丛林的险恶小路上要走一天多的时间。上一次,周天化是在半路上,被游击队战士蒙上眼睛接进去的。但是在他离开的时候,神鹰是让他睁着眼睛出来的,让他记住了这条路。他回到巴里上尉身边时,巴里上尉让他在军用地图上准确标出了游击队营地的坐标。周天化想这个神秘的莱迪能在丛林里准确找到游击队营地一定会跟他送的那封信有关系的。巴里上尉在那封信里把通往游击队的路径透露给他了。那么照这个样子来看,莱迪是按照巴里上尉的意思进入游击队营地的了?
果然,在他接近游击队营地被哨兵带进来的时候,他看到所有的游击队员脸色沉重。好多人他都是熟悉的,但他们现在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好像从来没见过他似的。没有了神鹰的游击队营地显得死气沉沉。他被哨兵带去见新的游击队最高长官。他一进那个熟悉的木头屋子,看到了一个穿着不合身的军装、戴着黑边眼镜的、个子、矮矮的人坐在椅子上打量着自己。周天化马上认出他就是臭气熏天的鱼店里那个人,当然也是坐在药店内进厢房里的那位。他就是莱迪,不同的是他这回穿起了军装戴起了眼镜。周天化马上感到对方也认出了他,然而这人脸上没有露出一丝表情。
周天化把新的电报密码和信件交给了他。莱迪看过信件之后,擦了一根火柴,把信点燃了。信纸慢慢地在他手里烧着,卷了起来,变成灰。他烧信的动作几乎和上次一模一样。
周天化无心逗留。他上伙房吃了点东西,要了一点干粮就准备走。伙房里的还是那些人,每个人都不说话,心事重重。周天化坐在饭堂吃饭,意外发现那个和他住一个屋子的游击队文书坐在饭堂另一头的饭桌子边。那桌子上放着一碗米酒,还有三根香烟。文书一边抽着烟,一边沉思着,对着空气吐出一个个烟圈,间隔着会端起陶碗喝一口酒。离他不远的地方,站着两个持枪的游击队员。周天化觉得文书肯定不是在吃正常一顿饭。他在离开伙房时,那个炊事员低声对他说:文书被人指控策划神鹰逃出游击队,是潜伏的特务,要他供出同伙。文书知道这回无望求生,就不再乱咬他人,只是要一杯米酒,几根香烟,享用过之后愿意赴死。他的要求被批准了。现在,他把这几根香烟抽完,就要被拉到后边树林里枪毙了。
周天化听得毛骨悚然。他赶紧拿起东西,起身要走。这时一声集合军号响了起来。一时间,周天化失去了判断,不知这军号声对他还有没有约束力。游击队员鱼贯着走出屋子,向操场集中,周天化也不知不觉被卷进了人群里去了。上一次,周天化在这里看的是皮影戏,游击队员们唱着抗日战歌,发泄着对日本人的仇恨。但是今天,他发现会场上鸦雀无声,主席台上挂着一条横幅:“森林审判会”。
莱迪坐在主席台,他的身边还坐了一排人。
台上还绑着两个人,是神鹰的警卫员。他们已经被绑在这里两天了,身体被蚊子叮得全溃烂了,头和脸肿得像冬瓜一样。周天化想起那个逃跑的日本兵被蛇咬了后就是这个样子的。
今天审判的是畏罪潜逃的神鹰。有人开始上台发言,这个人开始的时候说话有气无力,慢条斯理的。他说的话有浓重的福建口音,周天化一点也听不明白。他看到操场上坐着的人群里有一个人站起来大声质问着。台上讲话的那个人本来无精打采的,被下面的那个人一逼问,马上像一条蛇一样昂起头来争辩,声音大得盖住了对方。但是马上有更多的人站了起来,指着他大声说着话。会场开始骚动了起来,一个个人跳上了主席台,大声说话,用手指着某一个人。周天化看着莱迪不声不响坐着,不时往笔记本上写下几笔。周天化非常疑惑,这个叫莱迪的人究竟是在搞些什么名堂呢?巴里上尉为什么会送信给他告诉游击队的营地坐标呢?他正想着,突然感到台上有人指着他在叫:“这个人是英国人派来的特务!”
周天化一愣,怎么会说到他身上?他本来就是英国军队派来的嘛。可是根本没有轮到他说话,有人开始揭发他的罪状。说到那次本来已经决定要枪毙日本兵的,是他要求神鹰不要杀他,结果让日本兵有机会杀害了哨兵逃脱。周天化听这人提起这事心里还真的发虚,可是他马上气恼起来。他不是游击队里的人,他完全是局外人。他现在就要离开这个荒唐的会场回英军部队的营地去。但是事情没那么简单,有人开始推他,很多人开始动手将他推到了主席台上,要他交代他的英国特务罪行。这个时候周天化从心底突然升起了一阵从来没有过的激情,他内心深处一种原始的本能被触动了,一个黑色的小精灵跳了出来。他必须去攻击什么人,就像一个即将沉到水底的人拼死都要抓住一件东西。其他人的情况他一点也不知道,唯一能揭发的就是莱迪。莱迪才是和英军秘密联络的人,他给莱迪送过信,他躲在日本人占领的颂城,他一定是特务!当他想到了这一点,马上觉得兴奋起来,内心涌起了一股力量。他指着坐在主席台上的莱迪,使尽全身力气用压倒全场的声音大声说道:“我要揭发:看看这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