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火节是丛林里依班人的主要节庆日。这个时候丛林里很多果实成熟了,可猎取的动物也变得肥美,而且依班人几个月酿下的结兜树汁已经变成了酒,他们可以开怀大饮了。于是在这段时间依班人即将进入狂欢。在未开化的依班人天真的脑子里,无论他们是醒着还是在梦里,仙人和精怪、鬼魂和妖魔总是在他们周围飞舞着。它们盯着他们的足迹,扰乱他们的感官进入他们的身体,在他们的刀锋箭簇上施魔法,用无数种异想天开为非作歹的方法困扰他们、欺骗他们、折磨他们。依班人把遇到的灾害、病痛、失败不是看成敌人施行魔法就是精灵鬼怪生气作祟。因此定期地进行集体的驱邪仪式是依班部落一件重要的大事。
这个黄昏部落里点上了许多堆篝火。在每家进门的地方站着一个年老的男人,女人和孩子则早已离开了家,聚集在会堂门前。男人们有的涂黑了脸,有的戴着面具巡回进入每个屋子,拿着刀和弓箭狠狠地向屋里的火塘和吊床刺去,并怒气冲冲喝令妖怪赶快出来。站在门口的老人会挥动大刀把妖怪往外边赶。所有的人赶着妖魔往篝火边前进。然后所有的人围成半圆形,有几个领头的人,大声控诉妖魔的恶行。两个男人走了出来,一个拿着装满火药的猎枪,一个提着一桶尿液,倒在了火堆上。当水汽上升时,那个男人的火药枪开火了,这样依班人就把妖魔赶走了,至少在一年之内妖魔不会再来。这一切完成之后,依班人开怀大饮结兜树汁酒。他们游走在部落的树林里,遇到每一个女人都可以求欢。那个月夜里,每棵树下都有男女纵情作乐。
周天化完成上颂城的任务之后,重新回到了依班人的部落。净火节期间依班人的沿江巡逻停止了,所有的武士都在纵酒尽欢。因此,周天化也就无事可做。麦克上校已经去米罗山了,巴里上尉的围城计划正在步步形成。巴里上尉告诉他,再过几个星期,他在依班人部落的任务就要结束,他将回到136部队总部营地来了。早点离开这个凶险的原始人部落是周天化一直盼望着的事,只是在离开这里之前,他想去见一次那个用芭蕉叶挡住月光的女孩子了。他到现在还不知道那女孩的名字叫什么,只是记住了她那天说的要是想见她就在那个屋子外边学斑鸠叫三声。池田给他的那些珠子他藏在自己的船仓底下面,不敢带在身边。可是晚上的时候,他会拿出来,在月光下反复看着。他想着女孩要是见到这些珠子,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子。他想自己在这里的时间已不多,得想个办法把珠子送给女孩。他觉得要是自己就这么一走了之,这个女孩一定会在一生中恨透了他。而他自己的内心也会不得安宁,也许有一天舌头真的会肿起来变成石头的。
他有点心神不宁。他靠在河岸上的棕榈树下,又看见好几只孔雀飞来了。孔雀在离他不远的草丛里开屏,高声鸣叫着,有的在空中盘旋,上下翻飞。孔雀深绿的毛羽在晚霞里炫耀着,像是万花筒里的景象。他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这奇怪的景象,心跳不已。孔雀的群舞每次都让他十分不安。
于是在净火节的第七天,也就是最为狂欢的那一夜,周天化趁着月光被云遮住的时候,偷偷划着船离开了部落,向着雾气弥漫的大河方向划去。他的心跳得那么厉害,以至难于把握住准确的方向。他为了走近一点的路,要穿过一片芦苇荡。芦苇荡里许多夜栖的水鸟被惊动得腾空而起。他一路遇到麻烦,好几次被卡在浓密的芦苇杆中间,船桨不时被水草缠住。不过最后他还是到达了大湖。在月光之下,他看见了远处湖中央的荒岛,那个荒岛上有个叫“阿娃孙谷”的房子,一个女孩会在那里迎接他,等待他的二十颗珠子。一想到马上就要看到那个女孩,周天化觉得心里一阵阵眩晕。
船终于靠到了荒岛。他拴了船上岸,穿过石楠丛生的小径在那片竹林里找到了“阿娃孙谷”小屋。他躲在树丛里,学着斑鸠叫了三声。一会,就看到了那个依班少女的头钻出了屋子,左右看望着。周天化站起来,向她招手。她马上走了过来。
“当兵的,你真的来看我啊?”她兴奋得满脸通红。她太高兴了,忘记了用树叶挡住自己的脸。月光下的她的眼睛闪着快活的光芒。她的鼻子并没有因为照到月光变得很长。
“我给你带珠子来了。瞧!十颗红的,十颗绿的。”
“哇!这些珠子怎么会发亮的?比拉甲帽冠上的珠子还好看。这些珠子真的是给我的啊?可是我没有东西给你哩。”猜兰说。
“我不要你的东西。我要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周天化说。
“我的名字叫猜兰。可是你也要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Thomas chow(托马斯·周)。”周天化说的是自己英文名字。
“人家说你是英国人,可是你的鼻子没那么高,眼睛也不是陷下去的。”
“我是英国军队士兵,可我是生在加拿大的中国人。”
“加拿大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的。”
“是一个和英国一样的白人国家,比英国还要远。”
“我不去想它了。我不懂那是什么东西。可是我以后要跟你在一起。再过几个月我就要离开‘阿娃孙谷’屋子了,我可以和男人住一起了。”
“不,这不可能的。我是来打仗的。我很快就要离开你们的部落回自己部队了。”周天化说。他觉得有点紧张了。
“那以后不打仗了,你带我到加拿大去,好吗?我想一直跟着你。”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回去。”周天化说。他开始有点心烦意乱,他不知道这个野蛮部落的女孩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猜兰看他不答应,又听说他很快要离开部落,抱着他的头伤心地哭起来。
作为一个特工人员,周天化这天犯下了大错。这个错不是指他禁不住情欲的诱惑私自去会见禁忌屋里的依班姑娘,而是他没有发觉到自己已经被依班武士们盯梢了。在Commando Bay河湾训练营他学过的课程里要他时刻防止被人盯梢,但是动荡不定的激情把他的警惕性瓦解了。当他划船离开河岸时,那个依班草药师已经发觉了。自从那次在荒岛追逐测试中,依班草药师和周天化过招之后,他就一直对这个有着和日本人一样金牙的外来人心存怀疑和忿恨。他在被追踪时藏得无影无踪不仅显得蹊跷,而且分明还奚落羞辱了依班武士。后来周天化加入了巡江队伍之后,当巡江船和日本人的汽艇在江上擦肩而过时,草药师的眼睛会看看汽船上的日本人,再转头看看周天化,觉得他的脸型和日本人一模一样。有一次他还和其他几个武士用麻药蒙倒了周天化,仔细查验过他的嘴巴里的金牙齿,发现和已经猎到的日本人头嘴里的金牙相同。他日益怀疑周天化是个日本人,或者是个日本人变化成的妖魔。在周天化独自搬到小船上居住之后,依班武士其实都在偷偷监视着他。即使在这个狂欢之夜,他们还是注意到了周天化的小船离开了部落,往大河走了。根据那芦苇荡里野鸟被惊起的迹象,他们尾随而来。他们终于发现了这个秘密,原来那一次他是躲藏到了“阿娃孙谷”庇护所里了,这是超出依班武士想象以外的事情。依班人躲在黑暗中观察着周天化和猜兰在月光下像两条白蛇一样缠在一起。他们没有动手去抓住他,因为他们非常的相信周天化是个精灵之类的东西。如果周天化在月光之下一翻身变成一头野猪或者狐狸跑掉了,他们一定不会奇怪。不过,依班人自有办法。草药师抽出一支吹箭,在上面涂上了药力强大的迷药,还在上面默默念了一串魔咒。这样一支吹箭的威力是可以用来打老虎的。草药师在发达的肺叶里储满了气,对着吹杆枪筒猛吹出来,那只药力强大的箭射进了周天化的肩膀,深深扎了进来。周天化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人已经被放倒了。对于一个私自闯进依班人少女初潮庇护禁忌之地的外来人,他们完全可以当场杀了他。可是草药师是个有计谋的人。他要把这个人交给大酋长和长老们处理。依班人像是捆野猪一样把周天化四肢捆绑在一起,穿上杠子抬走了。猜兰被赶回了禁忌屋,等待她的将会是部落严苛的惩罚。
依班部落被震怒了。一个外族的人竟然进入少女初潮禁忌地并且还玷污了隔离着的少女。周天化被绑在部落长屋中间那个议事大草堂的中央一根柱子上。依班人不断地进入了屋子里,朝周天化的身上吐唾沫。草药师用一根细木棍撑开了他的嘴巴,让不断进来的依班人去看周天化的金牙。
周天化在中箭之后,一直处于黑不见底的昏迷中。依班人的毒药甚为神奇,能依据需要制造出不同效果。周天化被带到部落之后,神志渐渐清醒了。可是他的行动能力和思维能力失去了。他不会说话,只会直直地瞪着眼睛。他能看见事物,可是已经无法知道事物的意义。
草堂里点着很多的火把,大酋长拉甲慢吞吞来了,那四个胡子长长的长老也来了。他们是老祭师,代表风、雨、日、月。在草堂的外面,有大批的人来回奔走,他们打着狂热的鼓点,唱诵着依班族的史诗。依班人像是一个被动员起来了的蚂蚁窝,蚂蚁们在窝内不停地爬来爬去,又不知在做些什么。越来越多的依班人进入了议事草堂。草药师等几个捉拿周天化回来的武士举着火把站在前列,等着拉甲和长老们作出判决。
拉甲在闭目养神,这个仪式表示他在和神明交谈着。拉甲其实是在和自己的经验交谈。拉甲和英国人打过长时间的交道,知道英国人的士兵是不可以轻易处死的,尽管他触犯了依班人的禁忌。但是,现在部落里要杀死英国兵的狂热已经起来,他已经无法阻拦。依班人的拉甲被部落成员视为神明附体的人。然而在部落史诗里就有多次拉甲被处死的记载。这是因为依班人认为承载神明的拉甲肉身躯体染了重疾或者丧失准确判断力时,部落成员应该杀死这个躯体从而让神明转移到一个更适合的躯体上去。最近一个拉甲被部落成员杀死事件发生在二十年之前。当时老拉甲患了半边瘫疯。一个叫“杀象者”的祭师用双手扼住他喉咙将他掐死,让另一个年轻祭师出来接替拉甲职位。这个年轻的祭师就是现在的拉甲他自己。
重要的事情,拉甲不必独自决定,他要和其他四个长老商议。依班人的这条制度倒是很像古希腊的城邦民主。拉甲和长老商议之后,会让长老往一个陶罐里投一颗石子。红的是要杀死,白的表示不杀。长老投石子时议事堂里的人看不见,但是从陶罐里倒出的石子每个人都能看到:三颗是红色的,白色的只有一颗。现在,这个英国兵是必死无疑了。拉甲现在能做的,只是延长一点时间而已。他宣布行刑将在日落之后进行。
到了下午,太阳开始西斜之后,已经有点疲倦平静下来的依班部落开始热闹起来。各家各户都把驱邪的象脚鼓拿出来,不停地敲打着。因为他们相信这个闯入禁忌之地的外来人已经把妖魔带到了部落里,他们不停地敲鼓、不停地跳舞才能把妖魔驱赶出去。部落里的人全部被动员起来了。武士们在脸上身上涂上了红色和白色的颜料,戴上了节日里才戴的羽毛。女人们解开了头饰,让黑色的长发披在肩膀上。男女依班人排成两行长长的队伍,按着不同的方向绕着部落的长屋行进。他们和着鼓声边走边舞,大幅度摇摆着身躯,那些挂在身上的贝壳、燧石叮当作响。
周天化被放在一个木笼子里,由四个健壮的依班武士抬着走出草堂。他还是处于麻醉之中,没有控制意识活动的能力,但是他的眼睛始终是睁着的,像是植物人一样。死亡在前面等待着他。他能知道这一点,但是无法参透死亡是什么东西。抬着木笼的武士缓慢地向前走,他们穿过了部落的长屋,前往后面小山上的祭祀高地。在那里,祭师们头戴黑鹰的羽毛,穿着豹皮做的长袍,用一捆冒烟的麝草在木笼的四周挥动。在高台上下面,部落的成员此时默默聚在一起。
这个时候太阳即将沉到地平线了。沉落之前的太阳是黄色的,可是在落到了地平线之后,突然颜色就变红了,发出了刺目的光芒来。几乎所有的人都目不转睛望着太阳,他们闪烁的目光里透着敬畏、渴望和焦急的神情。他们都很焦急,焦急得过分,仿佛在他们等待的时刻到来之际,有一种神秘的胜利喜悦将会降临到他们身上。
在所有看着太阳的眼睛里,也包括了周天化那一双没有意识的黑洞似的眼睛。他像是一个瞎子一样对这个刺眼的即将沉没的金色星球没有反应。但是在他的眼球瞳仁里,却出现了一个新的斑点。斑点在扩大。那是一个人向他走来。他的意识还没醒来,但是这不影响出现在瞳仁里影子越来越清楚。那是猜兰,她正在向祭祀高地走来。
“不要杀他,我要做他的女人!”她高喊着,奔跑而来。猜兰已在“阿娃孙谷”避难所哭泣了一整天。最后,那个教管她们的老妇人动了悲悯之心,告诉猜兰部落里有一条祖先留下的规矩。一个将被处死的男人如果有一个姑娘要做他的女人,那么这个男人的性命是可以保留下来的。猜兰听到这段话后,立即冲了出来,划着教管妇人的船直奔部落。
祭师们手里的燧石刀准备停当,即将要动手。猜兰的突然出现让祭祀的程序停了下来。部落里的人开始骚动起来。
但是拉甲知道这的确是祖先留下的规矩。为了人丁兴旺的缘故,祖先定了这么个规矩。但是从来没有一个姑娘会愿意做一个即将要处死的人的女人。因为这样的后果是她自己会成为禁忌之人,被部落遗弃,只能孤独生活在长屋之外的禁忌屋里。拉甲在丛林做王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遇见过一件这样的事。
拉甲其实心里不想杀周天化,因此他乐于见到猜兰的突然出现。拉甲和部落的四个长老商议,他们都清楚记得这条祖先规矩,所以决定免周天化一死。拉甲问猜兰是否主意已定?猜兰点点头。拉甲说如果这样,你得摔破一只瓦罐才算数。猜兰接过瓦罐高高举起摔得粉碎。拉甲知道如果事情就这样结束部落里的人将会十分愤怒,所以要猜兰的父亲捐出两只山羊。祭师当场把羊杀了,以羊血代替人血祭祀了神灵,还把羊血喷在猜兰和周天化的身上驱邪。当然这两只羊的羊肉要分给部落成员享用。这样,部落里的人们才高兴了起来,歌着舞着回去烤羊肉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