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用撕裂的嗓音大声喊出这样一句话时,全场都突然安静了下来。所有的人眼睛都看着莱迪。莱迪的眼睛出现了一层白翳,就像上次周天化在颂城的臭鱼店里看到的那样。但是那白翳马上又退去了。他站了起来,大声训斥起警卫员。
“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怎么让一个英国部队的送信人进入我们的肃反秘密会议?还不赶快把他赶出去!”
几个警卫员上前来推着周天化肩膀让他下台。周天化还挣扎了一阵子,不愿下台。他的攻击欲望上来了,强烈地想把它发泄出来。不过警卫员还是把他弄下了台,并且警告他赶快离开游击队营地。
离开了营地,在树林里走了一程路,周天化听得后面的营地里响起几声枪声。那是枪毙人的枪声,也许是被捆了两天的警卫员,也许是另外的人,但那个无心求生的文书一定是在里面的。周天化的脑子冷了下来,想想还是后怕。他开始飞也似的返回英军营地,一路不停。他觉得必须尽快把游击队里不正常的情况报告给巴里上尉。在见到巴里上尉之前,他不想再见到神鹰,于是他绕了一段路,避开了神鹰藏身的那个树林。他觉得事情十分紧急,肯定是出了问题。他虽然不是很了解巴里上尉和麦克上校的详细计划,但是基本知道他们的意图是要莱迪出面影响神鹰,让神鹰能够服从英军136部队的统一指挥。但是,现在他所看到的样子是莱迪要把游击队毁灭了。神鹰已经被赶出了游击队,而且还会被追杀。周天化知道现在这个丛林里唯一能正面可以和日本军队作战的只有红色游击队。丛林的战争如果没有了神鹰,那就没什么意义了。
周天化火速回到英军营地,把红色游击队发生的混乱情况报告了巴里上尉,还报告了自己已经在前往游击队的路上遇见了流落在丛林里的神鹰。
“FUCK! 他怎么把神鹰赶出了游击队!他现在在哪里?我们应该马上找到他。没有神鹰的游击队那就不是日本人害怕的队伍了。”巴里上尉怒气冲冲地说。
周天化马上带上一些食品和生活用品,回到丛林去找神鹰。但是,他发现神鹰已经走了。在他们约好见面的地方那棵树皮被削掉一大块,上面写着一行字。“我要离开这里去寻找一个人。如果我还活着,三天后会回到这里来。”周天化没有其他办法,只得把这些食物放在了树下。他希望食物不会被动物吃掉,也希望神鹰能平安回来。
巴里上尉立即向在米罗山的麦克上校报告了详情,等待他的指令。
神鹰这个时候开始向沙捞越海边的城市卡普方向走去。他还戴着那顶竹制的大斗笠,身上则换上了当地人穿的黄麻布短褂,用一根树枝挑着一个小包袱。
孔雀飞向天空象征着黑夜即将结束。他听见它们扇着沉重的翅膀飞向昏暗的天空,看见它们的身影遮挡发暗的星辰。它们起飞时很吃力,要花很多时间离开地面、离开灌木丛,然后消失在黑色的天空中。孔雀飞散之后,空中的星星又出现了。这时天空苍白、星辰昏暗,黎明到来了。他沿着通向大海的卡普河边跟随着越聚越多的饥民前往卡普城。
大地上还是一片黑暗,到处都是舞动的恶魔。神鹰跟随着河岸上饥民的队伍慢慢向前,他现在所经历的事是一个无边无际的噩梦。
“去找老黑……”小忠在他怀里说,鲜血从他的嘴里不断涌出,“……去卡普……浮桥码头……一个脚踏车轮胎……”说完这句话,小忠就死了。日本人还在包围过来,神鹰身边的警卫用猛烈的冲锋枪扫射,边打边退。
这是半年之前的在雪兰莪双溪多山马来亚抗日游击队联席会议被日本军队包围剿灭的回忆。双溪多山会议是马共中央召集的各抗日游击队和地下组织将领的重要会议。日军包围了整个双溪多山。日军的情报十分准确,就在将要开会的时候,他们突然发起了攻击。日军分三层兵力包围,动用了重机枪封锁了出路。在这个会议上,马来亚大部分地下抗日领导人和丛林游击队的领导都参加了,他们拼尽全力,最后牺牲了一大批的人,只有小部分才突围成功。要是那天他们再犹豫一下,可能就全部被一网打尽。
小忠是联络部长,是会议的组织者。他在突围中被日本人的一串子弹打穿了胸部。在他临死前所说的话里,好像是要告诉告密者的疑点。但是他留下的几个词语太简单了,他说到的老黑是个没有参加会议的局外人,他是泰国共产党方面的人。神鹰必须找到老黑,才有可能把小忠的临终线索进一步查下去。可是那次被日军打散之后,大家都分散到了丛林,到今天组织网络还没修复起来。
神鹰到达了卡普城外,经过这段时间的颠沛流离,他形容枯槁,胡子满面。他混杂在大量的难民之中,守城的日军没人对他感兴趣。
他来到海边,那里有一排渔船码头。海滩上倒扣着很多只渔船,靠水边的地方有一些建在浮桥上的房子,神鹰看到了有一只脚踏车轮胎挂在柱杆上。浮桥边有一条小渔船靠在一边,有人在收拾船上的网具和鱼。
海滩上,坐着一长排的饥民。他们顶着烈日,迎着咸腥的海风,一动不动地伸着头颈看着大海。但是仔细观察他们,还是会发现他们是在观察着码头上的那些长嘴鹈鹕和海鸥。那条船上的人在剖鱼。天气奇热,上岸的鱼先要把肚子里的内脏掏空,才不会臭掉。他们剖开一条鱼,就把鱼肚肠顺手往海里一扔,鹈鹕和海鸥就会扑过来争食。那些带着长长嘴袋的鹈鹕要伸长脖子顺两下才会把食物吞下。这个动作在海滩上的饥民身上引起了反应。好些长长细细的脖子也会跟着吞咽着,好像这些鱼肠进了他们肚子。
神鹰也坐在这些人之中。不同的是他戴着一个大大的斗笠,几乎把他整个人都罩在了影子里面了。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像一只无比耐心的灰鹭鸶。他的眼睛看着大海,看着远处那个灯塔。在更远处的地方,有个叫棋盘屿的海岛。他苦命的太太和孩子们曾藏在那里。但是她们现在都消失了,被日本人从人间抹去了,像那泛着白色泡沫的海浪,像天边那些卷成叶片状的云彩,像随着气流盘旋飞翔的海鸟一样虚无缥缈。神鹰不知道棋盘屿在哪里,他从来没去过那个地方。从那天开始,神鹰不愿看见大海,他在大海的波涛和海风的吹拂声音里总是会听到孩子们和母亲的低声絮语。可是今天他必须要到海边来。这浮桥上屋子里住着的人正是神鹰要见的老黑。他是泰国共产党的中央委员,特派在这里负责海上运输供应。当年他在马六甲高地下运动时被英国人遣送回中国,后来他又偷偷地回来,潜伏在这里。
在浮桥上,除了几个收拾渔获和渔具的人之外,显得很安静。在不远处一条倒扣的破船的背上,有一个青年人坐在那里对着渔船码头画画。尽管相隔了一百多英尺的距离,神鹰还是能看到那个年轻人涂到画布上的油彩。也许他的画里布满了空气的透视感,有孕育在云层里光芒四射的光线,但是神鹰知道这个年轻人不是真心在画海上的风景,而是在监视着浮桥上的渔船动向人员来往。神鹰一动不动地坐在海边,直到太阳下山了,夜幕和海风覆盖了过来。那个在船背上画画的人才收拾起画具离开了这里,神鹰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
现在天完全黑了。神鹰站了起来,走向了浮桥。他推开浮桥上那个屋子虚掩的门,看到在点着一只昏黄的电灯下的木桌旁边坐着一个男人、一个妇人和好几个孩子,他们正在端着碗吃饭。妇人和孩子都侧过头,惊恐不安地看着走进屋里的人。那个男人打量了神鹰一下,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就继续埋头喝着碗里的米粥。妇人和孩子看他这样,也跟着继续喝起粥来。神鹰在门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等待着。
妇人和孩子们吃好了饭,就匆匆到里面的屋子里去了。那男人点了一根烟,才瘸着腿走到神鹰旁边,坐下来。
“很久没见了,怎么到这里来了?”老黑说。
“森林里出事了,莱迪到了游击队搞肃反整风,差点把我给毙了。”
“莱迪是马来亚的列宁,是你们的伟大领袖。”
“你真这样想?”
“这是你们马来亚人的想法。要是在泰国,莱迪就是鸡巴,就是臭狗屎,我早扭断他脖子了。”
“此话怎讲?”
“莱迪本来就是个特务。以前是英国人的特务,现在还加上是日本人的特务。一九四零年的时候,就是他告的密,我被英国人抓去坐了半年的牢。”
“可他怎么还是日本特务呢?”
“你看看,日本人占领森林之后,你们马共的组织多少次被日本人搜捕,多少人被抓,只有莱迪每次总能躲过去。最近的一次就是双溪多山的抗日将领会议,日本人包围了双溪多山,几乎消灭了所有的人。莱迪是会议的召集人,可是他却临时缺席了。”老黑说。
“是的,他在来参加会议的半路上汽车出了故障,抛锚在路上,所以才躲过了这次灾难。党内的正式结论是好在他的车子坏了,才躲过一劫,没造成党的事业最致命的损失。”
“狗屁!我当时也收到莱迪邀请列席会议。可我预感会出事,就没去参加。”“你没有被日本人打死逃出来了,真是运气。”老黑说。
“今天我就是为了这件事而来的。小忠在临死的时候,说了你的名字,让我去卡普找你。他还说了浮桥码头、脚踏车轮胎,所以我才找到了你。”神鹰说。
“小忠是你们的联络部长,知道很多情况。”老黑说。
“可惜他被日本人打死了。”神鹰说。
“我没有让小忠失望。小忠以前和我在霹雳州共过事,他是个好人。我们对莱迪的秘密身份早就注意了,只是我被英国人驱逐后,组织关系到了泰共,所以就没有再追下去。但是这次在前往双多溪山开会之前,我和小忠通过话,表示了我的疑虑。小忠让我留意,如果出了事情,让我来为这个不正常的事情作证。”
“那你留下了什么证据了吗?”神鹰说。
“是的,我做到了。”老黑说。他让神鹰跟他从屋内一个通向浮桥的小窗里爬出来,下到码头边一只小划艇上,悄悄地划了出来。不久后他们在一个僻静的地方靠了岸。上岸之后,他们坐了一辆黄包车,前往城内的一个地方。那是一个修理汽车的车行。老黑说这车行老板是可靠的自己人。
“为了让你们明白过来,我已经把证明留下来了。”
老黑把神鹰领到后面的库房,库房里停着一辆黑色的小轿车。
“这就是莱迪那天去双溪多山参加会议的车子。当时车上确实坐着警卫、秘书和司机。车子在半路上突然开不动了。司机发现是油箱漏油了,油漏光了,车子停在了路上,是不是这样?”
“是的,党内的通报文件是这么说的。”
“可你知道这个油箱为什么会坏吗?”
“不知道。”
老黑把车子的一角用千斤顶顶了起来,用手电筒照着油箱的底部,让神鹰低下头去看。神鹰看到了铁皮的油箱上有一个绿豆大的小圆洞,很规则,明显是用钻头钻出来的。
“有人在油箱上做了手脚。这样一个小孔会慢慢地漏油,但是不会马上漏光。钻这个小孔的人计算得很准确,刚好在车子开到半路时把油漏光。你说会是谁做的?是司机自己?是警卫秘书?”
“你意思是莱迪自己做的?”
“还能有谁?他本来以为你们这些人会让日本人一网打尽的,想不到你们还是有一部分人突围了出来。这件事让他有点紧张。他没有去修那辆车子,而是把车子卖掉了。我得知他在半路抛锚躲过一劫之后,就怀疑他在车子上动了手脚。在他卖掉车子之后,我赶紧让人多出钱把车买了回来。我知道,有一天你们会需要看到这辆车子的。”
“这真的令人难以置信。”神鹰说。
“我也难以置信。在一件件不正常的事情出现之后,你们一方的人却还对他迷信崇拜。”
“是啊,尽管我一直不喜欢他这个人,可是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会是叛徒。我奇怪自己为什么以前都没有怀疑过呢?只有在被迫逃离游击队的时刻,我的怀疑精神才回到了我身上。现在想想,莱迪是值得怀疑的。我没有把游击队的营地位置告诉他,可是他却能准确地找上门来。”
神鹰突然不安起来。他想,如果莱迪是叛徒,他来到游击队的目的是什么呢?他会不会是要把游击队毁掉呢?他起身马上要走。老黑说你还是暂时留在这里和他一起打渔算了,这个时候回游击队等于是自投罗网。神鹰说他不能留在这里,因为他有一种预感,莱迪一定还有更大的阴谋,他得赶紧想办法把队伍救回来。他吃了一顿饱饭,带上了一些干粮,立即又开始返回丛林。
在神鹰返回丛林的同时,巴里上尉收到情报,称日军一个战斗组合已经集结完毕,正朝着游击队营地的方向移动。这回的日军数量和装备都不同寻常。巴里上尉立即用无线电台发报通知游击队转移,可是却没有接到任何回应。正在十分焦急的时候,周天化报告说,神鹰回到了接头的地点。巴里上尉带着周天化和神鹰交换过情况之后,决定一起火速前往游击队,赶在日军到达之前带着队伍转移。
经过一番跋涉,他们到达了营地。外围的哨兵看见神鹰回来了,又惊又喜,赶紧向里面报告。巴里、神鹰一行接近营地时突然响起一阵猛烈的爆响,好似机枪扫射一样,他们赶紧卧倒在路边准备应战。可是很快他们就明白,这是现在的主人在放鞭炮迎接他们到来。在一片爆竹的青烟和碎纸片中,莱迪走了出来。
“神鹰队长不告而走,原来是去请来巴里上尉了。”莱迪说。
“莱迪同志,日本人又包围过来了。可你这回在包围圈里面,你可怎么脱身啊?”
“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只是想顺便跟你说,你那辆车油箱的漏洞修好了,前几天我还坐过那车呢。老黑让我把这个车的牌照带回给你。”神鹰把一块车牌照递给他。
莱迪接过了牌照,发直的眼睛里又出现那层白翳。他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你们不要斗嘴了,日军已经快要过来了,赶紧转移。”巴里上尉催促着,他并不明白神鹰和莱迪对话里微妙的意思。
很快,游击队就整装出发了。莱迪走在队伍的后头,神鹰走在前面,巴里上尉和周天化也随着队伍前进。现在,神鹰已经相信莱迪是叛徒,可是他目前不能去揭发他。要是去揭发他,势必会产生一场更大的混乱。眼下他最重要的事情是要把游击队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走了一段路之后,有一个老游击队员上来悄悄对神鹰耳语:“莱迪不见了,他已经离开了队伍独自走了。”神鹰说:“算了吧,放他走,只要他没有跟踪在队伍后面。”
神鹰把队伍带到了丛林深处一个安全的地方驻扎下来。日本人的战斗组合到达时,只看到了一个空空的营地。
莱迪也穿过了丛林,到达了沙捞越的另一个城市——古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