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的时候,沉睡的梅零落终于是醒了。
梅零落走到山洞口,看着午后日光,说道:“我还以为能睡个多半天,天黑才醒得来呢。”
欧阳恺放下树枝,打个呵欠,问道:“你以为睡了多久?”
“两个时辰?”
“对一半,”欧阳恺向后一倒,躺在地上,说道:“是四天又两个时辰。”
梅零落目瞪口呆的伸出四根葱白手指,道:“四..四天!”忽而嫣然一笑,说道:“恺大哥,你不如说十四天又两个时辰,四天是讹诈不了我什么的。”
“你瞧瞧,那么甜的嘴,说的话那么毒。”欧阳恺四仰八叉的躺着,惬意安然。
“恺大哥,你本知我嘴巴很甜说的话很毒的。”梅零落微笑说道:“不管怎样,多谢你了,恺大哥。”
欧阳恺眼睛闭着,嘴角挂着舒然的淡笑,没有说话。
梅零落瞪了他一眼,可欧阳恺闭着眼睛看不见,瞪也白瞪,所以梅零落咬着牙恨恨的踹了他一脚,轻轻的柔柔的倒像是拿手给人捏肩一样。
可欧阳恺还是一动不动,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这下梅零落可真有些恼了,蹲下身子,两手抱膝,轻嗔道:“喂,这可是人家第一次跟人道谢的,你就这么不客气的收下啦?不怕折寿的嘛?”
欧阳恺含糊的“唔唔”了几声,竟然睡着了。
梅零落顿时哭笑不得,她竟然傻乎乎的跟一个睡着了的人说了好半天的话,还自顾自的生了一顿恼气,她都忍不住要埋怨自己了:“落落呀落落,你怎的越来越傻了。”
气恼完,梅零落顺势往洞口一坐,后背贴着岩壁,温温的特别舒服,忽然就萌生了一股慵懒意。似她这种心灵剔透的人当然知道慵懒意味着什么,只有当你认为周遭安全,有人可以信任托付时,才会有慵懒意。就着午后热烈的日光,梅零落看着上半身在阴影里的欧阳恺,深深的做了一番自我反省:“落落啊落落,你眼前的这个人,可是不分良善不辨正邪谁人都可杀的欧阳恺啊!这样的人物可是整个大陆上最危险的,不去警惕也就罢了,你怎么还认为是安全的,值得托付的呢?你小脑瓜是不是糊涂了!”
自怨自艾着,梅零落又自我肯定的警告道:“想想你的姐姐母亲,记住,天底下,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不是好色之徒,就是负心之人!”
欧阳恺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不是自然醒,而是被梅零落摇醒的。欧阳恺看见梅零落嘴唇上结了一层白色的膜,一张脸也是纸白色,眼皮耷拉着,整个人萎顿到了极点。欧阳恺顿时有些慌,问道:“怎么了你这是?”
“没什么,今天来去路途远了些,累的,歇歇就好。”梅零落摊开手掌,掌心里托着三枚赤金色的胆状物,说道:“这是红豆蛇的蛇胆,快吃了,对修复你移位脏腑有着莫大好处。”
欧阳恺将三枚蛇胆一口吞了,扶着梅零落躺好,猛然想到一事,先查看她两条小腿,并无伤痕。
梅零落朝里侧一躺,将手抱在胸前,说道:“我没事,歇一晚就好了。”
欧阳恺见她动作,更加不能信了,捉住她右手腕,强行拉过来,小手臂内侧,靠近手腕处,分明有两个齿洞,周围肌肤呈黑紫色。欧阳恺扯着她手臂,呵斥道:“这就是你说的没事?歇一晚,歇一晚你不会好,你只会死!”
没等梅零落回话,欧阳恺将嘴凑过去,用力吮吸,一扭头,吐出一口黑血。
“你..你别,你会中毒的。”梅零落想要收回手腕,但哪里扯得动。
欧阳恺连吐了近十口黑血,伤口处渗出的血才呈鲜艳的红色。欧阳恺在嘴角摸了一把,庆幸道:“幸好耽搁的时间不久,你又封住了臂弯处的血脉,毒气没有上侵,不然后果不堪设想。”欧阳恺给她掖掖兽皮毯子,说道:“安心的睡一觉,明天就什么都好啦。”
梅零落侧过身子,整个人微微的蜷着,两条手臂收进毯子里,十根手指抓着毛绒绒的毯子外沿,头稍稍仰着,睁着清澈的大眼睛可怜兮兮的问道:“恺大哥,现在的你是真实的你吗?”她这句话,就像是流浪的乞儿在得到了半个冰凉的窝窝头,小心翼翼的问施舍人:“我能吃了它吗?”那是一种莫大幸福来临的不可置信和生怕下一刻就失去的恐慌。
欧阳恺坐在她身边,看着她脏兮兮可怜兮兮的脸,心里忽然有点酸苦,拿手将她头发上沾着的碎叶一片一片挑出来,然后停了停,轻轻的揉了揉她头发,说道:“现在的我,跟现在的你一样,都是无比真实的,即便日后不会再有,也不能否认现在真实的我们。”
“恺大哥,你说世间会有对我好的人吗?”
“好的人啊,”欧阳恺一时无法界定她口中所谓的好人含义,问道:“落落,现在有对你好的人吗?”
“恺大哥,我说段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好,你说,说完要乖乖睡觉的。”欧阳恺倾低身子,看着她楚楚模样,忽然就想到了妻子病中的样子,看起来无论哪一种性情的女子,生起病来,都有一种孤弱的楚楚意。
梅零落清亮的眼神黯了黯,说道:“三百年前,龙荒山原蛮兽肆虐,有一个男人为了扬名天下,毅然抛下深爱他苦苦挽留他的妻子,随队深入山原斩杀蛮兽。那时候,十人中有八人尸骨不存,一人终生残废,能如愿扬名天下的,千人中找不到一个。后来他为了乌鹊谷谷主一位,又绝然舍弃怀有身孕的妻子,另娶谷主之女。恺大哥,这个人,就是我的父亲,乌鹊谷谷主风户轻尘。”
“我还有过一个姐夫,是龙荒山原边城的一个小修士,经常孤身进入山原猎杀落单蛮兽,将猎来的兽骨兽丹卖人,钱财散给生活困苦之人,可他从来不跟人提自己的名姓。后来有一天,他进入龙荒山原再没出来,我姐姐去找他,却只带回来一件烂的不成样子的血衣。”
“他们两个人,一个人为了世俗的名和利,害的我母亲郁郁而终;一个为了所谓的仁义道德,为万民赴死,害的我姐姐落尽相思泪,一生苦守,活着跟死了没两样。”
“这两样人,不管是遭人唾弃还是受人爱戴的,都无情的伤了爱他们的人的心,在我看来,他们都算不得好人。偏偏,世上的男人,都逃不过这两种。”
欧阳恺沉默一阵,慢慢说道:“你父亲那样的人,实情如何我不能知,所以无法评说,但你姐夫,我很钦佩。他不是不看重你姐姐,丢下她一个人孤苦过日子也不是他愿意的,只是当时边城须要他去斩杀蛮兽,难民须要他的钱财活命,所以他就去做了。”
“那你呢,恺大哥,你是哪一种人呢?”
欧阳恺思索了好一会儿,措着词说道:“我是百蛮山弟子,也是个有妻儿的人,如果有人用妻儿胁迫我,我愿意拿命去换,如果门派有难,我愿意拿命去拼。门派和妻儿,不能说哪一个重要哪一个不重要,任何一个我都可以拼掉这条命,当我选择了一个的时候,就不得不辜负另一个,因为我的命只有一条,我只能为某一个流****得血。所以呢,两者之间我不会去选择,哪一个先来,我就为哪一个舍掉我的命。就这样!如果非要说明白的话,我应该是你姐夫那一类人,谁找上我,我就为谁抛头颅洒热血。如果你姐姐先找上他,那他的命,也可以毫不犹豫为你姐姐舍弃。”
“你姐姐很爱你姐夫吧?”
梅零落想了想,说道:“我想是吧。”
“那么你姐夫的结局其实是一种宿命。”
“宿命?为什么?”
“你姐姐那么爱你姐夫,她怎么舍得呢。”
梅零落呆了呆,说道:“值得么,用一身的爱,换来一生的苦。”
“说不上值得不值得,只有情愿不情愿。”
欧阳恺悠然神往,似乎想到了某人。
“依我看,你姐姐跟你姐夫,是一生爱一身苦。”
一生爱。一身苦。
梅零落若有所思的念叨着,忽而莞尔道:“万料不到,恺大哥竟是个爱讲大道理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