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程不急不火,从容谈起:“二十天来,我军克遵化,夺蓟州,取三河,占通州,扎营城北关,兵临北京城下,明朝皇帝惊恐,群臣慌乱,北京黎庶惧怕遭受兵火之灾,已呈现沸沸扬扬动乱之势。昨日,我潜入北京的谍工禀报:京都怨谤纷起,有关袁崇焕‘拥兵纵敌’、‘引敌胁和’的言论已成为朝野谈论的主要话题。三贝勒,你若是崇祯皇帝,听到这些言论,对袁崇焕就没有一点猜疑吗?”
三贝勒莽古尔泰语塞。
范文程接着说:“据赵率教的中军臧调元供称:我军借道蒙古,以天兵降落之势突破龙井关、大安口。明朝崇祯皇帝得知,急下敕令诏袁崇焕回师救援京师,可袁崇焕仅派出山海关总兵官赵率教率四千兵马前往,致使全军覆没,遵化、蓟州、三河、通州相继失陷,京都动摇。三贝勒,你若是崇祯皇帝,对袁崇焕这种诏令不至,仅派四千兵马应付的做法,能不猜疑气愤吗?”
三贝勒莽古尔泰摇头气泄,一屁股坐在板凳上。
范文程声音再起:“遵化失守至今已半个多月,我军已抵达北京城下,大同、宣府兵马已在德胜门、安定门前布阵,而袁崇焕的兵马现时还在三百里外的蓟州,能不能冲破我军的阻拦进入北京城还没有个准头。三贝勒,你若是崇祯皇帝,对袁崇焕这样救援北京的做法,心里能不猜疑痛恨吗?”
三贝勒莽古尔泰似乎真在动脑筋了,气嘟嘟地说:“他妈的!这个袁崇焕还真有些捉摸不透啊,难道真在搞什么‘拥兵纵敌’、‘引敌胁和’吗?”
贝勒们都被莽古尔泰气嘟嘟地“转弯”逗笑了,大贝勒代善也笑着转了弯:“听说明朝的崇祯皇帝也是个生性多疑的主儿,若果他能杀掉袁崇焕,当然比咱们死打硬拼杀掉袁崇焕好,起码咱们可少死一些兵马。”
皇太极看到范文程已巧妙地说服了鲁莽的三贝勒和年长的大贝勒,便催促范文程:“请先生谈谈这步棋的走法。”
范文程拱手禀奏:“谢汗王和各位贝勒的信任。臣的想法是:既然现时北京城里流传着袁崇焕‘拥兵纵敌’、‘引敌胁和’的议论,咱们就在这八个字上大做文章,就在这八个字上给袁崇焕上眼药,就在这八个字上给崇祯皇帝添疑添恨。一、请汗王立即发兵包围北京城,并在德胜门、安定门、广渠门发动攻势,给北京城里的黎庶添乱,给崇祯皇帝施压,给即将到来的袁崇焕铺垫解困解危的气氛,像唱大戏一样,敲响开场的锣鼓点,越热闹越好。二、在猛烈攻打北京城的同时,可使我潜入北京城里的谍工,散发几份袁崇焕与我共谋的秘密条款,暗示袁崇焕默许我‘借道蒙古’,使袁崇焕的‘拥兵纵敌’成为有证之罪,此事谍工们做得越神秘越好。三、袁崇焕的兵马由蓟州、通州入京,多半直抵广渠门,我军围攻广渠门的兵马,可在袁崇焕兵马来到之前,主动撤离,为袁崇焕让道。或即我军阻拦,也当一触即散,以示彼此的默契配合,显露出袁崇焕‘引敌胁和’的迹象。同时,汗王可将威胁崇祯皇帝的‘议和条款’用箭射向城头,叫崇祯皇帝细细咀嚼。四、前天在通州俘虏的杨姓太监两人,此时已成为无价之宝,通过他俩,可把袁崇焕的‘引敌胁和’直接带给崇祯皇帝,请汗王将此二人交臣处理。五、副将高鸿中、鲍承先,机智多谋,聪敏慧辩,且熟悉明朝朝廷情状,请汗王速请此二人至大营,与臣共谋反间之策。以上所奏,请汗王决断。”
贝勒们似乎都听呆了。大贝勒代善睁大眼睛望着范文程,心里暗暗地想着:此人的心计不可测啊!三贝勒愣着眼睛望着范文程,心里偷偷地骂着:汉人都有一副弯弯肠子,真他妈的狠啊!贝勒多尔衮、阿济格、济尔哈朗、豪格却叫起好来。
皇太极霍地站起,作出了决断:“先生所奏,朕事事依从。明日拂晓兵围北京城,朕要在兵马厮杀中完成先生的筹划,看袁崇焕身败名裂,看崇祯皇帝自毁长城……”
从十一月十八日起,皇太极对北京城的不停攻击,不仅重创了大同、宣府的六万兵马,使大同总兵官满桂身负重伤,使宣府总兵官侯世禄退出战场,而且把一桩桩扑朔迷离的“猜疑”送到崇祯皇帝的耳边和心里。十一月二十日,袁崇焕率领宁锦二万铁骑,以两昼夜奔驰三百里的速度从蓟州抵达北京广渠门外,却落入了皇太极预设的陷阱,崇祯皇帝虽然召见他,但却不许他疲惫粮尽的兵马进城,并命令他出城退敌;十一月二十七日,袁崇焕率领宁锦骑兵与八旗兵激战于广渠门外,苦战六个时辰,袁崇焕两肋中箭多处,因身着重甲而幸免于死,兵马陷于困境之中,京营兵马据城观望而不救援,八旗兵却离奇地撤离了;十一月二十七日深夜,皇太极单骑至袁崇焕阵前,与两位“明军”将领的窃窃私语和高鸿中、鲍承先对被俘杨太监的智押智放,终于造就了袁崇焕生命悲剧的最终归宿,促成崇祯皇帝师心自用的多疑独断。十一月二十九日,袁崇焕被崇祯皇帝以“引敌长驱直入”、“挟皇帝订城下之盟”的叛逆罪逮捕,并关进锦衣卫狱。
袁崇焕被捕入狱了,皇太极占据了通向辽东的永平、迁安、滦州三座城池,并任命降官降将治衙理政,建立了关内的立足点。刚刚显露生机的辽东防务,随着袁崇焕的被凌迟,彻底地瓦解了……
【谋取天下】
一天,范文程望着苍茫的暮色,默默想着中原形势的变化,突然,一声熟悉的咳嗽声在范文程身后响起,他蓦地回头一瞧,苍茫暮色中站着一个身着长衫便服的汉子,是思索中的幻影?还是企盼中的真实?
他喃喃地喊出声来:“索尼?……”
索尼哈哈大笑:“暮色苍茫,登高眺望,乐而忘归,先生好兴致啊!”
范文程霍地站起,一把抓住这位镶黄旗旗务总管大臣的双手,神情飞扬,目光闪亮,连声说道:“索尼啊索尼。终于把你盼来了!皇上安好?皇太后安好?摄政王多尔衮如何?辅政王济尔哈朗如何?朝廷可曾安静?中原有何变化?……”
面对这一连串急切的询问,索尼笑不出来了:遭冷落仍沉迷于国事,离朝廷仍克尽其职,天下有这样忠心的谋臣?有这样勤政的大学士吗?真不愧为皇太极的“心膂”之臣啊!他挽着范文程并肩坐于巨石之上,低声谈起:“前天皇太后得谍工禀报:李自成已于三月十九日攻占北京,明朝崇祯皇帝自缢身亡……”
范文程“啊”的一声,神情骤然间紧张、振作起来,连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刚劲有力:“宁远吴三桂有何动静?”
“据哨骑禀报:吴三桂已于前天夜里尽撤宁远之师,布阵于山海关,行迹可疑,传闻李自成已派人到了山海关……”
“摄政王多尔衮有何举措?”
“多尔衮这个人谁摸得透啊!上个月,李自成东渡黄河,占领太原,多尔衮听从了刚林、祁充格的判断,认为李自成的侵扰河东,是以攻自固,眼前尚无攻取北京的力量,故对中原形势的变化根本未予重视;前天,李自成攻占北京的谍报传来,群臣惊诧,多尔衮居睿亲王府不出,大约正在与刚林等人计议。”
索尼轻声传达庄妃的谕旨:“皇太后昨夜召我进宫,命我悄悄驰马而来,请先生速回盛京,商议‘入主中原’之策。皇太后特别叮咛,诸王贝勒会议将于近日召开,先生务必于四月三日前回到盛京。”
范文程似乎仍在思索中,轻声回答:“谢皇太后眷念信任,谢索尼大人奔波劳累。请转奏皇太后,范文程将于后天夜晚回到盛京。”
夜风凉了,索尼起身告辞,他脱下身上的长衫,披在范文程的身上,转身离开了……
四月三日夜晚,范文程从盖州汤泉回到沈阳,深夜戌时,庄妃在凤凰楼召见了范文程。
在范文程走进凤凰楼议事厅的刹那间,她的眉头微微地一展,脸上浮起了一丝的慰藉之情,显出几分随和;在范文程恭请大安之后,她请范文程落座于自己的对面,并捧茶以迎:“四个月不见先生,至为思念。先生乃太宗皇帝心膂之臣,太宗皇帝生前待先生为兄长铮友,今夜我也以太宗皇帝之礼敬先生,这杯清茶权为先生接风洗尘。”
范文程捧起茶杯,拱手以敬,呷茶谢恩:“臣永世不忘太宗皇帝知遇之恩,臣永生不忘皇太后的恩典。”
庄妃再为范文程斟茶,便开始了今夜会见的主题:“八年前,先生在中宫神堂以‘侵扰、等待、建号、建制’之策教太宗皇帝,八年过去了,先生的筹划一一应验了,明朝这棵大树在我军和中原农民军的砍伐中枯倒了,现时到了先生所说的‘坐收渔利’的时候,机遇难得,稍纵即逝,皇上决定‘入主中原’,进军北京,实现太宗皇帝的遗愿。可现时诸王贝勒中能洞悉形势之紧迫急切者寥无几人,真心尊奉太宗皇帝遗愿者更少,或热衷于权争而别有所图,或主张‘杀人取物’而缺乏远见,或主张固守成业而不思进取,或信心不足而沉默不语,加之肃亲王豪格贪杯泄愤,招致牢狱之灾,使得将领离心、纷争再起。在此关键时刻,如何排解诸王纷争?如何实现太宗皇帝‘入主中原’的遗愿?全靠先生的才智筹划了……”
庄妃的坦直和信任,使范文程心头发热,他不敢推辞、不能推辞、也不该推辞,便拱手禀奏:“谢皇太后信任,臣当以全部心血报答太宗皇帝知遇之恩啊!前天夜里,索尼传知皇太后谕旨,臣苦思通宵,现不避浅陋,就其所得,奏知皇太后……”
“先生请讲!”
“‘入主中原’之要,当在‘明敌、急进、招抚、吊民、悼明’十个字上作文章。”
庄妃兴起:“‘明敌、急进、招抚、吊民、悼明’,好一个十字方略!简明易懂,是先生独有的风格,我要听听先生的诠释!”
范文程兴致勃起,捋袖谈起,话语中带着风雷:“所谓‘明敌’,就是要诸王贝勒明白,从现在起,我们的敌人已不是明朝,明朝已经灭亡,我们的敌人是李自成的农民军,是从李自成的手里夺天下,不明白这个变化,就不配摄政辅政!”
“所谓‘急进’,就是要诸王贝勒明白,必须下破釜沉舟之志,树制敌必胜之心,抓住机遇,急发兵马入关,趁李自成立足未稳,明朝官员惶恐无倚之际,与李自成争天下,贻误时机者,就是千古罪人!”
“所谓‘招抚’,就是趁山海关吴三桂进退两难之际,借用祖大寿与吴三桂的郎舅亲情,不惜金银珠宝、高官爵位、土地园林,高价收买吴三桂,纵不能买得他十万兵马,也要买下他的一条道路,与李自成争山海关。关门属我,则握进退出入的主动。”
“所谓‘吊民’,就是收揽民心,明朝已亡,黎庶陷于李自成的水深火热之中。我们当高声宣布‘李自成是明朝臣民不共戴天的仇人’,我军的出师关内,是‘吊民于水火’,是‘为明朝臣民报君父之仇’。大张旗鼓地宣扬我军‘吏来归,复其位;民来归,复其业’的主张,以争取明朝官员黎庶的支持。”
“所谓‘悼明’,就是承认明朝的历史地位,排除李自成对明朝的继承,我军进入北京之后,当厚葬明朝崇祯皇帝和皇后,尊其谧号,公开祭奠,使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与自太昊、伏羲以下的历代帝王同列,派员祭祀,以表明我大清乃是继承历代王朝的正统……”
范文程侃侃地谈论着,庄妃冷静地思索着:“这是一个简明完备的进军方略啊!它明确提出了谁是当前的敌人,尖锐指出了抓住机遇的重要性,明确阐述了‘入主中原’过程的重大策略,而且暗示着对多尔衮的驾驭使用。是啊,如果多尔衮不愿意完成‘入主中原’的大业,摄政王这个职位,何必要他占据呢?”
范文程谈完他的“十字方略”从怀中取出一份“奏表”呈上:“禀奏皇太后,臣以上所思,已写就一份‘奏表’呈请皇太后审阅决断!”
庄妃接过“奏表”打开。“呈摄政王多尔衮书”几个大字映入眼帘,她的心一震,急忙低头阅览。
庄妃阅览着,眸子闪亮了,眼角含笑了,笑逐颜开了。这是智慧的结晶,这是谋略的妙用,范文程用几页笺纸把多尔衮逼到了墙角。
庄妃阅览完毕,粲然一笑,抚“奏表”而赞叹:“谢先生了,大清入主中原之日,先生元辅之功,当居天下第一。”
范文程一生历清四世而佐其三主,为清朝开创江山立下了不朽之功,他的功绩可与汉之张良、明之刘伯温相提并论。但由于范文程是帮助少数民族夺取汉人的天下,以致人们对他的“叛逆”长期怀有某种偏见。范文程称自己是“大明骨,大清肉”,这说明他自己也为此受到过煎熬。其实,范文程面对各种复杂的形势,能够识大体、顾大局,言所当言,为所当为,不仰人鼻息,不随风摇摆,不愧为一个具有远见卓识的谋略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