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一过,江海平原上的枪声骤然响了起来。四分区新四军部队及地方武装对日伪的进攻,像滚滚东流的长江水,一浪接一浪。陶勇司令亲自指挥部队,攻克曹家埠据点,全歼伪军一个营。南通警卫团、江防团、海防团等各部,纷纷出击,各个县都是捷报频传。鬼子伪军缩在据点里不敢随便动身,南通通往各县城的公路上,往常他们的汽车像碗橱里的蟑螂,东爬一只,西爬一只,现在不见踪影。
十来天中,兰花子没来找过江海龙,江海龙在镇上也没见到兰花子,弄得江海龙反而想念兰花子了。早已回来的陈允家,谢绝了领导的好心,坚定留下。行里还是四个人,天天轮流出去观察敌人动静,也没得到任何有价值的情报。自己的部队既没来人联系,也没在镇周边打仗,四个人无其他事可做,心里都空荡荡的。那天吃晚饭时,江海龙搬出一坛老白酒,给各人倒一大碗。陈允家知道江海龙心里发闷,规劝他,部队正在行动,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任务来,你们少喝点。这话让陈允家说中了。
一碗酒没喝完,一个人闪了进来,大家定睛一看,是团部通信员。
通信员一见江海龙,气喘吁吁地说:“江老板,你喝酒好快乐哟。现在来任务了,去接张新保。”江海龙一时听得有些糊涂,问接谁?通信员说:“哎,奇怪了,你酒喝多了,连张新保也不知道了。”江海龙这才听清:“你讲明白点,到底怎么回事?”
通信员歇了一口气,放低声说:“张新保投奔我新四军,今天夜里,接他们过来。”
江海龙一听来精神了,只是弄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问:“怎么他突然要过来?”
“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听说是经陈团长做了工作。”
江海龙放下酒碗,迫不及待又问:“那我怎么去接?”
“8点钟,你到南河口,与团参谋长碰头,12条船准备在那里,你领航到崇明岛。具体怎么安排,参谋长到时会告诉你。”通信员说完,拉开衣袖看了看手腕上的手表。
江海龙点点头,看到通信员看表,不由得说道:“好小子,都带手表了。”
通信员得意地说:“前天打鬼子缴获的战利品,团长特批给我的。”
“那现在几点了?”陈允家在一旁着急地问。
“6点30分,还有一个半钟头。”通信员回答。
江海龙心急:“我现在就去。”
“现在还早。你先吃饭。”通信员这时倒很从容。
小孔心里发痒,说:“我也去。”
江海龙点头:“好。这半夜三更到崇明,说不定有啥事体发生,你枪准备好。”
小孔抬身一拍屁股:“老板你放心,枪天天贴在身上,老是不用,快生疮了。”
听着这话的张久隆就数落小孔:“一说拿枪打仗,就像游脚猢狲(当地方言,指坐不住),你就不能稳一点?”
陈允家招呼大家快吃饭,叫通信员也坐下吃,说夜里江面上冷,吃饱了才能抗寒。江海龙拿起吃剩的小半碗酒准备喝,被陈允家夺了过去:“回来让你喝个够。”通信员又从陈允家手里夺过碗,说:“正月初一到现在我没喝过一口酒,给我喝一点。”张久隆听了有点不相信:“部队上这么苦,现在连一点酒都喝不上?”“一直打仗运动,顾不上,也没得喝。”通信员说完,把碗里的酒全倒进嘴里。
大家吃饱了饭,通信员看看手表,说现在动身正好。
江海龙和小孔穿上棉农棉裤,拿了布带扎了腰。
小街上黑黝黝,三条人影钻出镇,人不知,鬼不觉。
江海龙到了南河口,与已等着他的团参谋长接上头。他借着水面泛出的淡淡夜光,看见木船一条接一条向这里靠拢。团里的机枪连也来了,参谋长对江海龙说,机枪连就8挺机枪,每条船配1挺不够,准备放到前后几条船上,你船上配2挺。江海龙问,怎么,到崇明那边还打一仗?参谋长回答,打可能不会打,只是预防万一,陈团长要求确保他们安全撤出。又说,张新保他们夜里11点撤到崇明北面的老鼠沙,我们接住他们后,把他们送到新开沙西面的鸭湾口。这来往的水路你熟悉,陈团长指令你带队。江海龙忍不住又问,张新保怎么这个时候投过来?参谋长又回答,他与日伪军摩擦多,是狗面亲家公(当地方言,指双方关系时好时坏),陈团长做他工作,拉他起义,在敌人“清乡”前,这也是动摇敌伪、壮我声势的一个举措。江海龙明白了,对参谋长说,你放心,我保证把他们接到送到。参谋长说,我当然相信你,不过我随船去,你负责领航,我负责协调指挥。江海龙立刻感到压力小了一半,说,这太好了。参谋长与江海龙谈话后,把各条船的老大喊到一起,交代注意事项。
计划是这样:10条船按出发次序编10个号,头船为1号,以此类推。江海龙在1号船,参谋长在2号船,机枪连长在最后一条船。返回时,尾船变头船,原1号船为10号船。如遇敌情,去时,前三条船负责对付,其他船继续往老鼠沙接人。回来时,还是这三条船断后负责掩护,其他船抓紧往鸭湾口送人。联络信号用红布包着的手电筒发,顺利画圈圈,有问题左右来回划。
参谋长交代完后,对熟悉水路的船夫作了点调整,时间刚好到9点,参谋长一声“上船出发”,船只逐一离岸,借着北风,船篷接二连三升了起来。
船队在10点40分接近老鼠沙,准备发信号给岸上时,岸上突然一声枪响。船上的人员顿时紧张起来,机枪手不等下令,子弹拉上了膛。等了一会儿,又不闻动静。参谋长下令发信号,岸上立即有了回应。参谋长担心事变,命令做好战斗准备,1号船先靠岸摸清情况。
江海龙孤船先行,两挺机枪对着前方。船一靠滩头,小孔手持大张机头的双枪,飞身跳上,一脚没踩稳,差一点摔倒。待他站稳身子,滩后传来叫声:“江老大,江老大。”小孔答道,“江老大在船上,你是谁?”暗处跳出一个人来,“我是张新保。”张新保一手拿手枪,一手提马枪,过来粗声粗气地说:“你们只来一条船,我有近三百人怎么装得下?”小孔说:“船队在后面就上来。刚才枪声怎么回事?”“他妈的,刚才一个兄弟走火,给我打了两耳光。你们快点过来,抓紧走。”在船上的江海龙听得明白,叫战士马上给船队发靠岸信号,自己也跳下了船。江海龙走到张新保身边,伸手拍了拍张新保的肩:“新保老弟,欢迎你加入新四军一道抗日。”张新保双手拿着枪,不好同江海龙握手,只好用话表示客气:“谢谢!你江老大亲自来接我,谢谢!”江海龙说:“客气话不要说了,快叫弟兄们过来,我们的船就靠岸,一共10条船,一条船上装30个人,快点安排。”
大约一支烟的功夫,船一条接一条靠了过来。张新保的部队小跑步过来,分好队,争先恐后往船上爬。参谋长过来与张新保见了面,代表陈义说了几句欢迎的话,紧接着又说,刚才那一枪可能惊动敌人,人一上完,马上开船。又是一支烟的功夫,船一条接一条启航。
张新保在江海龙的船上,一直到离老鼠沙远了,才松了一口气。江海龙稳当地操着舵,看着前面船上时隐时现的“红圈圈”,感觉着“哗啦啦”快速滑过船身的江流,心头甜丝丝的。江海龙忽然想起,怎么不见娄阿三,便问张新保。张新保答道,他不肯过来,前几天就带着几个要好的去上海了。“他为啥不过来?”“还不是怕苦,想赚钞票,随他了。”江海龙听着,联想到曹仕康,轻轻叹了一口气。
船上的交谈声已是“嗡嗡”一片,江海龙正要叫大家小声点,猛然看到南方江面上一道白光,心头一惊,脱口而出:“好像是汽艇!”张新保朝那灯光一看,身子僵在那里,一时没有言语。那道白光在江面上晃了几下,向这边打过来。船上的人大多有了反应,异口同声:“是汽艇上的探照灯!”大家紧张之时,参谋长的声音从前面传了过来:“准备战斗!”
依原来的战斗方案,前面的7条船抓紧航行,尽量向北岸靠,后尾的3条船排成品字形,落篷,尽量少暴露,边走边迎战。现在,3条备战的船上枪机拉响,手榴弹也掀开了盖,气氛紧张到极点。张新保骂了一声:“他妈的,鬼子平常很少夜里出来,今天发什么神经病,想要我好看?”江海龙没理会张新保的话,只是对小孔说:“小孔,今天到你用武的时候了。”小孔目不转睛看着汽艇上的灯光,头也不回说道:“我这手枪不知用得上用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