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久隆通过朱仓了解到,江北公司在这里做什么“生意”:他们主要收购粮棉黄豆,货源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是日伪军扫荡时抢来的,二是大粮户。同时利用在镇内外开设的几个商店,与群众搞易货贸易,这种易货贸易,使他们廉价得到了许多散户的粮棉。一旦货足了,就运往上海或南通,基本上都走水路,运一次少则二三船,多则七八船。运输都派兵护送,一是防止被土匪强盗抢劫,二是怕遭新四军民兵打击。护送的兵员,主要由伊林指派。该公司由一男一女两个日本人管事,雇了一个翻译和十余个人当帮手。他们运货遭到过数次袭击,但因兵强火力足,货从来没有丢失过。就在上个月运货时,还遭到一次伏击,死伤3人,但货也没有丢失。至于是谁伏击的,连老年也不清楚,本地民兵由于力量不足,没有对他们动过手。
江海龙听了张久隆汇报,决定和张久隆一起去实地看一看。
江北公司背靠中央河,临街有两个大门。西大门是铁栅栏门,两扇门打开,汽车就能直进。东大门是公司正门,与西大门之间有十余丈距离,有围墙连着,围墙外是一排高高的法国冬青树。正门装饰有雕花的门檐,从路面上3个台阶才能入门,两扇紫红色的厚重木门,白天半开晚上紧闭。门前置放一对石狮,就像衙门。公司院子里,西边是3座仓房,东边是2排住房,住房与仓房之间,有一个比篮球场还大的露天货场,货场北面连着打着一排木桩的码头。
江海龙和张久隆从南街往江北公司走,越近江北公司,行人越少。到江北公司西大门时,看不到一个过路人。老百姓既恨又怕日本人,谁也不想到这个地方来触霉头。他们走到正门,往门里看看,里面也很清静,便大大方方走了进去,站立在过堂,见东厢房里有一个蓄仁丹胡的瘦骨嶙峋的日本人,埋头桌上,在看账册,对来人毫不在意。江海龙正想上前打招呼,突然从西厢房出来一个矮树墩一样的中国人,气势汹汹问道:“干什么的?”江海龙回答:“我们也是这街上开店做生意的,想跟你们老板认识认识,一起做做生意。”“老板不在,你们不要在这里瞎转,当心打断你脚骨。快点走开!”矮树墩直接下了逐客令。江海龙一听此人出言不逊,怕一开始就遭来麻烦,只得与张久隆退出。待他们走出门,又听得矮树墩在里面骂道:“什么野猫,瞎了眼敢到这个地方来。”要是以前,江海龙听人对他讲这话,攥了拳头就要去论理了,但今天,只心里回骂一声:你这狗戳,总有一天打断你脚骨。
回到行里,4个人对刚才的事进行议论。小孔愤愤地说:“这些人都是贼,有这个必要同他们打交道吗?”江海龙说:“有必要,想想我们前一次运货,要是碰到鬼子,我看很难跑得脱,如果有他们江北公司一张皮,事情总好办点。”陈允家说:“海龙说得对。毛主席讲过,抗日要准备打持久战。我们眼光还是看远一点。以后我们还不知道要运多少趟货,跟江北公司挂一挂钩,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小孔摇着头说:“我看不见得。”张久隆用手指着小孔:“你头脑不要方棱侧角(当地方言,指缺乏灵活性)。我觉得跟他们打交道确实有必要。这个日本人的商行,跟鬼子据点联系很密切,可能还有什么猫腻。我们就是关系拉不上,摸清他们底也好。”小孔看别人意见一致,就说:“你们都这样说,我也不反对了,但怎么同他们打交道呢?”江海龙想了想说:“我看,请伊林出面拉关系,这人好吃,就好办。”
江海龙与伊林又一起吃过一顿酒了,那是朱仓有事请伊林。朱仓看江海龙好酒量,又与本地没什么瓜葛,把他叫上作陪。江海龙为跟伊林套近乎,爽快答应,与伊林喝得十分尽兴。但江海龙与伊林毕竟不是太熟,直接去找他,怕他不答应,决定还是由朱仓带他一起出面请,叫伊林将江北公司的日本人请出来。
江海龙找到朱仓,说明意思,朱仓一听,说,哎呀,你们是不是黄鲢头发痴(当地方言,指头脑发热,缺乏理性),跟他们能做什么生意交什么朋友?我们是躲也躲不及,没办法时才跟他们照照面。江海龙忙解释,生意场上,多一个熟人多一条路,他们真要不够意思,我最多白贴一顿酒钱,没关系。朱仓被江海龙说通了,就表示,我帮你请可以,但你们小心点,当心这帮乌贼吃得你血本无归。
江海龙随朱仓又一次踏进伊林的房间。这一次,伊林不再看仕女图,而是伏案看地图,一脸的沉重。原来,随着苏北新四军击溃日伪的进攻,本地区的新四军也纷纷出击,日伪军都受到不同程度的伤亡。伊林部虽然还没有受到大的打击,但很紧张了。
朱仓喊了两声队长,伊林才抬起头来,一看到江海龙,似乎服了兴奋剂,大叫着:“好样的,酒量呱呱叫的。”朱仓说:“江老板来,再请你的喝酒。他还想请江北公司你的朋友一块去,请你的出面去请请。”“哦,为什么请他们?”伊林表示不解。江海龙回答:“我想大家交朋友的,一起做点生意,赚了钱,我们的多……”江海龙做了个喝酒的姿势。“喔唷,你的,好来西的。哈哈……”伊林又伸出了大拇指。
伊林最后答应了江海龙的请求,说那公司的管事都是他朋友,他请一定会出来。江海龙说,那晚上我就等你们了。
江东有道名菜,即红烧羊肉。用当地的海门山羊肉、黄芽菜(大白菜)、蚕豆粉丝三样主料,配于小红枣、大蒜叶、红砂糖等。做法是先将羊肉小红枣炖酥,再放粉丝和佐料,最后放黄芽菜,在黄芽菜入味而未烂之时,即起锅食用。届时,羊肉香,芽菜脆,粉丝滑,吃了粉丝想吃芽菜,吃了芽菜想吃羊肉,吃了羊肉又想吃粉丝,如此循环,越吃越有味,越吃越想吃。尤其过了冬至,这道菜是当地百姓招待贵客的首选。江海龙今天请伊林一干人就吃这道特色菜,别的菜一样也不加。他吩咐菜馆厨师,羊肉分盛4只沙锅,吃了一锅,再上一锅,芽菜粉丝适时添放,要保证脆滑。
这天从早晨起,四边天际白晃晃的,风不大,但寒气逼人,看起来像要落雪。果然,到下午,细碎的雪花飘起,这真是吃羊肉暖身子的好辰光。
在预订的菜馆包房里,伊林打头进来,在他后面,跟了一堆人,有他的军需官,有江海龙见过的那个蓄有仁丹胡的瘦骨嶙峋的日本人,他是江北公司总管,叫川井。川井后面是矮树墩,他是川井的翻译。最后进来的是个年轻的日本女人。
这个日本女人,20来岁,名叫兰花子,是川井的助理。她圆盘脸上擦了脂粉,描了眉毛,涂了口红,真面目虽被粉饰了看不太清,但模样还是比较端正,比伊林房间里那画图上的女人好看许多。她头上歪戴一顶黑色的中式鸭舌帽,披一件黄色的日军呢子大衣,穿着不伦不类。她进了房,脱了帽子,又脱了大衣,匀称的身材才露了出来。她穿着紧身皮夹克衣裤,上衣被丰满的胸脯挺得圆鼓鼓,顿时,女性的气息充满屋子。兰花子没有随伊林的介绍向江海龙点头示意,而是自顾自在位子上坐下,从口袋里摸出一包日产的金蝙蝠香烟,两根白萝卜条似的手指抽出一支烟,用嘴叼着,另一只手掏出打火机,“啪”地打着了火。她点上烟,深吸一口,然后一边慢悠悠地吐烟,一边眯着眼睛,有些傲慢地察看江海龙。江海龙怔怔地看了兰花子一阵子,有一种预感,面前这个日本女人,一定会和他发生某种关系。两人还没收回眼光,厨师已将一锅飘着滚滚热气浓浓香味的羊肉端上了桌。羊肉闪着红红的光亮,伊林一看,快乐得直搓手,喊叫着:“嗨,嗨,太好了,快米西!”
5斤一坛当地酿造的老白酒,在还没吃完第二锅羊肉时,就见了底。张久隆、小孔都上阵,一是陪这伙日本人吃喝,二是互相也有个认识。江海龙一边热情地招待大家,一边等伊林引出主题。伊林好像忘了江海龙所托之事,除一味贪吃外,就是对兰花子大献殷勤,时不时招呼她吃菜,色迷迷地看她。江海龙看在眼里,感到伊林对兰花子这个女人有追求。
开第二坛酒、吃第三锅肉的时候,已有五分酒醉的伊林,才对江海龙说,江,你不是要找川井的有事吗,你的说,没关系的。说完,他似乎已完成任务,又将一块油光闪亮的羊肉塞进嘴里。矮树墩已改变了上次凶神恶煞的面孔,在一旁应着:对对,江老板,你说。江海龙觉得川井不是个很好说话的人,酒桌上老是阴着脸,客气话也没有(他不会说中国话,也听不懂),也没主动回敬过酒,因此一直想等他开口,摸摸他态度,现在既然伊林说了,江海龙就掏出了肚里斟酌过几遍的话:
“川井先生,兰花子小姐,久仰你们公司大名。我们来此地不久,做生意要靠你们多多帮忙。”
矮树墩把话翻给了川井听。川井听着,放下筷子,仍是脸无表情。江海龙继续说道:“眼下,这地有伊林队长保护着,镇上太平。但出了这个地面,情况太复杂,运货交关危险。”矮树墩又翻译,江海龙便等着。翻译完,江海龙再说:“你们牌子硬,还有皇军的保护,一路的安全,可我们外头人,就不一样了。”矮树墩又翻译。“我找你们帮忙,就是以后我们出货,能不能借你们公司牌子用用,比如,开张证明,至少皇军的不没收。我们赚钱了,不会亏空了你们。”
川井听矮树墩翻译完,摸了仁丹胡子好一阵才表态。矮树墩翻译给江海龙听,意思是,这事可商量,明天到他公司里再说。如此,江海龙不再就此事多口舌,继续劝大家吃喝。
伊林对这顿酒菜,赞不绝口,吃喝不停,直到喝醉,被喊来的士兵架着回去。在整个酒席之间,唯有兰花子,只慢条斯理地吃,没有一句话。她的眼睛里,始终带着猜疑的神情。伊林一离开,川井一伙马上跟着走了。
江海龙他们回行后,张久隆说,伊林这个人好对付,瘦猴子和那个女人不好说话。江海龙点点头,说,我也是这个看法。张久隆接着说,他们桌上不表态,肯定回去想对策怎么敲我们竹杠。江海龙“哼”了一声:“他占我一根钉,我叫他赔一斤铁。久隆,你信不信?”小孔在这个问题上倒是非常相信江海龙,说:“我绝对相信,江老大绝对不会做亏本的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