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本小说里,我们已经多次地看到了周天化的日本人长相和那颗金牙齿影响了他的命运。这些因素在日本人俘虏了他时救了他的命,也因为这些因素差点让依班人割去他脑袋。去年五月份,温哥华华人军事历史博物馆展出了周天化那份被温哥华征兵局拒绝三次的表格复印件,上面有一张周天化的一寸入伍照片。看过这张照片的人都觉得惊奇,周天化的长相确实很特别,五官特征极像日本人。如果你前些年一直有看意大利甲级足球联赛的话,你一定会毫不迟疑地回答:“这个人很像中田英寿。”中田英寿是日本家喻户晓的足球明星,在尤文图斯队踢了很多年的球。
那么周天化身上究竟有没有日本人血缘呢?这个问题没有史料可查。开枪铺的彼德·刘有一些说法,也许可以提供些线索。
自从周天化的故事传播开来之后,来采访老兵彼德·刘的人越来越多,彼德·刘的知名度也大大地提高了。彼德·刘是个很风趣的人,他的头很大,脸像是一种猫科动物。他现在的枪铺不是卖新枪,而是给一些高级的步枪爱好者提供枪支保养和校正瞄准器服务。这个时候他八十多岁了,眼睛好得还可以瞄准打靶。在他枪铺里挂满一支支老式来福枪的墙上,还悬挂着好些当年的华裔女兵黑白照片。她们穿着美式军服,涂着艳丽的口红,船型帽下的头发烫成波浪式,完全是四十年代好莱坞电影里的风潮。然而这几个影星一样的华裔女兵不久后在一个感人的送别场面中离开了加拿大,前往英国一条红十字医院船上当护士。这条医疗船同年被德国纳粹的潜艇击沉,船上的人全部淹死在冰冷的海水里。不知道她们现在埋葬在哪里?是在英伦三岛?还是在大西洋海底?她们当年的照片是那样的性感迷人,真的令人无限感慨。
彼德·刘经常会说一件有关周天化小时候的事,说的是那个时候他和一个日本裔的同学一起去上学。他们因为经济萧条吃不饱,人都很瘦小,常遭白人学生的欺负。有一天放学时他们被一群白人同学追打,被打倒在地上,白人孩子们集体在他们身上撒起小便。人们问他为什么周天化会跟日本人同学一起读书呢?彼德·刘说周天化小时候其实就是在日本人街里长大的。他说在当时的温哥华,唐人街和日本人街相距不远,只隔了一个街区。这两个东亚的黄种民族在加拿大白人眼里没什么区别,都是受歧视的。那时加拿大海关严格限制中国人和日本人的配偶进入,所以这里的黄种女人很稀少,大部分男人都是打光棍单身的。周天化的妈妈是从广东来的少数交过人头税的妇女中的一个。但是她来温哥华的时候,周天化父亲已经在本地讨了老婆,生了两个孩子。因此她刚来的日子是很难过的。她很快出来做工了。那个时候日本人餐馆急需女工,出的工钱也高些。周天化的妈妈后来一直在一间日本餐馆做女招待,吃住都在那里了。周天化就是在这期间出生的,后来一直跟着妈妈在日本人圈子里长大。彼德·刘说,在二次大战之前,温哥华的确有一些华人和日本人通婚,生下过混血子女。当然也有一些没有通婚私下生育的。人们问那周天化的血缘会不会可能也是这样的呢?彼德·刘沉思了半天,说这个事情不好说,说得不好了会对死者不敬,彼德说他还知道一件事,就是周天化和父亲的关系很冷淡,基本没有沟通。他准备去当兵的事他父亲事先一点不知道。他后来要去卡尔加利参军,把他的父亲那匹给农场拉车运蔬菜挣钱的马偷了出来,骑着它翻过了洛基山。后来,周天化为这件事感到不安,因为没有这匹马,他父亲可能就没有办法挣钱养家糊口了。他让加拿大军队把付给他的每月特工人员危险补贴直接寄给他父亲。彼德说特工人员几乎是在卖命,所以那笔危险补贴很高,每月200加元,是普通人月工资的八倍。
这样,彼德·刘就讲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周天化骑马穿越风雪洛基山的事情。人们问是不是周天化没有钱买火车票才偷了父亲的马?他说不是这样的,周天化那次穿越洛基山到卡尔加里参军的途中,其实是去了一个特别的地方。在那里他大概待了两个星期时间。这样,人们终于明白了周天化骑马过洛基山的秘密。
那年,周天化骑着栗色的大马,一步步向着洛基山脉走去。随着地势的升高,山上的气温开始下降,不久就是在雪山上行走了。在蓝天的背景下,一座座冰川的尖顶像武士的头盔一样出现。路变得越来越险,经常是在悬崖边行走。周天化在进入洛基山脉一个礼拜之后,开始适应了高山的旅行生活。他带着一份洛基山印第安人部落定居点地图,根据那上面指示的路径前行,而印第安人对于过路的骑马人总会提供简单的食宿。周天化在路上常常遇见雪崩。有一次他看着前方是一个峡谷,正想穿过这里,两边的雪突然塌滑下来,把山谷都埋住了。去年的时候有过消息,说一辆载满旅客的火车在山里遇到雪崩被埋了,赶来救援的三百来个人好不容易把积雪清开了,可是他们动用了大型机械,巨大的声音振动引起一场更大的雪崩,结果所有的人都被掩埋遇难了。然而山上风景特别的好,常常会让周天化莫名其妙激动起来。冰川的融雪水带着一种矿物铜,融雪水形成的高山湖和河流呈现出了一种浓郁的翡翠色。周天化有一天走到了那个著名的湖泊露易丝湖旁边,看见了湖里面有一个人骑着一匹马。好久以后他才明白这是自己的倒影。
周天化的目的地是去洛基山脉东北坡的卡尔加里城。但是在前往那里之前,他要去一个叫做Yollow head(黄头)的地方。从温哥华斯蒂斯通镇上被强制驱逐出来的日本侨民现在被集中在这个地方,修建一条坍塌多年的穿山公路。日本人被驱赶之后,他没有再收到吉岛茂一家的任何消息。在他决定为了当兵要前往卡尔加里城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来他可以在路途中去探望他们。但是他研究了很久,发现坐火车是找不到他们的,于是他才策划了这个骑马出走的计划。这一路上,他想得最多的是他的母亲。母亲临死的时候没有说话,只是久久看着他,好像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在母亲死后,他想母亲这最后想说又没有说出来的话一定是和吉岛茂一家有关系的。随着年龄的增大,他对有些事情慢慢明白了。母亲在吉岛茂餐馆里的时候是愉快的,可是自从中日开战后她回到家里,就明显萎靡了下去。周天化明白,母亲的早死是和离开寿司餐馆一事分不开的。
周天化在洛基山里走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终于走到了卑诗省和阿尔伯塔省的交界处,那里有一块红色的地标。他在那里遇到一批猎鹿的印地安人,他们告诉他那些日本人是住在这两座山之间的,那个地方就叫Yollow head(黄头村)。顺着猎鹿人指引的方向,周天化又走了一天多的路程,终于看见了人烟。在山谷里的雪地上,他看到了一排排新建起来的木板房子,上面的烟囱冒着白烟。
周天化骑马进入了居住点。从岗楼里走出端着狙击枪的加拿大军人,拦住他盘问。他出示了自己的身份证明,说明自己是要去卡尔加里参军,路过这里来看望朋友。狙击枪手倒是不很严格,放他走了进来。
周天化走近了村庄,看见了在不远处的山谷里,很多人在干活。那个场面很大,是一段长长的路基。修路的人排成长龙,用手工办法把许多粗大的原木连接起来做成基础,防止路基被融化的雪水冲垮。而在更远一点的山坡上,长满了原始的加拿大红松。有好几百个人在山坡上挥舞着斧头砍树,好些人等在一边,在树木倒下之际发出巨大的吆喝声。然后是大家蜂拥而上,砍掉树枝,集体喊着号子将原木搬到工地上。而在更远处的河床上,周天化看到新修好的公路延伸了过去。河床上有一座木头搭成的桥,桥墩部分采用大木料按照三角几何的原理搭成支撑的架子,高架在河床之上。
周天化兴奋地策马向前,进入了村庄。村庄里面排着一些整洁的木板屋。那些木板看起来还是新鲜的,好像昨天它们还是树。再往前走,周天化闻到一个木板屋里散发出诱人的饭菜香味。
“你来看我们真是太好了!自从我们到了这里,还没有一个客人来看过我们呢。”吉岛茂说。他带着一大群人,有熊本、小西还有俊雄他们。不管认识不认识的,他们都对周天化的来访真心的感动。周天化看到这些男人们都穿着黑色衣服,前胸和后背上都印着一个盘子大小的红色圆心。起初周天化以为这是日本国的标志,后来知道这是一个靶子。如果有人逃跑了,便于狙击枪手在雪地里清楚瞄准将他击毙。
周天化见到以前一起打渔喝酒的朋友们,他们相互像过去一样击掌问候。看起来他们的气色和情绪都还不错。周天化没有看见藤原香子,不过刚来到又不好意思马上问人家。晚上到了,这里的冬天黑的特别早。他们一起去一个比较大的木板屋内去吃饭。这个屋里非常的暖和,飘着饭菜热腾腾的香气。居住点有很多这样的食堂,加拿大政府在食品上面充足供应了他们。周天化坐在一个木板做的长凳上,桌子同样是原木板做的,透着树木的香气。长凳子还有点潮湿,甚至还有点树脂溢出来。饭菜端了上来。有米饭,鱼干,牛肉。这让周天化奇怪,原来以为他们会在这里过着悲惨的生活,他们一定会是愁眉苦脸。然而他发现他们的生活很有生气,每个人都神态自若。虽然干着户外的体力重活,可是吃饭的时候他们都洗刷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油亮。桌子上的茶壶也擦得很亮,那些菜都切得整整齐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