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这女子一步一步离开,江海龙脑海翻腾开了:这女子,是不是就是要接的人呢?好像不像,这么一个年轻的姑娘,怎么会是重要人物?如果是,她为什么不说“当心失火”,难道她忘了?不可能,看她还像个大学生,怎么会将这么简单而且又如此重要的几个字忘记?但如果不是,一个孤单女子,在这寒冷的清晨,跑到这荒凉的江边来干什么,这里又不是码头。更何况,她已说出“船上烧炉”4个字?会不会是敌特冒充,这也不可能,敌人为什么要派个文绉绉的女人,这毫无道理。江海龙心里隐隐觉得,这个女子就是他要接的人,她一定是因特殊情况没有得到全部暗号。江海龙拿定主意,如果这女子再过来,就是冒险,也接上她,让她在船上坐坐,问问情况,不能让她在这寒冷的雾天孤苦伶仃地奔劳。如果她真是他要接的人,不理她,那就耽误大事了!
任意已走了半夜的路,又冷又饿又累,刚才一看到江海龙的船,船头放着炉子,内心兴奋万分,克制着情绪的冲动上前对暗号,哪知毫无反应,顿时懊丧苦涩万分。但她毕竟经过磨炼,在敌人的心脏里能泰然自若,何况在这个还没有敌人的地方。她提着感到越来越重的箱子,在空旷阴冷的岸上向前挪着步,继续寻找。但走到虬江口,也没看到另一条船头有炉子的船。她的脑海也翻腾开了,刚才遇到的船,是不是就是接她的呢?想起小曲告诉她暗号时,还没有讲完,子弹已飞来,他没法交代完。没有完整的暗号,作为搞地下工作的人,她也十分清楚,是不能接头的,任何一点点疏忽,都可能导致被捕或牺牲,甚至造成整个组织的破坏。任意现在确定,那条船就是接她的,她应该回去,与他用别的方式沟通。她相信,真是同志,沟通是容易的。
任意吃力地搬着步又一次来到江海龙的船前,想不到的是,对方先向她打了招呼:“姑娘,你想去江北吗?”“想!”任意脱口而出。“那你上船吧,我正好要过去。”从江海龙的眼神里,任意看到了对方的坦诚和企盼,她相信,这个撑船人对她至少没有坏心,于是毫不犹豫上了船。她明白,危险时刻会出现,不论这个船夫是不是接她的,在这里先躲藏也是应该的。
江海龙请任意坐进船舱里,才有意问道:“姑娘,北边是不是讲好有人来接你?”
任意点点头。
“哪是不是四阿哥?”江海龙含蓄地问(“四阿哥”是老百姓对新四军的亲切称呼)。
任意明白眼前就是来接她的亲人,眼泪夺眶而出:“大哥,我……”
江海龙从任意的神态中,确信她就是要接的人,禁不住问:“姑娘,你刚才怎么只说了半句?”
“送我的同志突然牺牲了……”任意悲伤地回答,眼泪奔涌而出。
无须多问,江海龙明白了一切。他安慰着说:“姑娘,别哭了,刚才怪我没问清楚,让你走这些冤枉路。快,把被子裹上,暖和些,我们这就走。”
江海龙下船解了缆绳,将船推离岸,再纵身跳上船。
一叶轻舟,飘进黄浦江。
大雾下的江水在奔流,它承载着木舟,承载着两个抗日的英雄,承载着他们的希望!
船过崇明岛,一直是江雾迷漫。江海龙心头欢喜,警惕地驾船,又时不时与任意交谈几句。从交谈中,江海龙知道了任意的一些情况。她今年才20岁,曾在上海圣约翰大学上学,因抗战需要,放弃学业,被组织安插到特殊岗位上。一个问题缠绕在江海龙心里,她究竟是一个什么重要人物?他还不懂“不该问的不问”这种组织纪律,直截了当问:“小任,你在上海到底干什么?”任意对面前这位憨厚又执著的汉子,也不隐瞒,回答道,在敌人司令部里工作。江海龙听了心头一震:“什么,在敌人司令部?”“是。”“那不是在敌人的心窝里,天天跟他们在一起?”任意点点头:“我们有不少同志,冒着生命危险工作在敌人内部,表面上,与敌人是同事,平常有说有笑,甚至还陪他们喝酒唱歌跳舞,但我们都有坚定的信念,服从斗争需要,与敌人斗争到底,决不动摇。”
任意的重要性已不用再作任何解释,江海龙知道不该再问了,充满敬意地看了任意一眼,说:“小任,我明白了,怪不得领导这么关心你。今天,就是江水干了,我背也要把你背到江北去。”
听着江海龙的这句话,任意同样向对方投去崇敬的眼光。
与任意的相识,江海龙上了一堂课,与敌斗争并不仅靠刀枪,与敌共舞也是斗争手段。
与任意的相识,江海龙得到一个警示,秘密战线上的对敌斗争,容不得半点疏漏马虎。
船逆风而走,呈之字形向北航行。近中午时,云开雾散,江面上物体一目了然。江海龙恨不得祈祷老天,给他送来东南风,一步到江北。他眯着眼向北望,宽阔的江面浪奔浪涌,他估计,至少还得半个时辰,才能靠岸。就在这时候,东北风里带来一阵隆隆声。江海龙侧耳细听,那是机船的发动机声。他仔细眺望,终于看到东北方向,一个黑点向这边移动。
任意还没有听到机器声,从江海龙紧张的神情中,知道有了麻烦,急忙问:“江大哥,出什么事?”江海龙告诉任意:“有敌人的船向我们这里来。你裹紧被子躺下装病,一切听我安排。”
在这茫茫大江上,任意脱险的唯一指望就是江海龙,对他只有绝对的服从。她躲进被子中,连柳条箱也拉了进去。这时,她也听到隆隆的机器声了。
江海龙从容进入船舱,把一些柴草堆到任意裹着的被子上,然后双手沾了水,在炉膛中摸得满手都是黑灰。他把手伸到了任意面前,说:“小任,对不起了,给你脸上抹一点,好骗敌人。到时你千万别出声。”不由任意表态,江海龙将任意抹了个大花脸,还把她的头发抓得乱七八糟。做完这一切,江海龙从容不迫回到船尾。
一艘巡逻艇,已在跟前。
“停船!停船!不停船就开枪了!”巡逻艇上的伪警喊叫。
江海龙一声不吭,落下篷来。
“小关快”慢慢停了,在波涛中一摇一摆。
巡逻艇靠上“小关快”,掷过缆绳,一个伪警往船上翻。
伪警到了船上,端着步枪,枪口对着江海龙。江海龙只是哭丧着脸,手扶舵把一动也不动,也不吭一声。伪军瞪瞪眼,也没吭声,转头弯腰再看船舱,看到一个女人半个头露在被子外,一动也不动。伪警大声喝问:“什么人?”江海龙回答:“长官,行行好,别吓她了。她是我妹妹,得了天花,没两天活了。”“什么?”伪警一声怪叫。“得了天花,没得救了,送她回江东老家。”江海龙拉着哭腔。伪警听清楚了,吓得如脚踩着了毒蛇,一个转身,就往艇上跳:“快走,天花,传染病!”
艇上的人都知道天花的可怕。巡逻艇开足马力,一会儿跑得无影无踪。
江海龙放声一笑:“哈哈,小任,起来吧,他们吓跑了!”
任意像弹簧似的坐了起来。
江海龙看到任意一脸的炉灰,又“哈哈”笑:“看你,像花猫了,快洗洗,缸里有水。”
爱美是姑娘的天性,任意“咯咯”笑了一阵,马上洗脸理发,自己觉得弄清爽了,才对江海龙说:“大哥,你真行。刚才,我真担心。”
江海龙看看又是美丽如花洁净如仙的姑娘,露出欣慰的笑容。
脱离险境的任意,此刻站立船头,观赏着江景。她看着这浩荡的江水,想着这亘古的长江,从万里之外的雪山奔腾而来,饱含着我们民族的气息,坚忍不拔奔向大海,不禁感慨万千。迎着扑面而来的江风,她舒展双臂,由衷地从心中呼喊:“啊,长江,伟大的长江!”
江海龙看着任意优雅的身姿,看着这充满学生味的姑娘,想着自己和这样的女孩一起战斗在抗日的队伍里,心中竟有种说不出的得意和自豪。任意也许感到自己有些失态,放下手臂,转头问江海龙:“江大哥,你说长江是不是很伟大?”
江海龙不知该怎样回答这个知识分子的问题,长江对他来说,没有什么伟大不伟大,更没有什么诗情画意,在他的思维里,长江流淌着他家几代人太多的汗水和艰辛。
任意走到船尾处,与江海龙面对面坐在一起,明亮的眸子望着江海龙:“江大哥,我们常常经受生死考验,又一次次化险为夷,转危为安,你说这样的斗争是不是很浪漫?”
对什么是浪漫,尤其是革命的浪漫主义,江海龙不懂,但他理解任意的意思,憨厚地回答任意:“只要克服困难,完成任务,我心里就开心。今天能把你送到,我就很开心,很开心!”
任意听着江海龙朴实的话,抬起头,再次深情地凝望激流滚滚的长江,久久的沉浸在感动之中。
任意到达四分区后,陆文益才知道她接头时出过问题,差点误了大事。他事后开玩笑地对江海龙说,万一你接错人怎么办?江海龙直言不讳地回答,我相信我看得准。陆文益感慨地说:海龙,分区这次为你记了大功。你知道,任意带来的情报,对我们有多么重要!江海龙听了,却对陆文益说:政委,你不是还没有对象吗,我这个大哥给你物色了,我看任意配你最好。陆文益给说得脸一红,老老实实地说:你看上人家,人家还不知道看得上看不上你呢。江海龙说:你追呀,你们都是知识分子,好沟通。这个事,我这个乡下佬是帮不上你的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