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去了郑琪儿的别墅。花园里还是那副被挖得坑坑洼洼的样子,被挖出来的紫茉莉还没有完全枯死。程启思随手摘了一朵,拿在手里看着。
这花确实不怎么漂亮,又俗气又艳丽得过头。而且总给人一种有点脏兮兮的感觉,像是开到了极致就萎谢了一般。没有什么香味,但是捏一捏花瓣,会有红色的汁液渗出来。
程启思走回到了客厅里。窗帘是拉下来的,一片黑暗。他看到桌上放着的烛台里还插着蜡烛,掏出火机把蜡烛点燃了。顿时,餐桌被幽暗的烛光笼罩了。
餐桌上仍然铺着雪白的台布,放着十三个人的餐具。其中一个餐盘上,交叉地放着一把刀子和一把叉子,正好形成了一个“X”形。
这还是那天他跟钟辰轩来找郑琪儿了解情况的时候,所摆出的跟徐湄死亡现场相似的场景。那瓶开了的红酒还放在桌上,程启思拿了起来,照着郑琪儿当天做过的样子,挨着一杯一杯地斟了下去。
当他斟到应该属于徐湄的那个杯子时,他的手突然地顿住了。红色的酒液漫过了杯沿,滴到了台布上,他也没有察觉。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事情。
忽然,楼上有一阵轻微的响动声,程启思一惊,手已经握住了枪。他轻手轻脚地摸到了楼梯口,藏在那后面,双眼死死地盯着楼上。
过了大约两三分钟,楼上有脚步声响了起来,却是清脆的鞋跟敲击地板的声音,明显是个女人。程启思又一怔,这时候,一个人影出现在了楼梯口。
程启思失声叫了出来:“君兰?!”
君兰听到他的声音,大吃一惊,手里拿着的一个盒子也掉了下来,从楼梯上一路滚到了客厅的地板上。程启思一低头,那盒子就正好摔在了他的面前。盒盖砸飞了,里面的东西也散了一地。程启思扫了一眼,大部分都是些照片。
君兰从楼梯上奔了下来。“你怎么会在这里,启思?”
程启思看了她一眼,君兰的额头上渗着一阵薄薄的细汗,脸色也微微发红。“这话我还想问你呢。”
君兰弯下腰,去捡地上的照片。“我想过来看看,琪儿这里还有什么线索没有。哪,我在琪儿的睡房里找到了这个木盒子,里面的照片有她跟徐湄,郁容,还有肖然的合影。不过,年代好像都比较久了。”
程启思从她手里接过那些照片翻看着。“只有他们四个人,没有别的人哪。”
君兰有点失望地说:“是啊,我本来以为会有什么新的发现的。”她把照片收进了盒子里,“我还是还回去好了。”
程启思却把木盒从她手里又拿了过来。“我对这些照片挺感兴趣的,给我吧,我拿回去好好研究研究。”
君兰脸上浮现了一股犹豫的神色,但还是把盒子递了过去。她看着餐桌上点燃的烛台,笑着说:“怎么,在重现当天的谋杀现场?有什么发现吗?”
程启思也笑了,走回到餐桌边把蜡烛吹灭了。“没有,这里早就打扫得干干净净了,能看出什么来。”
君兰一笑,走到了露台上,看着被挖得不成样子的花园。“这些粉籽花真可怜,先是被种在这里掩盖死尸,现在又被连根拔起,扔在一旁。”
程启思心里一动。“你叫这些花做什么?这不是紫茉莉吗?”
君兰回答得很迅速。“哦,紫茉莉有很多名字。胭脂花,粉籽花,总之最俗的名字它都占齐了。不过,这花也真够难看的了,味道也不好闻。”
程启思哦了一声。他趁君兰转过身的时候,扯了一大把紫茉莉塞进自己的衣袋里。
“紫茉莉?”青青花屋是程启思平时比较常来买花的地方,也跟老板很熟了。老板是个男的,三十出头,不太爱说话,招呼客人都是请来的女孩子负责,只是跟程启思这种熟客会聊上几句。
他看着程启思把衣袋里的紫茉莉拿出来,笑笑说:“这东西别放衣服里,花汁容易挤出来,弄脏你的衣服了。”
程启思这才发现衣服上已经沾上了花汁,用纸巾擦居然擦不掉,叹了口气。“这件衣服没治了。”
李庆抓起一把紫茉莉看了看。“你从哪里弄来的?我们这里没什么人种这花的。其实,这花也是野生的居多,特贱,没人养都能活,一长就是一大蓬,那速度是惊人的快。”
程启思问:“那什么地方种这种花的多?”
“哦,C市。”李庆说,“也不是种,我说过了,这花很贱,又不漂亮又不好闻,专去种它的还真少。C市的方言管这花叫粉籽花,够俗吧?”
程启思心中一凛。“粉籽花?”
李庆摊摊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叫粉籽花,这花又没粉色的。就这种桃红色的最常见,还会有些黄的跟白的。你想知道什么?查案用的?”
“对,所以麻烦你尽可能多告诉我一些关于这花的知识。”程启思说。
李庆想了一会。“这花实在不是什么名贵的花,普通的都算不上。这花喜欢比较潮湿的环境,常常长在那些阴凉的角落里,甚至垃圾堆上都会长。因为它会吸收垃圾里那些腐殖质,反而会在垃圾场上开得鲜艳得很呢。又不用养,又不用管,算是下品的花了。不过,紫茉莉里面有一种玫瑰红色的,还有一种‘楼中楼’的重瓣,算是名品。”他又看了一眼程启思放在桌上的紫茉莉,“你这个,是最贱的一种了。”
程启思说:“你刚才说,这花生长速度很快?”
李庆点了点头。“特别是在适合的生长环境下,土壤里能够提供充分的养料,它的生长速度是很惊人的,一开就是一大片。真的是一大片,往往能把一个小土丘都完全长满。我刚才不是说了么,垃圾堆就是这花生长的好地方。”
程启思沉默着,他环视着这家花店。“你这里也有铃兰。”
李庆把一束扎好的白色的铃兰捧了过来。“这是常见的花啊,也是送人的好东西。它的花语是幸福——准确地说是幸福再来。而且铃兰也是纯洁的象征,送人挺不错的。你要一束吗?”
程启思苦笑。“好吧,你给我一束。”
文桓坐在办公桌后,含笑地看着钟辰轩。“我就知道你会来的,小悦肯定会把琪儿是我的病人的事告诉你。”
“她已经死了。作为心理医生,我想了解琪儿这个病例。而作为警察,我需要她的资料来帮助破案。”钟辰轩说,“你对我,不应该再有所隐瞒吧?”
文桓又笑了。“你?我从来没把你当成警察。你现在也只是暂时在那里而已,辰轩,不是吗?你是有目的的……程启思也知道,却装作不知道,他也不像个警察。”
钟辰轩不置可否。文桓拿出了一支录音笔放在桌面上。“好吧,辰轩,你就听听当时我给琪儿录的音吧。”
郑琪儿的声音,低低地响了起来,回荡在房间里。
“我从小就做一个梦。一个很奇怪的梦。在梦里,我努力地跑,在一片白茫茫的雾里奔跑……我好像是在追逐什么,好像是在寻找什么……我究竟是在找什么呢?我不知道我究竟在找什么……”
“从小到大,我反复地做着这个梦。有时候,当梦比较清晰的时候,我模模糊糊地知道,我是在找一个人。雾不那么浓的时候,我看得到在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人在那里。可是,我怎么跑,也跑不到她那里……”
“有一天,我梦见我跑到了那个人的面前。在梦里,我的心狂跳着,跳得非常非常快。当那人回过头的时候,我呆住了——那是我自己的脸!”
“我大叫了一声,跑走了。直到我跌了一跤,我才从梦里醒了过来。”
“奇怪的是,从那天开始,我还是做着这样的梦,但梦却完全反了过来。以前,是我奔跑着,去追逐那个人——那个梦里的‘我’。而现在,是我飞快地跑着,不停地跑着,逃避那个‘我’……”
录音到此为止了。钟辰轩抬起头望着文桓。“你怎么看?”
文桓说:“关键当然就在于她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梦的分界线在哪里。在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是一条捷径,与其从她小时候开始分析,不如直接从这里开始。”
钟辰轩问:“那结果呢?”
文桓无奈地说:“我在郑琪儿身上花了不少心思,但却一无所获。她守口如瓶,只说那段时间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她连那个梦是在什么时候发生转变的也缄口不语,我要她随意讲一些从前的事,她却只拣着这几年的事讲,几乎没听到任何有帮助的东西。”他耸了耸肩,“我想对她进行催眠,但她坚决不同意。你也知道,在病人不允许的情况下,对她进行任何这类型的诱导催眠都是违法的。”
钟辰轩沉思着。“既然她什么都不肯对你说,那么她为什么要来找你?”
“她的情况并不太乐观。”文桓说,“她已经有相当程度的性格分裂的现象了,人有多面性是正常的,但如果一个人刻意地想把自己变成另外一副截然不同的模样,久而久之,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你跟我都很清楚。郑琪儿其实是个相当阴郁多疑也很有心计的女人,但她的外表却是活泼明朗——外表装得活泼也很正常,但做到她这么从不流露本性的却不简单。她毕竟不是个演员,是么?”
钟辰轩点了点头。“她来找你,就是因为她确实觉得自己情况严重。而她又不肯跟你说实话,你也不能给予她自己帮助。所以,她会需要别的宣泄口。”
文桓笑了。“杀人,还是自杀?”
钟辰轩回答:“我至今还不敢确定这一点。”
文桓说:“她告诉我,以前,她家的花园里一直种着水仙,各种各样的水仙。我想,你应该明白那其中的含义。”
程启思抱着那束铃兰回了家,把花插在瓶子里。过了一会,钟辰轩也回来了,一眼看到那被放在很显眼位置的铃兰,怔了一怔。
“你买束铃兰回来干什么?”
程启思正在郁闷地看着衣服上的那块被花汁弄脏了的污渍。“我去花店问点事,被老板硬卖了一把给我。”
钟辰轩瞟了一眼他的衣服。“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脏在衣袋的部分了?”
程启思把那把紫茉莉扔在桌上。“还不就是它。”
他在沙发里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我今天有不少很重要的发现。你呢,你有什么线索了么?”
钟辰轩说:“有,不过,你先说你的。”
程启思耸了耸肩。“好吧。我刚才问了老板,他跟我说这花很贱,很少有人刻意去种,也很难买到种子。不过,这花很容易种活,尤其在什么垃圾场啊之类的地方会长得很好,开得很艳。”
“估计这也是琪儿种这花的原因吧。”钟辰轩说,“有尸体提供养份,自然会长得好,开得艳。生长速度又快,完全符合她的需要。不过,既然你说种子难买,那琪儿是在哪里买的?”
程启思拍了拍大腿。“对,我也是这么想的。老板还告诉我,在C市,这种花很多,而且几乎都是野生的,遍地都是。因为C市有很多丘陵,不像很多平原城市,到处都是高档小区,这些野花差不多都没有可以生长的地方了。”
钟辰轩正想说什么,就看到程启思捧了一个木盒过来。“这又是什么?”
程启思慢吞吞地说:“今天我去琪儿的家,想看看有什么线索。你猜我在那里遇见了谁?”
钟辰轩想也没想地回答:“君兰。”
程启思眼睛都瞪圆了。“你怎么知道?”
“那不重要,”钟辰轩说,“你说你的。”
“……好吧,你就喜欢卖关子。”程启思把那木盒打开了,“我听到二楼有响动,我就藏在旁边看,结果却是君兰。她一看见我就吃了一惊,盒子也滚了下来,里面装的都是照片。我想再细看看,她却说没什么好看的。我更起了疑心,硬把盒子要了过来。她虽然很不情愿,但我毕竟是她的上避,她也不能说不。”
钟辰轩把照片一张张地摊在茶几上,仔细地看了起来。“是很奇怪。按理说,琪儿的家庭条件那么好,郁容和肖然也是,他们这照片看起来也不过就是前几年拍的样子,看起来却那么寒酸。”
他指点着其中的一张照片,“这分明是在一个……唉,就说是贫民区吧——拍的。这里几乎都是外来人租房住的,条件很差。他们四个人的穿着也都很……虽然款式应该是当时流行的,但你看看那做工,那面料……一看就是劣质货。徐湄是模特儿,郁容是设计师,肖然是摄影师,琪儿会跳芭蕾……这确实让人觉得有点匪夷所思。”
“你看这一张。”程启思把另一张照片推到了钟辰轩面前,钟辰轩哦了一声。
“他们后面的背景……是一大片的紫茉莉。而且看起来,他们像是在山上……但又不是什么名山,倒是比较像丘陵那种小矮山。你看远处,还有些民房,有炊烟。”
程启思说:“我真怀疑是C市。我上次去九寨沟旅游的时候,顺道去过一次C市,那里的山看起来就是这样样子的。”
钟辰轩皱了一下眉。“可是,琪儿的履历上,从来没有写过她到过C市。她从小到大,都是在H市的。”
“是啊,我也觉得很费解。”程启思望着摆了一茶几的照片,“虽然这些照片背景不同,但看起来都很相似。而且都是他们四个人……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确实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钟辰轩的手指,轻轻拂过照片一角的日期。“1998年,5月。这是最晚的一个年份了。从这以后,就没有照片了。”
程启思正想说什么,忽然他的眼光停在了木盒里。“这是什么?”
他把木盒底朝天地抖了抖,从里面落出了几颗小小的黑色的圆球。钟辰轩说:“像是花种之类的东西。”
程启思一怔,抓起了那把被揉得稀烂的紫茉莉。紫茉莉的花茎上也长着这样小粒小粒的黑色圆球。“我知道了,老板说,这花还有个名字叫地雷花,就因为它的种子是黑黑的,小小的,就像一个小地雷一样。这么说,是琪儿自己收集了这花的种子,然后才种下来的?”
钟辰轩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收集?她上哪里收集?”
程启思指着照片说:“这可以作证,她对这种花很熟悉。可是,奇怪的是,我调查了琪儿的过去,问到的一些人都可以确证,郑琪儿确实是在本市长大的。同学,邻居,老师……”他疑惑地说,“我真不明白,她是什么时候去这个地方——我权当是C市吧,真的很像——而且这些照片的跨度长达五六年,每一年都有,难道她每年都会去C市,打扮成这样,拍完照片再跑回来?这根本就说不通呀!”
钟辰轩望着照片,过了好一阵才说:“你还有别的发现没有?”
“……有。”程启思说,“这才是我今天最大的发现。关于怎么给徐湄下毒的问题……我现在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钟辰轩坐直了。“说来听听。”
程启思缓缓地说:“我们以前讨论过,毒是怎么下到徐湄的杯子里的。你提出了一种推论,那就是毒素沉淀在酒瓶的最下方,倒到最后一杯的时候,就顺理成章的对徐湄的酒杯下了毒。这种推论是有道理的,但是有一个致命的问题——酒瓶虽然摔碎了,但仍然可以进行化验。而化验的结果,却是酒瓶碎片上根本没有任何毒素。这么说来,下毒的可能性就只有一种了,那就是下在酒杯上。这并不难做到,我今天在现场又试验过一次。那天,没有开灯,只在餐桌上点了蜡烛,烛光很暗,又开着窗,风吹进来——如果在酒杯里事先把毒药放进去,比如是液状的——在那样的光线下,是很不容易注意到的。没人会盯着自己的酒杯死看的。”
钟辰轩表示赞同。“是的,没人会盯着自己的酒杯死看。但是,如果按这么分析,唯一能做到这一点的,就是琪儿了。”他突然哦了一声,“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的意思是说……下毒的可能是在场的任何一个人,而凶手想要毒害的,也是任何一个人?”
“对。”程启思说,“那天因为人多,又一下子从楼上涌了下来,东一个西一个,又是介绍又是寒喧的,我也没怎么注意那边琪儿让人入座的情况。但是,我今天再次站在那里的时候,我想起来了一件事。我也明白了把刀叉交插而放的根本原因。”
钟辰轩沉思地说:“所谓的‘X’,只是一个附加意义。根本的意义是为了让人能够识别出哪个酒杯是有毒的。因为‘X’可以让人一目了然,不至于会让凶手坐到那个地方,也会让凶手知道谁会是被选中的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