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里封锁线上的竹篱笆一夜间被毁,不但震惊了驻通日军,而且震撼了侵华日军最高司令部。连西方的报纸也对此事给以报道评论,称日军在华的战略目的根本不可能实现。
小村信雄少将自从到苏中展开“清乡”以来,第一次受到上司的严厉指责。面对围剿失利,自己部队常常受到骚扰打击的难堪局面,小村信雄想出一条毒计,即在配合汪精卫政府实行“三分军事,七分政治,建立各级政权,实行保甲制度”的“政治清乡”政策的同时,实施“军队特务化,特务军事化”的“夜猫”特别行动,组建小分队,配于强大的火力和交通通讯设备,由白天出击改为日夜交替出动,不间断、无规律地对怀疑有新四军和民兵活动的乡村集镇进行突袭,用新四军“之道”还治新四军“之身”。
连连遭受挫折的兰花子,对“夜猫”特别行动称赞有加,她像被打了一支强心剂一样,受伤的心重又振作起来。她与伊林作了分工,由伊林组织3个军警混合的“夜猫”队,对江口一带进行游击式军事扫荡,继续军事清乡。由兰花子负责协助“清乡”政工团,推行保甲制度,重建为日军统治服务的乡镇政权组织,实行政治清乡。
通过竹篱笆被烧事件,兰花子再一次深刻感知,中国抗日力量的基础是千千万万的老百姓,这个力量是巨大的,是十分可怕的,本地的新四军再多,也不过是河流里的鱼,而老百姓就是这河流。控制这河流,治理征服民众,是当务之急。重建本地政权组织,势在必行。可是,一想到这类机构选用人员,兰花子就懊丧不已。那些为他们效力的乡长会长等,或被杀,或跑走,现在已没有一个人敢自告奋勇当他们的什么长了,新上任的江口乡乡长,露面催交钱粮才一天,当夜就被民兵打死在自家房子里。这事发生后,连几个保安队长也吓得跑掉了。他们建立的乡镇组织已破烂不堪,兰花子为此愁得彻夜难眠。她苦思冥想,终于有了主意。这个主意,就是将江口乡江口镇合为一个行政区域,成立乡镇合一的镇,组建军事化的清乡治安队,镇长兼任队长,在她的直接领导下,统治全镇。
兰花子的这个主意,立即得到了汪伪县政府的认可。但这个镇长让谁当才合适呢?兰花子又是一番苦思冥想。她知道,现在谁出来为他们服务,谁就是在刀刃上翻跟斗,新四军和民兵,甚至抗日的群众,会立即盯上他。戴济才等被杀就是证明。该让谁当呢?这个人既要有胆,也要有识,在当地老百姓中还要有些威望,关键还要能听她的调遣。兰花子想来想去,江海龙的影子就盘旋在她的头脑里了。
对江海龙,兰花子也清楚,他不会把心真正贴到她这里,但在强权下,他也会老实地帮她做事。从捐款、劝朱仓当会长、修篱笆等等事情上,她认为江海龙表面强硬,内心其实是软弱的,他懂得见风使舵,懂得活命哲学。他比武斗曹长这件事,虽然让皇军丢了面子,但从现在局面看,不是坏事。让江海龙当镇长,老百姓多少会相信他,不会太跟他作对。全面清剿开始后,她暗地派人对江海龙作过监视观察,并没发现他有什么破绽。就在她召集商家开会也就是竹篱笆被烧的那天晚上,她正好派人埋伏在东来商行斜对面的一小块蚕豆地里,监控了整整一夜,结果没发现商行里出来一个人。烧毁篱笆如此大规模的行动,如果江海龙是新四军的人,他们不可能没有行动或有所表现。也从这天起,兰花子排除了江海龙与新四军有联系的疑问,她认为,他最多是个对日本有不满情绪的人。让江海龙当镇长,他坏不了她的事,而只会有助于她。
兰花子的主意打定了。
兰花子叫田坝通知江海龙马上来公司。
听到这个通知,江海龙知道兰花子又要找他的麻烦了。
路上,江海龙又问田坝,兰花子找他有什么事?田坝说,他真不知道。江海龙走到离江北公司百米远时,习惯性地观察公司门口有什么变化。他看到,两辆三轮摩托车停在门口,发动机轰响着。两辆车的边斗里,坐着戴钢盔的鬼子,手把着机枪,如临大敌。这是出什么事了?江海龙迟疑了一阵,还是迈开了腿跟田坝朝前走。他想,这个场面如果就是对他来的话,他越退缩,那就越危险。
江海龙走到门口时,看到了兰花子,她在那个与他交过手的鬼子曹长陪同下,正从门内走出来。兰花子烫卷过的黑发蓬松地披着肩,衬托着白嫩的圆脸庞,上身穿着宽袖口的碎花白衬衣,下身是棕色紧身裤,套着黑色长筒靴,丰胸、细腰、肥臀,一个女人的婀娜多姿完满显现。江海龙第一次感到兰花子长得蛮好看。这种感觉,使江海龙一时忘记了面对的是一个毒如蛇蝎的女人。
兰花子也看到了江海龙,她感觉到,江海龙看她的眼光有些异样,而这种异样,是出自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欣赏,心里不由得一阵舒畅,觉得今天搞定江海龙会顺顺当当。
江海龙很快恢复了常态,上前问兰花子,喊我来有什么事?兰花子诡异地一笑,说:“已到仲春,天气暖和,是个出游的好日子。你上车吧,陪我的出去看看。”
在兰花子的指点下,江海龙坐上他一向憎恨又从来没坐过的鬼子摩托车。他跨上后座,兰花子热情地教他,手怎么抓住前边的扶手,脚怎么踩牢脚踏,开车时抓牢扶手身子不要乱动。接着,兰花子戴上白手套,向鬼子曹长说声开路,曹长马上骑上另一辆摩托车,挂上档,车就“突突”地朝前走了。江海龙没想到,兰花子一抬腿坐到了自己前面,跟鬼子曹长一样,“咔”的一声挂上档,也“突突”地开车上路了。
“这个女人不简单,”江海龙心里暗暗惊奇,手抓牢扶手,任由兰花子开车前进了。
两辆摩托车先在南街上走一圈,路过东来商行门口时,江海龙很想让行里的人看到他,这到底出于什么心态,自己也说不清。但商行里没人出来看。摩托车绕到街尾又绕回来,过中央桥,又在北街走一圈。江海龙现在像昏头野鸡,不知兰花子到底在搞什么鬼名堂?
街上的人不少,看到一个风流的日本女人开着摩托车,旁边是荷枪实弹的鬼子兵,屁股后面是东来商行的江老板,都感到稀奇,眼里看着这“西洋镜”,嘴里各种各样的议论立刻传了出来:
“这个日本骚B带着江老板,是不是拉他出去枪毙?”
“瞎话,你看姓江的手好像抱着她,好得交关,怎么会枪毙。”
“那姓江的怎么会跟日本人好上?”
“就是,日本女人怎么会看上我们中国男人?”
“你们都瞎猜。你没看见开第一辆车的,就是那个跟江老板打的鬼子,他带着出去有什么好结果。”
“我看不见得。姓江的是商人,还不是要靠鬼子发财,鬼子也靠他们赚钞票。”
这些议论,江海龙听不到,但看到了人们对他猜疑和鄙视的眼神,脸上不由得一阵阵发烧。
摩托车又向乡村田野风驰电掣般驶去。
春夏之交,阳光下的江海平原,一派生机。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再肆虐的战火也摧残不了植物的旺盛生命,尤其那芦苇,在河旁沟边,发疯一般地生长,成了平原上一道道天然的绿色屏障。那遍地绿油油、黄灿灿的玉米、油菜、麦子,一片一片连到天边,令人赏心悦目,更有那庄稼吐出来的馨香,让人闻之陶醉。江海龙看着这充满生机的世界,暂时忘记了烦恼,心头产生出甜丝丝的味道。
摩托车继续向前跑,马达“隆隆”的声响盖住了田野里的一切声音。江海龙从来没有这么快速地在原野上经过,慢慢地,觉得大地在眼前旋转,田野上刮起了台风,路边的树木迎头招来,身边的芦苇扭弯了腰。他有些发晕,闭了一会儿眼,再睁开眼睛定定神看田地时,才发觉田里没有一个庄稼人。现在快到农忙时,为什么看不到一个种田人呢?他突然悟到,他跟谁在一起,老百姓看到他们,还不早早地躲了起来。说不定,就在眼前的麦田里,或在那芦草丛中,一双双或惧怕或愤怒的眼睛正望着他们。也说不定,那民兵的枪口,正瞄着他们呢!顿时,江海龙一身鸡皮疙瘩。
摩托车在一处开阔的地方停了,鬼子机枪手也不管前面有没有人,在曹长指令下,下了车端着机枪,对着附近的麦田和芦苇丛一阵狂扫。扫射中,摩托车掉好了头。机枪一停,兰花子熄了发动机,也下了车,然后对江海龙说:“江老板,你看了这么一大圈,有什么的感想?”
江海龙凭着自己的观感说:“今年田地不错,阿弥陀佛。”
“你什么的意思?”兰花子眉头挑了一下。
“我是说,今年看来收成不错,田地有粮了,老百姓就有饭吃了,我们生意也有的做了。”
“江老板啊江老板,你的就想着做生意,你能不能站得高看得远一些呢?”
“我是做生意的人,就看收成好不好,到这里有没有生意做,别的我看了也没用。”
兰花子本想教育江海龙几句,但想到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沉着脸说了声“回去”。
不远处,传来一只布谷鸟的悦耳叫声:“割麦插禾——”
“多好听啊!快要割麦了。”江海龙仍沉浸在自己的心思里。
兰花子重新骑上车,不再理会江海龙,发动了引擎。
摩托车往回开,速度更快。兰花子的头发不停地飘打到江海龙的头上脸上,他感到像被一束束细鞭子抽到一样。
江海龙直到在江北公司门口下车,也猜不出兰花子叫他出来走一圈到底为了什么,下车后正准备告辞回去,兰花子叫住了他:“江老板,跟我进去,我有事找你。”
在那间熟悉的会客室里,江海龙坐到了椅子上,等着去洗脸净手的兰花子过来。
兰花子走进来的时候,抽着烟,身子一扭一摆,心情似乎很好。她在江海龙对面坐了下来,用手理了理头发,情绪饱满地说:“江老板,刚才的一圈视察,你还有什么感受?”
“什么视察?”江海龙莫名其妙。
兰花子认为江海龙不懂什么是视察,就解释这“视察”,说:“视察的意思,就是政府官员到下面的检查察看情况。”
江海龙淡淡一笑:“我又不是政府官员,谈什么视察?”
“不,你马上就是政府官员了,我们要请你担任江口镇的镇长。”兰花子郑重其事地说。
江海龙感到脑子里“咣”一声响,惊愕地抬了抬头。
“江老板,这是我对你的信任,我们对你有很大的希望!”兰花子接着说。
江海龙好不容易稳住神,回答时有点结巴:“兰花子小、小姐,你是否开玩笑,我是做生意的,又不是这里人,也不懂管理,我当不了这个长。”
兰花子头一扬,哈哈一笑:“我们要的就是你这样的人当镇长。实话对你说,我的考察你好久了,你能当这个镇长。你是我的朋友,我相信你的会帮我忙。怎么样,给我这个面子吧,嗯?”
“不,我当不了的。”江海龙没有心理准备,一时被兰花子的这个要求弄得手足无措。
“唔,”兰花子的脸色难看了,“江老板,你的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这是跟皇军的合作,是表达你对皇军忠诚的一种体现。我需要你当镇长,需要你的服务,这不是在做买卖,不能讨价还价,懂吗?”
江海龙真是傻了。想想前不久,他劝朱仓当会长,浑身是嘴,可如今轮到自己当这个什么长,真是为难了。让朱仓当会长与自己当镇长,那完全是两回事啊!
兰花子看着江海龙难堪的脸色,缓和了口气:“其实,江老板,你的不用担心害怕,你有皇军的保护,有我的帮助,你会当好的。现在,江口镇与江口乡已合并,地盘大大的,你的权力也大大的,懂吗?你的需要什么,就跟我说。至于你要做的事,非常的简单,就是带着清乡保安队,编编保甲,收收钱粮。而且,你的还会有一份很好的报酬,我们每月会支付给你,这是政府官员的薪水,比你做生意的要保险多了。而且,你还可以多征多收,超额部分,你自己的可截留下来,这比你做生意的赚得容易。有的人想当,我还不让他当。我信任你,你我的会合作的好,明白嘛?”
江海龙看到兰花子涂着口红的嘴唇一开一合,就像看到一条毒蛇在他面前吐着信子,恨不得拿根棍子搅烂她的舌头。可是,他不能这么做,抗日的大局不允许他这么做。江海龙既不能当场回绝,又不能立刻答应,咽了咽干涩的喉咙,说:“这个,让我回去考虑考虑再说。”
“没什么考虑的,你把行里的事情抓紧料理好。我只给你两天时间,后天的,你就要来报到上任。我的人手不够,你也要帮手,你的伙计想跟你过来,我也欢迎。以后,为了安全,你可以住在这里,镇公所就设在这里,会客室就是你办公的地方。明白?”兰花子根本不管江海龙有什么想法,把自己的决定,一一说了个彻底。
江海龙这才明白,兰花子为什么要他坐车出去“视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