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哲保身】
这一日,曾国藩和曾国荃正在一起议事,忽然听闻门外有人高喊道:“曾国藩、曾国荃接旨!”兄弟两人知道这是大好事,必是升赏诰封的旨意,急忙升冠,穿起一品大员的补服,迎了出去。
赵烈文一班人早排好了香案,面对折差,曾国藩、曾国荃两人向北跪下去,口称“臣接旨”。
湘军的将领们一听说圣旨到,全都蜂拥而来,人人明白,朝廷兑现诺言的时候到了,他们的曾大帅将作为汉人中几百年来第一个王爷载入大清王朝的史册。
然而,人们一见没有个有品级的人来宣读圣旨,只是折差,心里就凉了一半,彭玉麟已经料到大事不妙了。
曾国藩跪在那里心里也在嘀咕。封王吗?这情况、这阵势都不太像啊!
结果,果然是没有封王。不是亲王,不是郡王,公也没封着,只封了他个一等毅勇侯,曾国荃则低一等,封的是一等威毅伯。
诏书宣读些什么,曾国藩几乎一句没听进去,只见那钦差将上谕收回到黄绫封套时,他忙磕下头去,喊“谢恩”,完成了程序,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脊背凉嗖嗖的,好像出了汗,那布满了铜钱大小般癣块的脊背,可是从来无汗的呀。
曾国荃爬起来,脸拉得老长,吩咐赵烈文去款待折差,给赏银,自己一赌气,摔了门帘子走了。
这时虽人人面有不平之色,都还在看曾国藩的脸色。曾国藩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搅到一起了。他力求自己镇定下来,否则部下会闹出事来。
鲍超见曾国藩无动于衷的样子,不禁率先叫了起来:“太窝囊了!欺人太甚了!”
接着所有的人都纷纷表示不满。
曾国藩说了句:“这不是很好吗?回头我请各位喝酒。”
鲍超可是每每在饭后茶余猜测,必是恭亲王奕或醇亲王奕误亲自赍圣旨前来呢,或者召曾国藩进京陛见谢恩。鲍超和李臣典在打赌,不是赌封不封王,而是封亲王还是郡王。
曾国藩早把事情看穿了。他不止一次地制止湘军头领们议论封王的事,他再三表白,鞠躬尽瘁,是为人臣子的责任,岂为诰封而勤于王事?话是这么说,他的内心也难免有一股希望的暖流在悄悄涌动。万一朝廷考虑到不好失言,封他个王呢?那将是开天辟地的殊荣,曾国藩怎么会不盼望这顶王冠呢?
然而无情的现实把曾国藩埋在心灵深处的一点儿希望也击得粉碎了。失望、委屈深深地笼罩着他,他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
李臣典沉不住气了:“朝廷这不是失信于天下吗?”
鲍超更加愤愤不平,他是笃定曾国藩会封个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的,想不到鸡飞蛋打一场空!他站在曾国藩面前吼了起来:“这叫言而无信!没有我们湘军,大清早完了,哪有他们在紫禁城吃喝玩乐的份儿!哼,我们是再造大清的人,封十个八个王他都不亏本。”
他虽骂得痛快,却触着了曾国藩心中的大忌,这样的话如果传出去,曾国藩半世功名、一世清名可就全完了。曾国藩真是动怒了,他腾一下站起来,大喊一声:“住口!你给我滚出去!”
他的无名之火可是把鲍超吓了一跳。
曾国荃恰在这时又返回来看看湘军将领们会有什么举动,他向来会在后面煽风点火,这时见哥哥发火,忙给众将领递眼色,让他们先退下。
鲍超第一个气哼哼地走了。
回到书房,曾国荃告诉哥哥,除了封侯、封伯的圣旨,还有另外的上谕等,一大堆,问曾国藩是现在拆看,还是等一等。
曾国藩伸过手去,表示现在就要看。
曾国藩眯着三角眼,看过一份邸抄,就开始在屋里气呼呼地走来走去,手都有点抖了。曾国荃意识到出了大事,就拿起了曾国藩刚刚看过的一道严责他查明放走幼天王有罪官员的上谕。
看过,又看了左宗棠奏折的抄件,曾国荃也气愤不已,他甚至嚷了出来:“左宗棠这个混蛋,自己立不了功却在背后插刀子!”
曾国藩拿曾国荃出气说:“都是你坏的事!你口口声声说幼天王死了,这纸里包得住火吗?现在好,要追查办事不力者之罪,这不是你吗?”
曾国荃说:“我?我是一等伯,我是太子少保,浙江巡抚!我是圣眷正隆,我不担这个过。”
曾国藩说:“你把皇家的封号看得如铁打铜铸的一样吗?别说你我,那些王公大臣皇族又怎么样?端华、肃顺,不是说杀头就杀头了吗?早上封你为伯,晚上就可以下你入刑部大狱,你太不懂得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了。”
曾国荃说:“我不恨别人,我只恨左宗棠,如此不仗义。”
“骂他也没用了,现在要商议个对策才是。”
曾国荃认为没什么可商量的,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他左宗棠不仁,就别怪我们不义。他给石达开写的那张字画不是还在大哥手中吗?这是最大的罪证,你左宗棠想给我们脸上抹一把黑吗?我让你脑袋都搬家。曾国荃提醒了曾国藩。
曾国藩打开了他多年来总是随身携带的那口箱子,找出了那张已经微微泛黄的字画,摊在桌上。两个人又看了一阵,曾国藩忧心忡忡,不知在想什么。
曾国荃说:“你还犹豫?又有善心了!我来拟折吧!”说着就拿起纸笔,“我要奏他个谋反罪、通匪罪、欺君罔上罪。我让他诛灭九族!”
曾国藩在屋里走了几步,突然站住了,他说:“我也不是没想过置左宗棠于死地。可是,我们要想一想,恭亲王为什么把左宗棠奏折的抄件同时用六百里加急寄过来?”
“他不寄,京中的朋友也会寄来,哪有不透风的墙。”曾国荃说。
“那不一样。”
曾国藩对他弟弟分析道:“又是加封上谕,又是严责上谕,又是别人参奏的折底,一股脑混着发给我,这不是疏忽,这不合常理的做法只能叫人理解为是经过蓄谋的,是为了挑起我对左宗棠的愤恨,除此无他。”
曾国荃很是诧异:“难道你还想饶过左宗棠?”
曾国藩认为,功高震主,这是人人都知道的道理。咸丰皇帝明明诏告天下,能领兵平发匪破南京者可封王,可西太后、恭亲王为什么食言?小气吗?当然不是,无论王侯将相,不过是没有一分本钱的空衔,封个王无损于朝廷,为什么不封?心存疑惧之故。可能他们最怕的是曾、左、李三人联手,那真有颠覆大清江山之力,易如反掌。最好的办法是制造这三人彼此的敌对情绪,使之互相猜忌、攻讦。这一手是相当毒辣的,曾国藩已经嗅到了一二。
曾国荃认为左宗棠太没良心,别人可以攻击曾国藩的,他却没有背后捅刀的道理,没有曾国藩的保荐,哪有左宗棠今日的显赫?
曾国藩更是伤心。因为如果不是他,左宗棠的脑袋就早已经搬家了。从他练楚勇起,才三年多时光,他每打一胜仗,曾国藩便上专折力保他一次,三年时间,左宗棠由四品京堂直升到闽浙总督、太子少保,赏穿黄马褂,也得到了伯爵的封赐,现在,曾国藩把他捧得与自己一样高,他要落井下石、恩将仇报了吗?
曾国藩希望自己误会了左宗棠,就又拿起了他的折子抄件。
没有看错!也没有误会!左宗棠明白无误地说:“伪幼主洪福填于六月二十一日由东坝逃至广德。”
难怪以同治小皇帝名义下的上谕如此切责,说曾国藩奏称“积薪自焚”是“茫无实据”呢。朝廷认定:“伪幼主逃走,已无疑义,如果不能抓住伪幼主,则将严办办事不力的人员。”
这最后的板子,不是首先要打在老九的屁股上吗?
曾国荃气愤不已,再三要与左宗棠来个图穷匕首见。
冷静下来,曾国藩还是否定了绝交的做法。那样,正好让仇者、忌者拍手称快。
他再次对九弟说出树高易折、楼高易倒的道理,不能不寸心警惕,以免罹大祸。
曾国荃恨恨地说:“左宗棠自己不干净,还来陷害别人。你白对他那么好,你知他怎么解释曾左吗?”
曾国藩说:“不与他计较吧。他这人性情狷介,话里向来刺多。”不过他不明白九弟说的是什么。
“什么曾左?”曾国藩一时未懂。
“是说大哥和左宗棠啊。”曾国荃说,“有人问他,为什么世人都称曾左,而不称左曾呢?你猜他怎么答?他说,这是因为,曾公眼中有左宗棠,而左宗棠眼中无曾国藩耳。你看,他狂到什么地步!”
曾国藩只是笑了笑,他从来不在乎这些。他对九弟分析:“如果现在告发左宗棠,那么朝廷会问,此字画在你手上多年,为什么今日才来参奏?以前就显而易见是包庇、纵容,甚或同流合污。最终的结果是两败俱伤,也把自己的一世清名葬送了,岂不是得不偿失?”
曾国荃问:“依你,这口气就这么忍了吗?”
“当然不。”曾国藩把他的想法向弟弟和盘托出了:派一个心腹,将左宗棠的这幅字画给左宗棠送到浙江去,让他脸上有愧,让他无地自容,他也必感激涕零,不但不会再为难曾家人,他还会想方设法再上奏折,千方百计抹掉他给曾家人涂上的恶名。能交一个人,为什么不交呢?这也是不中朝廷离间之计的高招。
曾国荃说:“大哥的心地真是太善良了,你前世可能是佛门的大弟子。”
曾国藩笑道:“你呢?”
“我?”曾国荃说,“我可能是混世魔王转世了。”
当曾国藩又看过一件邸抄时,他冒汗了,心里真正惶恐起来,那正是御史朱镇和编修蔡寿祺的弹劾奏折的抄本。
曾国藩叫九弟看过,说:“左宗棠并不可怕,可怕的事在这里。哪有事后军饷报销之理?这是抓住辫子要致我们于死地呀。”
曾国荃也傻了,封官的喜悦顿时化为乌有。曾国藩说:“你从来就不听我的话,纵容部下抢掠,现在怎么样?都找上来了吧?假如你按我做人的宗旨去做,会永远立于不败之地,我就知道终究要坏事,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没用。”
曾国荃说:“按大哥的办法治军,虽无懈可击,可也没人卖命,南京也打不下来。”
曾国藩当然也承认九弟说的是真话。
次日,曾国荃又来找曾国藩,他解开包袱皮,里面是一个金匣子,打开金匣子,是一方八寸见方、镶玉的金印,印的上面是一条镂空的玉龙,金印四周是半寸的龙凤和江牙海水图案,中间上部有“玉玺”两个大字,正中上方是“天父上帝”四字,这正是洪秀全的玉玺。
曾国藩手托着这枚沉甸甸的大印,又惊又喜地问:“伪天王的玉玺你得到了?”
曾国荃十分得意地笑笑。
“什么时候得到的?”曾国藩问,他对这枚大印爱不释手,连连赞道,“真是一绝,工艺精良,质地也好,只是这什么文字乱七八糟的!”
曾国荃说:“破天京的当天,我就得到了,没有外人知道。”
“你又陷我于不忠。”曾国藩说,“朝廷每谕必追问玉玺下落,我已多次奏报不知下落,这不是欺君大罪吗?况且我们要它何用?迟早是祸及九族的东西。”
曾国荃收起玉玺,说:“那李秀成劝过你自己当皇帝吗?”
曾国藩脸变了色,问:“他也当你说了?”
曾国荃说:“他倒是一番好意。他说,我们手上有雄兵几十万,足可以扫平天下,清廷如此腐败,又是外夷,为什么大帅不黄袍加身呢?一定会博得天下响应,也好振兴中国,免得再受洋人之气。”
“你动心了?”曾国藩阴沉沉的目光逼视着曾国荃。
“我一直不敢跟你说。”曾国荃说,“老湘营里很多人都恨不能早日拥戴你自立呢,鲍超的话不是随便冒出来的。”“你这是害我,害曾氏一门,是害国呀!”曾国藩说,“明天我就上折,把玉玺飞递入京,无论是谁,今后有在我面前提起这话题的,一律杀无赦。”
曾国荃冷笑几声后长叹道:“一失足便成千古恨,你是扶不起来的天子,一点不假。可以说,你是再造大清的人,可他们对你如何?你当了七八年的黑官,那是什么滋味你自己知道。”
这话又勾起了曾国藩心底的酸楚与不满。他怎能忘记咸丰四年1854年八月之辱?曾国藩攻陷武昌,咸丰皇帝龙颜大悦,曾给过曾国藩一个实缺:署理湖北巡抚,可是,曾国藩谢恩恳辞的折子还没等发出去,咸丰又急忙收回成命,曾国藩只能继续当他的只有“前兵部侍郎”衔的“黑官”。后来,他的部下十多人早都是督、抚、提镇大员了,他仍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地悬着,朝廷只用他出力,却不肯给他实缺,为什么?曾国藩能感觉不到朝廷对他猜忌而又恐惧吗?
曾国荃说:“我是没这个威望,不然我就带这个头。”
曾国藩扬起了手,马上要打到曾国荃脸上了,却又收回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