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野暗沉,没有一点星光,身子轻飘飘的,忽起忽落,仿佛行于江湖上的一艘孤舟。
风轻尘睁开酸胀的眼,望出去仍是一片沉沉的暗,无穷无尽,不知起于何时,不知终于何地。他就这样拖着轻飘飘的身子,起起伏伏的游荡在暗夜里,似乎走了三年,似乎行了五万里,终于在暗沉的前方发现了一团艳红的光芒。
心头大喜,风轻尘疾速飞掠向前,近了,近了,艳红光团里涌动着泥浆一样的汁液。
风轻尘仔细辨认了一下,那是一团浆糊,是由人的血肉研磨成的浆糊!
风轻尘盯着这团翻涌的浆糊,心头泛起一股奇妙的感觉。
为什么会这样熟悉?
为什么会觉得伤怀?
这团浆糊是由谁的血肉研磨成的?
“表哥。表哥..”
暗沉的虚无里回荡起一声又一声殷殷呼唤。
表哥?
表弟!
尚迟迟!!
表弟,是谁杀了你?是谁!
“表哥。表哥。”
风轻尘声嘶力竭的呼喊质问,却是听不见自己发出的一点声响,耳边回荡的,只有一声声的“表哥”呼唤。
蓦地,心头涌上“浮沤”两字。
是浮沤杀了表弟!
是兽尊座下的兽祖杀了他!
报仇!
血债血偿!
风轻尘跪在虚无里嘶吼着,嘴巴大张,发不出一点声响。
忽然之间,他想起了事情完整的经过。
要死的人本来是他,是表弟替代自己死了。
为什么?
为什么!
表弟!
为什么!
风轻尘怒吼着从床上坐起来,身上汗浆淋漓,宛如洗了一个热水澡,屋子里犹自回荡着“为什么”三字。
门口飘过一道红色衣影。
想来是守在他身边照顾他的人。却不知是谁。
“叮铃铃!”
风轻尘伸手去抹额上汗珠,一抬手却是锁链拖拽声音,这才发现手上脚上腰上竟然被人捆住了手臂粗细的铁链!
运使风息灵力,却宛如流水行于山壑乱石,处处都是阻滞。
他这是在哪里?
是谁要谋害自己?
不会是兽祖浮沤。表弟带自己死了,他没理由对自己动手。
风轻尘环顾四周,身处之地是一个不大的石屋,泛着微微的湿意,想来应是建在地下。
石屋两侧墙面上各自悬挂着一盏油灯,昏黄的光束照亮了屋子。除了自己躺着的石床,屋内空无一物。
没多久,屋子外面的走廊里响起空旷的脚步声。
“踏踏踏..”
是两个人的脚步。
石屋门口转过两人,一个是满身红裳薄纱的秀气男子,想来刚才瞥见的那一道红影就是此人了。另一个身着彩衣,秀气贵气兼且媚气,正是勋城城主勋满衣。
勋满衣邪魅的脸上飞起妖媚的笑,拍手道:“哎呦呦,我的风大侠,你可算是醒了。”
风轻尘盘腿坐起,扯了扯腕上铁链,说道:“勋城主,你这是何意?”
“哎呀呀,风大侠切莫气恼,满衣只是怕你不肯好生在我府中将养身子,情急之下使出了不得已的法子,见谅见谅。”
风轻尘可不信他这话,但一时又摸不透,虚与委蛇的道:“多谢城主大人了。眼下风某的伤已经大好,还请城主解开铁链,风某尚有要事处置。”
那个红裳红裙的秀气男子趴在勋满衣胸口,腻着声音道:“我家大人盛情款待,风大侠哪里能说走就走啊,少不得要盘桓一两日的才好嘛。”
勋满衣搂着那人纤细的腰肢,在他眉心轻轻一吻,脆声道:“风大侠说的要事,可是指那个名叫梅子雨的美娇娘?”
这人竟然有龙阳之好!
风轻尘心中一紧,忍着恶心,沉声道:“你将她怎样了?”
“满衣能将她怎样?满衣又岂敢将她怎样?我看的出这女子非同小可,我也看得出她是挺喜欢你的,一开始呢,我还担心她会带走你,哪知道她只是看了你两眼,确认你性命无忧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本来我还怕她杀个回马枪,派出了几个一顶一的客卿跟踪她,哈,那小妮子当真厉害,跟了还没两步,便将我的人甩脱了。起初我担心她因此生了疑心,好汤好药的伺候你,可惜啊,她再没回来过。”
“然而风大侠名声太盛,总有不长眼的修士天天登门拜访,想要瞻仰风大侠尊容。风大侠身子伤重未愈,哪能被这些蝼蚁打搅,是以满衣才将风大侠请进了这间石屋,命人好生看护。”
“而我门下客卿则放出话去,说是风大侠伤已好了大半,不辞而别了。”
风轻尘听着他说话,心头不安愈来愈重,忽然记起一事,说道:“莲儿的事,你在骗张大哥!”
勋满衣露出瓷白牙齿,笑道:“我骗他是不假,可我用假话安了他的心,有什么不好?想来张良品在地下还会对我感激不尽呢?”
风轻尘心头巨震,不可置信的道:“你说什么?张大哥..死了?”
勋满衣怀中的那个男子甜腻腻的说道:“人家兽祖要为儿子报仇,你以为张良品逃得掉?”
勋满衣在那人屁股上好生揉捏了一番,而后推开他,走近风轻尘,说道:“好啦,这些旧事都已过去,再提无益,咱们还是说说眼前的事吧。”
风轻尘问道:“你为什么要杀莲儿?”
“为什么?她想嫁进城主府,我遂了她的愿,可她发现了我的秘密,竟然要揭发我,你说,我岂能容她?”
“揭发你是个断袖之人?”
勋满衣伸出一根洁白手指,说道:“这是其一。”
“这第二个原因呢,我也不介意跟风大侠细细说上一说,也好教风大侠死的明白。”
“想来四百年前那一场人族浩劫,别说风大侠,便是九州大陆每一个角落,怕是没人忘得了。当年勋城城破,人们只记得兽尊给人族带来了无量劫难,可有谁记得我勋氏一族付出的代价!”
“勋城乃是抵挡蛮兽第一道要塞,当年城破之日,我勋氏族人十不存一,几乎落到了灭族的地步。”
“再往后,人族修士反击,便在深入龙荒山原,眼见就要全灭蛮兽之时,谁成想却中了兽尊奸计,误陷‘极乐荒芜大阵’,以致人族修士惨亡八十万人,不得不即刻退兵,这才教蛮兽重获休养生息,以致于走到了现今地步。”
勋满衣白嫩的手紧握成拳,恨声道:“虽然如今蛮兽蜗居龙荒山原深处不得出,可当年兽尊带给人族尤其是我勋氏一族的血债,始终难以得偿,至为恨憾!”
“当年人族修士从龙荒山原退兵之后,我族先辈曾数度舍生忘死的进入龙荒山原,潜入兽尊布置‘极乐荒芜大阵’之地,研究阵法的结构奥秘,以期探究破解之法,免得第二次对决时重蹈覆辙。”
风轻尘点头道:“诸位前辈设想的确周详,我甚为敬佩。”
勋满衣遥想当年,续道:“可兽尊无愧于兽尊,我勋氏一族先辈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却终究摸不透这大阵的奥秘,不得不放弃破解之想。”
“但是啊,我族其中一位先辈天资绝世,虽没参详出破解之法,却根据大阵另创一招术式,名为‘极乐堕’。”
“‘极乐堕’?”
不问可知,从葬生百万性命的大阵中参详出的术式,走的定不是正道路数。
果然,勋满衣怨毒的道:“可叹勋氏一族迂腐蒙昧之人太多,竟将那人费尽毕生心血钻研出的术式束之高阁,归结为禁术,严禁族中弟子修习,而封藏的原因,只是因为要练此法,必须吸食其它修士的灵力。”
风轻尘心头一振,说道:“此法有违天道,修习者天下诛之。”
“是啊,当年的勋氏族人就是担心成为天下修士讨伐对向,这才将‘极乐堕’定为禁术,严禁弟子修习。”
勋满衣嘴角扬起一抹残忍的笑,道:“四百年来,我族中倒有几个桀骜之人违命修习,无一不是落了个秘密处死的下场。而我,便是修习者中的一个。”
到了此刻,风轻尘终于明白了他囚禁自己的用意了,说道:“是不是莲儿要揭发的就是你这个秘密。”
“当然。”
“那你囚我于此,也是为了这个秘密吧?”
勋满衣笑着点头道:“我想请风大侠帮个忙,将你一身风息灵力传了给我可好?”
“我若说不好呢?”
勋满衣笑的更大声了,说道:“不好就更好了。不情不愿便会心生怨恨,而带了怨恨的灵力,于我修习‘极乐堕’更是事半功倍啊。”
风轻尘虽然猜出了个大概,但还是问道:“你自甘堕落,冒天下之大不韪,为的是什么?”
“为的什么?既然天下那么多人怕死,不敢深入龙荒山原杀了兽尊复仇,那满衣便来做。待我修成了‘极乐堕’,便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身,也教兽尊尝尝这极乐的美妙滋味。”
风轻尘正色道:“你这么做,是否杀得了兽尊我说不准,可你一定害了许多无辜之人。”
勋满衣两臂一张,昂然道:“你说的没错,可我这是为了天下人着想啊,他们死的值得。风大侠,待我杀了兽尊,一定给你树碑立传,颂扬你今日功德。”
“好,我佩服你的志向,这便请吧。”
“哈哈,好,风大侠果然有魄力。”
勋满衣将两掌贴在风轻尘胸口,催动“极乐堕”,说道:“风大侠放心,‘极乐堕’顾名思义,能让人记起一生中最开心最难忘的一段时光,仿佛徜徉于极乐世界,没有一点痛苦的。”
“是吗?”
风轻尘轻轻呢喃着,勾动天地间潜伏的风息灵力,与体内灵力连为一体,很快的,他就觉出体内风息灵力源源不绝的通过胸口穴道流入勋满衣两掌。
而在风息灵力流失的同时,神识逐渐不稳,隐有迷乱迹象。
然后,他脑海中出现了一个人。
他以为会是青梅竹马两相无猜的表妹风户清水,然而不是。
他以为会是替他而死最为歉疚的表弟尚迟迟,仍然不是。
出现在他脑海中的那个人,恬淡微笑,是一个岑静女子,一身的翠烟衫子绿罗裙,一对手掌笼在袖里,只露出两个指节的长度,耳边梳了四根细细的发辫,青丝了插了一支青梅簪子,素净的白,花开五瓣。
她是梅子雨。
林风浥轻尘,边城梅子雨的梅子雨。
紧着画面连闪,他想起了跟她相处的那一段日子。
龙荒山原茫茫静雪的那一处山洞。
十里梨白快雪纷纷的那一座梨林。
还有辗转往来风雪间的那一段旅程。
以及勋城城南的那一个青梅别院。
画面里全都有她,脑海里全部是她。
静起来郁郁的她。
说起话来颐指气使不给人留余地的她。
是她,是她,只有她。
山洞里醉酒醺醺的她。
枕在肩上耳鬓厮磨不言不语的她。
烹茶烧水的她。
忧欢不定的她。
时而喧嚷蛮横时而凄凄郁郁的她。
她的眉她的眼她藏在袖里未露的手。
她的笑她的嗔她如云青丝里别着的那一支青梅簪子。
那一个她,每一个她,不敢奢望她是他的梅子雨。
难以或忘。
时时不忘。
那是他时至今日最难忘萦怀的一段时光。
她现在就在青梅别院等着他,或许还在担心他,他怎么舍得不去见她呢。
风轻尘睁开不知何时闭合的眼,问道:“勋满衣,我这一身灵力,你可受得住?”
勋满衣蔑视的道:“再来十个人,‘极乐堕’也是照收不误。”
一盏茶后,风轻尘容色不变,勋满衣却是渐渐变了颜色,惊讶的道:“风轻尘,你练的什么歪门邪道,竟然..”
风轻尘抓住他想要离开的手掌,说道:“你不是禁受的住我一身灵力嘛,怎的,认输了?”
勋满衣脸上惊讶之色渐浓,惊恐之色愈来愈重,喝道:“风轻尘,你放手,我平安放你回去!”
屋里的那个秀气男子察觉到不对,走上前来,说道:“城主大人。”
风轻尘手一挥,空间里的风息灵力如锋刃切割,那人登时一声惨呼,捂着颈子倒了下去,殷红的血从他指缝冒出。
勋满衣只感觉源源不断的风息灵力汇入体内,对方的灵力仿佛汪洋大海,恣意浩瀚,永远没有尽头。而他仅是一条小水沟,哪里承载的了海水倒灌!
鼓胀的感觉越来越重,身体随时都有炸开的一刻。
恐惧不能自已的勋满衣恫吓道:“风轻尘,你敢杀我?就算你杀了我,我勋氏一族定然将你挫骨扬灰,屠尽你九族!”
风轻尘神色如常,说道:“若不是因为你,张大哥何须惹上浮沤,我表弟又怎会带我身死!勋满衣,你一条命换了这许多条命,你该瞑目了。”
见他是当真动了杀心,勋满衣瞬间脸色蜡黄,哆嗦着两唇央求道:“风大侠,你饶了我吧,从前我是瞎了眼,都是无心之失啊。这样好不好,勋城城主的位子你来做,啊,还有,我勋氏一族珍藏了许多修习风息灵力术式的孤本,天下难寻,都给你,都给你,求你放过啊。我..我..一条贱命,不值得害你脏了手的。”
“求求你了,饶了我吧..”
勋满衣还想再说,奈何喉头溢满了鲜血,汩汩血水从他大张的嘴巴了流出,而他只能嗬嗬嗬嗬的,瞪大了惊怖的两眼,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
不止他的嘴在流血,他的七窍都有殷红的血冒出来,他全身上下每一处毛孔都有血滴渗出来。
他整个人,都在流血。
此时的勋满衣,宛如被人兜头叩了一桶血水,湿答答的七彩锦衣只剩下一种颜色,那就是殷红的赤色!
风轻尘松开了他的手,生机失却多时的勋满衣,萎顿的伏倒地上,两只眼仍是死命大睁着,到死前最后一刻他还是不敢相信,这个脾性看起来有点懦弱的男子,竟然真的敢杀了他这个一城之主!
风轻尘缓缓喘息,稳住激荡的心境,而后再次与天地风息建立无间沟通,将体内窒滞的灵力调理顺畅。
待灵力恢复如初,风轻尘轻松的挣脱了铁链,走出石屋,穿过窄窄长长的阴寒的甬道,风轻尘终于走出了地下。
此时已是深夜,寒虫啁啾,四下静寂悄然,而风轻尘所在的地方,竟然是一座花园的假山处。地下石屋的入口便在假山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
风轻尘运使“风刃乱舞”的步法,鬼魅一般轻飘飘的踏出了城主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