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在问周天化温哥华的消息。他们在这里变得什么也不知道了。周天化说到了他们的渔船渔网被拍卖了,商店住家被拍卖了,餐馆旅馆被拍卖了。他们的所有财产都被廉价拍卖了。日本人都沉默了。他们一声不响沉默了好久。
“不想那些事了。想想我们这里的事吧。这个打仗的年头,能有这样的日子过应该是很满足了。”吉岛茂说,“不过,我们刚到这里的时候可不是这样。那个时候,我们住的是简陋的帐篷。就是三个树枝架在一起蒙上一层布。而且,按照战争犯人的待遇,当时我们男人和妇女是分开两个居住点居住的。但是这些没什么,这一切我们都接受了,我们不停地工作,工作会改变一切。你看,我们会在这里好好过日子的。”
“可是,我们不能总是这样过下去啊!”人群中一个年轻人大声说,“珍珠港轰炸是世界军事战争一部分,和我们这些人有什么关系?加拿大政府把我们驱赶到这里真是太不公平了。”
“年轻人,加拿大人其实很早就想把我们赶走。在一九一七年的时候,他们就开始了限制日本人入境,不让带配偶。还让暴民来日本街捣毁我们的店铺。他们一直不给我们国籍,不让我们参加政治,一直把我们当作外来的人。加拿大的政客们正是利用了珍珠港轰炸这个事件,终于把我们从富饶的沿海地区赶到了深山里。”
“那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办呢?”年轻人问。
“是呀,我们应该怎么办呢?今天我们就是要商量这件事。好吧,我们先来为天化君的到来喝一杯吧!我们没有酒,就用玄米茶代替吧。天化君,你去当兵做的很对,我们很为你高兴啊!”
然而吉岛茂的提议没有得到什么响应。好多人都沉默不语。周天化知道他所面临的处境。他觉得十分为难。他说:“我想我会要求去欧洲参加和德国人战斗的部队的。”
“天化君。你不必在意去那个战场,这是你无法控制的。你也许会去欧洲,也许会去远东,也许去南太平洋。不管去哪里,你都是对的。作为一个年轻人,你为我们这里的各位作出了榜样。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在为这件事烦恼着呢。”吉岛茂说。
这个时候周天化知道了原来隔离村里的日本年轻人也正面临着一个困难的选择。由于英美两国对日战场扩大,急需大量的英日双语人员。他们需要文字翻译,需要有正统东京口音的播音员去澳大利亚对日广播,还需要在日军战俘营里当管理员。加拿大的军方已有人来到黄头村做了宣传,日本隔离村里男青年可以志愿参军,他们将会被派到印度和澳大利亚战区去,做对日战争的后勤辅助工作。这些日子,他们都在为这个事情烦恼和争论着。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个人报名,他们生怕这样会成为背叛日本祖国的罪人。
年轻人正在受到艰难选择的痛苦折磨。洛基山的艰辛劳动和恶劣气候环境他们都能忍受。但是要去当兵去对抗日本国的事情让他们备受心灵折磨。他们可以拒绝,没有人强迫他们。可是,他们在内心却会听到另一个声音。
“我们一直不愿意做一个二等侨民。我们一直在争取做加拿大公民的权利。而在战争时期是我们对所在国表示忠诚的最好机会。我们的前辈其实早就开始这么做了。在第一次世界大战里,我们日本人有两千多名志愿者参加了去欧洲的军团和英军一起和德国人战斗。我们的日本军团在欧洲骁勇善战,名声大振。我们在德国土地上战死了五十三个弟兄。他们的尸骸和英灵都保存在温哥华的斯坦利森林公园里的日本军人纪念公墓里。我们这些人不是每年都去祭拜他们吗?”
“但是那次战争是和德国人打的。而这一次,是和我们的祖国日本打仗。我们怎么可以和自己的同胞战斗呢。”人群中的一个说。
“是的,这个问题才是考验我们心灵的关键。你们应该记住这一点:我们大和民族的灵魂核心就是忠诚。我们大和民族的灵魂之大,一个小小的日本海岛是容纳不下的。所以我们的大和民族是要扩张的。怎么才是扩张呢?你们听着:一九三二年的时候我和温哥华日本商会的五个理事受邀参加天皇寿诞典礼。我们有机会受到大藏相的接见,并和他谈论着世界局势。我们说到日本和英美终有一战,作为属于英联邦国家加拿大的侨民,我们到时候不知该如何应对。大藏相挺直了腰板,一字一句清楚地对着我们说了一段话。他说:你们生长在加拿大就是加拿大人,而且你们必须忠诚于你们自己的国家。伟大的大和民族精神和武士道要义就是要求每一个人必须死心塌地去忠实于他自己的国家。”
吉岛茂在说了这段话之后,大家都默不作声了。争论告一段落,厨师又端上了好多点心和热茶。大家吃过了丰盛的饭,一起出来前往不远处的一个地方。那天已是日本传统的樱花节了。东京的樱花已经开了,可是洛基山里还是冰雪一派。尽管这样,他们还是感知到了遥远的故国,大地回春,樱花开放的气息。他们集中在一个仓库里,这里临时变成了舞台,有八个穿和服的女子手持花伞载歌载舞。周天化马上认出来了,这里的一个是藤原香子。想不到真的能见到藤原香子啊!周天化进来时,藤原香子已在跳舞。她分明是看见周天化了,可是她的樱花舞还得跳下去。周天化目不转睛看着藤原香子,他感到了一股亲切的热流传遍全身,让他的下体坚硬地挺了起来。这个时候他感到了藤原香子是那样美丽温柔,而且他能看出藤原香子也在想着他。她在台上那样美妙的姿势仿佛都是为了他而起舞的。
看完了樱花节歌舞表演之后,已是深夜了。周天化终于和藤原香子相聚在了一起。
这是一间小小的木屋,屋顶上压着白雪。和别的人不一样,藤原香子是独自居住了一间屋子。这算是他们给她的特殊待遇吧。
周天化和藤原香子跪坐在榻榻米的两头,相视良久。藤原香子为他斟上了一杯玄米茶。
“能在这里见到你,为你倒茶真的像是在做梦一样。”她说。
“你在这里还好吗?这里可真是冷啊!好在屋子里生着炭火。”
“没什么的,都可以习惯的。你看,我现在不是又可以做生意接客了吗?我不会做其他事情,只能做这些。他们对我很好,专门给了我一间小屋子。”
“那天你脑门上磕破的伤口后来没事吧?”周天化说。
“亏你还记得这件事。它早就好了,不过留下来一条毛毛虫,你看。”藤原香子把他的手拿起来,摸着自己的额头。周天化感到了有一条虫子一样的疤。他说:“你相信吗?你走了后,我真的每天想着你。”
“是这个家伙在想我吗?”藤原香子举着他的一只手问道,接着把他的手掌贴在自己的脸上。
“还有这个家伙。”周天化把另一只手也交给她。
“哦,我明白了。”藤原香子故作狡诈看着周天化,说:“这两个家伙是在想念着这个吧。”她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脯上。
在这个原木搭成的小木屋里,木材炉子里的火烧得正旺,屋里面是温暖得可以出汗了。可是外面的暴风雪刮起来了,猛烈的风雪吹得山林发出海涛般的吼声。这屋里的两个人相拥在一起,缠缠绵绵。
“香子你知道吗?离开了这里,我就要去参军打仗了。”
“是吗?是去和什么人打仗呢?和日本军队吗?”
“不知道。也许是这样,也许会去欧洲和德国人打仗。”
“见到你我是多么高兴,可是你马上又要离开了。你可一定要回来见我啊。”
“香子,我问你一个问题好吗?要是我去和日本人打仗,你会恨我吗?”
“天化君,你这真是难倒我了。我是一个女人家,一个卖艺的歌妓,真的不懂那么多事情。天化君,让我来弹一曲三弦为你作歌吧。也许这个长歌里什么都说明白了。”藤原香子弹起三弦,开始吟唱起来。她唱的是一首叫《怀风藻》的和歌,歌里讲的是一个去了外国的武士怀念家乡姑娘的故事。藤原香子引吭弹唱着,眼泪止不住淌满了脸庞。
屋外的风雪越来越大。到天亮时,几乎把整个屋子都埋住了。周天化本来只是想来探望一下隔离村里的人就走,可是这场暴风雪把他困在了这里。他在这里住了两个礼拜,洛基山上的风雪才停了下来。他骑上了栗色的大马,带上了充足的粮草,告别隔离村里的人们,继续往大山里走去。
在周天化离开黄头村三个月之后,隔离村里首批志愿加入加拿大军队的三个日本人终于脱下带枪靶子的囚服,穿起了加拿大部队的军装。这三个人是熊本、小西和另外一个叫田中的小伙子。他们很快来到了温哥华的训练营。不久之前他们还是囚犯,现在却成了受人尊敬的战时军人,他们为此高兴得轻飘飘起来。他们来到了昔日温哥华的日本街“小东京”,看到这里的日本招牌都不见了。日本人在这里的地产铺面全给政府没收后廉价拍卖了,现在这里开店做生意的有犹太人、意大利人、印度人还有中国人。熊本找到父亲吉岛茂经营了一辈子的寿司店,它现在变成了一家中国餐馆,外面挂着一排红灯笼。自从中日开战之后,中国餐馆一律拒绝接待日本人。熊本三个人因为身上穿着加拿大军服,便无所顾忌走了进来。这个时候是礼拜六的晚上,店里生意很好,挤满了客人。他们三个人在餐桌边坐下,可是跑堂的餐馆侍者没有过来给他们点菜。他们等了一个钟头,还是没有人理睬他们。熊本起身拦住一个领班侍者问他为什么不过来服务。那个领班说他们餐馆不欢迎日本人,他们最好还是到其他餐馆去。熊本和小西、田中都站了起来。大声对侍者说,如果餐馆不接待他们,那么他们就要把这里所有的餐桌打翻,把所有的瓷器砸成碎片。小西拿起两个胡椒粉的瓶子,朝挂在餐馆中央的蒋介石画像扔去。熊本猛烈拍着桌子,大声叫骂着。这个时候一位和朋友一起在这里吃饭的白人少校军官过来询问。熊本把事情缘由告诉了他,并表示他们绝不接受这样的侮辱。少校军官让他们坐下,自己跑去找餐馆的老板商量。二十分钟之后,一个侍者拿着菜单走了过来服务。熊本三个人后来吃到了中国菜,没有再遇到麻烦。(这段往事记录在1984年出版的加拿大籍日本人Roy Ito所著的一书 《We went to war(我们参加了战争)》第18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