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解汗位纷争】
一天下午,按照耶律楚材的吩咐,书记官粘罕去见了“公主哈敦”完颜翠。
随后,完颜翠来到忽兰住的寝帐,述说了正在进行的立汗之争的情形和此事的厉害关系,于是,这位二十多年来每天只知道上香、拜佛的忽兰终于打算要来干预国务了。
“哈敦”一词在蒙古语中即夫人、王妃的意思,而忽兰就是成吉思汗封的第二位哈敦。
第二天,耶律楚材一见此二人到来,心中自然暗暗窃喜,因为他知道,蒙古人的习俗还保留着母权氏族制的一些观念,其中就有寡妇享有已故丈夫所有的地位和权力。
要知道,当年成吉思汗的父亲也速该死后,便由其妻诃额伦来主持家中、部落中的一切事务。所以,耶律楚材昨天才安排粘罕去见完颜翠,将忽兰搬来。
如今在帐内的人,除了耶律楚材和粘罕外,都对二位哈敦突然驾临很意外,包括窝阔台、拖雷在内,但也只能站起身施礼。
忽兰被完颜翠搀扶着坐在了成吉思汗以前就座的鹿椅上。在成吉思汗谢世后,忽兰便有资格坐这把鹿椅了,但从来没坐过。现在她能落座,是耶律楚材的主意,完颜翠一再恳求的结果,因为这样才有权威,说的话才能被众人采纳。
这时,在场的成吉思汗的第三子窝阔台,见年轻美丽的完颜翠站在了忽兰的身旁,便对拖雷说道:“拖雷,还有一位我们最尊崇的公主哈敦在站着,这有些不妥吧?”
拖雷听后,又命人将自己的大椅抬到完颜翠身边,请她落座。
“不知二位哈敦前来,儿等没能迎接,请见谅。”拖雷低着头毕恭毕敬地说,“更不知二位因何事而来,还请明示!”
“那你们这些人在这里是在干什么呀?”忽兰首先故意问道。
“正在举行忽里台,推举新的大汗。”
“是这样啊。”忽兰点了点头,又问道:“现在已举行几天了?”
“回一哈敦,商议至今天,已经是第三十四天了。”
“都这么久了还没定下来吗?问题在哪啊?怎么也没去告诉我一声?”忽兰突然对着拖雷说道,“拖雷,立新汗这么大的事,我是该知道知道吧?”
“当然!但儿等也知道,一哈敦每日拜佛,最喜心净,从来也不干预国事……”
“干预国事?”忽兰脸色阴沉了下来,重复道。
“不、不,是这样的……”拖雷发现自己说错了话,慌乱中连忙纠正道,“是儿怕误了哈敦拜佛,搅乱了心绪,有碍健康长寿。”
“我每日拜佛,默默祷告,就是在求佛祖保佑这由大汗打下的江山,能千秋万代永存。这也是干预国事吗?”
“儿……儿刚才的话错了!”
“立汗是最大的国事!我来了并不想干预,只是关心关心。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这是应该的,应该的!”
“那就好。”忽兰点了点头,然而语调又一提,“只是刚才,我老远就听到了这儿吵吵嚷嚷的,到了门前还看到有人抽出了刀。这是在举行忽里台吗?简直要把这儿当战场了!当年你父汗也在这儿举行过忽里台,被推举为成吉思汗。那时候,可是连个大声咳嗽的人都没有!”
“刚才是有些争论……”
“争论什么?让我来听听!看到底谁在理儿上。”忽兰很是强势,“接着说吧!”
结果众人面面相觑,没有一个开口说话的。
这时,完颜翠看看人群中的粘罕,又瞥了窝阔台一眼。这个完颜翠今年二十九岁,她本是金国一度称帝的卫绍王完颜永济之女,在十五年前被金宣宗假称是自己的女儿献给成吉思汗,换取成吉思汗退兵。由于她年纪小、胆子小、又异常美丽,深受当时已经五十三岁的成吉思汗的喜爱。成吉思汗十分迷恋她,还封她为哈敦。就是在第二年她向成吉思汗说明了真实身份后,成吉思汗也没有治她的罪,反而称赞她诚实,让她主持事务,特命人们称她为“公主哈敦”。
“说话啊!怎么都不说话了?”忽兰终于拉着长声催促道。
刚才两位哈敦进屋前,拔出了刀的按赤台现在已经把刀收入鞘中,可脸上的怒色仍然没有消失,说道:“这里是大汗生前议政的地方。拖雷受大汗遗命监国,正在主持忽里台,推举新汗。二位哈敦还是请回寝帐歇息吧!何必多操心?”
忽兰瞪大眼睛怒视着按赤台,脸色变得苍白,气得说不出话来。
忽然,一旁的哈撒儿训斥道:“按赤台你说的什么话?哈敦是大汗最亲密的人,是国母,为国事操心有什么不对的?你竟然要赶她走,该当何罪?”
窝赤斤说:“二阿哈(哥哥)!按赤台用了‘请’字,你应该听到了吧?”
拔都紧接着说:“这也是为一哈敦的身体担忧嘛!”
察合台叫道:“别昧着良心说话!有耳朵的,谁听不出来是请还是赶?”
“老嫂子,何必来这儿自讨没趣儿?不如回去歇着吧!”窝赤斤面带冷笑地说道。
完颜翠已不是刚从燕京来到这里的胆怯小姑娘了,她很快站起身来,神情冷峻,大义凛然地说道:“不敬一哈敦,便是不敬大汗!”
注视着完颜翠的窝阔台一听,面露惊喜。
失吉忽见状也接道:“公主哈敦说得很对!按赤台王爷,你罪在不敬大汗,还不给一哈敦跪下,请求宽恕?”
“我没有不敬大汗!”按赤台也大喊道。
失吉忽则瞪圆了双眼,抖着端在胸前的双拳,声音更高地喊道:“那我就要秉公执法了!替长生天、替大汗惩治叛逆!”
拖雷见势急忙上前劝说。“按赤台!你还不给一哈敦跪下谢罪?”
按赤台看看拖雷,只好稽首在地:“在下刚才一时心急,言辞失敬,请一哈敦恕罪!”
而忽兰看着按赤台,眼里已经含满了泪水。
她吃力地说:“你们还是大汗的兄弟、大汗的子孙吗?你们可以不尊重我,但不能不敬大汗啊!想想吧,如果没有大汗,哪会有你们现在所有的一切?你们的一切,都是大汗给的。不敬大汗,必将受到长生天的惩罚!”
听到忽兰如此肺腑之言,在场的很多人也都羞愧地低下了头。
同时,忽兰调整了一下呼吸,也慢慢地站起身来,她看着鹿椅,深切地说道:“这位子可不是谁都能坐的。我刚才坐了,很后悔,以后也不会再坐了。我知道,没有大汗福气的人,坐到上面便只有一个下场,就是死。”
停了少许,忽兰伸出手扶着鹿椅,又把脸转向众人。“我知道,有人恨我来了这儿,但我并没有错!你们可以仔细想想,大汗之位,已经空了两年。如今总算举行忽里台了,三十多天过去,却仍然在吵。你们究竟还要吵多少天?……而其实,也根本没有吵的必要,圣明的大汗已经为你们选定了即位人,他便是窝阔台。难道大汗人不在了,灵魂也消失了吗?不!大汗仍然活着,他就活在这金帐里,活在大草原上,活在每个人的心中。有谁做事不遵从大汗的意志,无论是谁,都会受到长生天的惩罚!”
忽兰一边说着,一边缓步向帐门外走去,完颜翠则赶忙上前搀住她的胳膊。
拖雷压着火,瞥了一眼刚刚爬起来正满脸羞愧的按赤台,说:“今天就到这儿吧。”众人便陆续地出去了。
耶律楚材留了下来。
拖雷看了耶律楚材一眼,转过身去,冷冷地问道:“你有什么话要说吗?请讲。”
耶律楚材迈着步子缓缓地走到拖雷面前,低声说:“在下昨夜夜观星象,又以太乙数推之,结果相同,不敢不告诉拖雷。”
“你说。”拖雷愣了一下。
耶律楚材说:“明天是立新汗的最后吉期。错过明天,大蒙古国将会因为大乱而一蹶不振,再也不可能有新汗产生。”
拖雷大惊:“明天!只有最后一天了?”
耶律楚材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
拖雷听后,开始焦急地踱起步来,耶律楚材又说道:“在下还有几句肺腑之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拖雷突然停住,紧盯着耶律楚材,有些生气地说:“父汗在世时曾经说过,你是天赐于我家。所以我从来就没亏待过你,如今你又为何要不能与我同心同德呢?”
耶律楚材一笑:“在下若真是长生天赐给大汗家中的,也将属于大汗整个家族,不会仅仅属于其中的某一位。”
“可你在竭力推我三阿哈即汗位!是吧?”拖雷冲着耶律楚材咬牙切齿地低声说道。
耶律楚材挺了挺胸,平静地回道:“的确如此,因为窝阔台是大汗生前指定的即位人!大汗生前有大恩于在下,看重在下,在下必须肝脑涂地以报大恩。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也就不需要再隐瞒什么了!其实在下早已知道,拖雷存心即位,但这是违背了大汗遗愿的!所以我不能因你已在监国,便见风使舵,做出违背大汗意思的事情。”
“那你可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拖雷瞪大了眼,恶狠狠地问耶律楚材。
耶律楚材此刻只是捋了捋自己雪白的长胡子,淡淡地说:“一死而已,也好早日拜见大汗。然而,拖雷在百年之后,将如何面对父汗呢?”
拖雷气愤地将脸转了过去,耶律楚材又说:“大汗生前最喜爱的人便是拖雷,时时让你跟随在左右。在弟兄之中,数你最小,大汗却视你为最大,先是让人们称你‘也可那颜’,后来再称‘拖雷’。”
这样一说,拖雷的眼前闪过了以往和成吉思汗在一起的不少情景。
当时,父汗便想到了今天的情形?拖雷暗问着,想到成吉思汗在咽气之前再次拉着他的手殷切叮嘱:“拖雷,你千万要记住:要……全力佐助你三阿哈……平定天下!你没能即汗位,是长生天的意思,谁也别怪。”
回忆至此,拖雷感到鼻子一阵发酸,随即泪水便涌上眼眶。他极力控制,心里暗自叫道:怎么会是长生天的意思?只怪父汗对我一向那么好,你为什么就不把汗位交给我呢?
见此情况,耶律楚材马上转回了话题,同时加重了语气,说:“您很清楚,别的人也都明白,当初大汗确定窝阔台为即位人时,说再由忽里台最后确定,其实不过是要走个过场,以便他即位之后顺利施政。大汗没有选择您即位,也是长生天的意思,是您今生没有做大汗的命。这既怪不得大汗,也怪不得长生天。如果拖雷不顺从命运的安排,违背大汗之命而行,违背长生天意愿而行,结果……到了此刻,在下便不能不说了:那样不但要葬送大汗所建立的达达国,也将葬送自己!”
拖雷转过身,紧闭着嘴,突然双眉紧皱,瞪住耶律楚材。
耶律楚材又字斟句酌地压低声音说:“有一天机,在下宁可折阳寿十年也要道出:后天,您将有血光之灾!”
拖雷神情更加惊恐:“后天?耶律!那你快给我个破解的法子!”
耶律楚材微微一笑:“无妨!您只要在后天一早用红布系腰,自寅时起跪拜长生天,到卯时结束,之后不出寝帐,即可无事。”
拖雷松了口气,“多谢先生!”向耶律楚材连连点头。
耶律楚材又说道:“现在是非常时刻,明日必须确定由谁来即汗位,否则大蒙古国将要灭亡。这大蒙古国,是大汗率领他的兄弟和你们弟兄多年浴血奋战打下来的,你能忍心看着它毁于一旦?命里注定,你不可能登上汗位,便不该再勉强。大汗的在天之灵在看着你,看着你拥立窝阔台为汗!大汗的在天之灵期待着,期待着窝阔台汗在也可王爷和所有王爷的拥戴下,挥铁骑南下,卷起漫天西风,横扫落叶一般,夺取金、宋两国,一统天下!”
“所以,还请拖雷一定三思!在下告辞。”耶律楚材说着施一蒙古礼,便转身走了出去。
望着耶律楚材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拖雷慢慢转过身去,向里走了几步,颓然坐在虎皮椅上,呆呆看着身前的鹿椅。
他慢慢闭上了双眼。而脑海中,苏罗仿佛在自己耳旁,正用她那低沉的声音说道:“……不要再迟疑了!快快动手,杀了窝阔台……”
杀……要动武,何止杀三阿哈一人?更有三阿哈的四万大军、二阿哈的三万大军,还有二叔父的一万精骑,都在附近,肯定已做好了准备。只要这里一动手,他们听到动静就会杀来。我的一万勇猛无敌的近卫军,三万封地大军,再加上叔父窝赤斤和拔都等人的八万兵马,不至于败于对方,但也将两败俱伤,所剩无几。那时,金国若来攻……
想到这里,拖雷不由打了个冷战,耳边又响起了耶律楚材的声音:“这大蒙古国,是大汗率领他的兄弟和你们弟兄多年浴血奋战才打下来的,你能忍心看着它毁于一旦吗?”
“……违背大汗之命而行,违背长生天意愿而行,结果……那样不但要葬送大汗所建立的达达国,也将葬送自己!”
“若动武,我将死于战乱之中!不、不不……”拖雷想着。
这时候,婢女法迪玛走了进来,她向拖雷施礼,轻声说:“也可王爷!别吉请你回去,说有重要的事情。”
拖雷看了看她,说:“知道了,你回去吧。”
法迪玛向他微笑,慢慢迈着步子离去。
“苏罗定是催促我动武!我能放弃汗位吗?不!不能!”拖雷思索着,迟疑着,瞬间觉得自己的头涨得很痛。他叫了声:“来人!”
两名卫士走了进来:“请王子吩咐!”
拖雷说:“给我搬一坛酒来!”
两名卫士应声出去,很快便抱着酒坛、端着酒碗走了进来。
拖雷让二人出去,自己拔下木塞,“咕咚、咕咚”一口气就喝光了坛里的酒。而不久之后,当苏罗走进来时,拖雷已经倒在地上睡着了。
第二天上午,醒酒后的拖雷继续主持忽里台。
“大家都知道,耶律楚材是个神人。大汗生前多次这么叫他,因为他说过的话没有不应验的。”拖雷表情严肃,坐在大椅上侃侃而谈,“昨天,他对我说,今天是我们推立新汗的最后日期。错过这个吉日,大蒙古国将会因大乱而一蹶不振,再不可能有新汗产生。所以,我们今天一定要推举出新的大汗!”
会场静极了,很多人的目光都射向耶律楚材。
短暂的停顿过后,拖雷情绪略显激动,又高声说道:“最后,在我们每个人表决拥立谁为大汗的意愿之前,我要以大汗赐给我的监国的身份说几句话。”
众人洗耳恭听,拖雷继续道:“大蒙古国,是万能的长生天赐给我们圣明的大汗的,也是万能的长生天赐给我们在座的这些大汗的兄弟以及子孙的!我们都希望我们的达达国能像铁铸的一般,能够千秋万代永远姓勃尔只斤。”
在场之人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拖雷道:“此后,我们就要去夺取金国、宋国的江山,这要求我们决不能彼此心存芥蒂,更不能内讧!请大家牢牢记住:我们是亲人!为了拥立一位令我们每个人都满意的、公正的、像大汗那样英明的新汗,在这些天里我们耗费了大量精力。但这是值得的,并不是为了自己一个人或自己的家人,而是为了我们的达达国!无论谁最终即位为汗,都务必清楚这一点,都务必捐弃前嫌。你们说,是不是应该这样?”
“应该!”很多人一下子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