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除阻力推行变法】
这是一个春暖花开的时节,也是城里人踏春郊游的好日子。
王安石此次出来,开始也并没多想别的,就是想走一遍老套路,当然,王安石等人也根本想不到会有什么别的。
这一天,他们看着乡下人在一片绿野里鞭牛扶犁,肩挑锄扒,有时还摇头晃脑地在田间嬉笑取乐,很是自在,他们甚至还羡慕起了这种逍遥自在的生活。
只是,其实很少有人知道,春天里的二三月,青黄不接,正是闹春荒的艰难时节,缺吃少穿的农户最怕的就是它。要是可以,这些农民宁愿皇历上根本就没这个季节才好。而地方上当官的州县官僚,通常也在这个时候出游,虽然美其名曰“劝农”,但实际上,更多的不过是游山玩水、流连光景而已。
王安石所乘坐的船在出小溪不久后便停了下来,他要和众人一起上岸随意走走。
当看见眼前的一片绿野,乡民们在绿野里忙忙碌碌,一片熙和安详景象,王安石也有些陶醉。但是很快,就听有人嚷道:“老爷,这是怎么回事,像个秃子头似的?”
王安石以为是在胡说,便啐道:“不要瞎说,什么秃子头?”
“您看,好好的一片绿,却这儿花了一块儿,那儿花了一块儿,简直跟秃子头一个模样。”
王安石随着人们手指的方向仔细一看,真的是花了许多地方,而且在这些花了的地方,也没人在地上忙活。
王安石道:“奇怪?好像是空地?走,咱们去问问吧。”于是,他走到跟前去看个究竟。
没想到,这确实是一片空地!王安石很是恼火,都这个时候了,地还空着,也没个人影来张罗,那这地还种不种?
“去,给我将本地里正找来!”王安石一面气冲冲地朝村里走去,一面吩咐道。
里正一听知县大人找他,吓得跌跌撞撞就往村里跑。村头一家场院里散放着几条板凳,王安石先去坐了。不一会儿,就看见里正慌里慌张地来了,老远就趴下叩头。王安石见他这样,气先平和了许多,压着嗓子问道:“起来吧,你就是本地里正?”
里正在没搞清状况之前哪敢起来,他还是趴在地下,回到:“是,老爷,小人就是东流这一片的里正。”
“起来坐下说话,我有话问你。”
里正听闻,虽然爬了起来,却垂手站在一旁,不敢落座。
“坐下说话吧。”王安石又请了一遍。
里正只是向前挪了两步,嘴里应道:“小人不敢。”
王安石见他还是不坐,也就不再勉强了,便说道:“你不要紧张,我有话问你,你只要实话实说就行了。”
“是,小人一定实话实说!”
王安石见里正态度不错,说道:“很好。那我就问你,地里有那么多荒田,都是怎么回事?”
里正一听这个,总算松了一口气,他赶紧回道:“老爷问的这个,是因为主人抛荒了。”
安石一听是抛荒,火气一下子又都回来了:“抛荒?为什么抛荒?春不种,秋不收。现在抛荒,秋天收什么?朝廷的赋税从哪里出?一家老小吃喝又从哪里来?”
“老爷教训的是,可他们也是没办法。”里正深深地叹了口气。
“什么叫没办法?”
“都是穷汉,眼下他们已经揭不开锅了。想种,也顾不过来。”
王安石没想到会是这样,他愣了一下,然后又问道:“那可以找人挪借挪借,乡邻之间,这一点帮衬都没有吗?”
可是里正只应了一个“是”,就没再说话了。
王安石等了好一会儿,都没个下文,便感觉到这里面肯定有文章,又问道:“为什么不说话了?”
“老爷,小人刚才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所以有些踌躇。”
“你说来便是。”
“是,老爷。在咱们乡下,这挪借不是件容易事儿,双方都有难处:贷的一方怕有借无还,亏了血本;借的一方,怕高利贷盘剥,就不敢随便挪借。在乡下,挪借的事儿十有八九都做不成。”
王安石一听是这样,一时也没了主意。半晌,才吩咐里正:“那你去把那些抛荒户的户主找来,我有话说。”
于是,过了一会儿,果然来了几个衣衫不整的汉子,明显都是些穷得叮当响的人。等他们行完礼站在一旁,王安石便问道:“你们的田都荒了,是因为种不起吗?”
有的胆大地答道:“是,老爷。”
“可现在不种,秋季无收,不是越过越困难吗?”
几个人都没了话说。
“为什么不想办法找人先借着,然后将田种了再说。”
“老爷,不是没想过。一是借不着,二是不敢借。”有人说。
“既是借,利息总是要付的。那你们借钱要付几分利?”
几个人脸色有些难看,很为难地说:“唉,老爷,说不得!说了,恐怕您也很难相信。”
王安石有些不耐烦地问道:“究竟是几分?”
“老爷,几分?哪有这样的好事!都是成倍的!到秋后还钱,不长三倍就是好的了!”有人忍耐不住,愤愤地说道。“如果借到了钱,一笔账算下来,即使秋后满仓满囤地丰收,也不够还债,还借什么呢!”
王安石知道高利贷黑,可他没想到会黑到这种地步。既然私人帮不了他们,就只能靠朝廷了,他想着。
但朝廷怎么帮呢?赈济?无灾无害,哪里来的名目?何况,就是赈济,也得上头批准,按实际情况来。那就只剩下一招,即朝廷借贷了。可这也是没有先例的事,要上头批准,绝对不行。如果先斩后奏,或斩而不奏呢?关键是能不能按期、如数收回。要是能够收回,就是有罪也不大,为了老百姓,倒也无所谓。
王安石想到这里,突然脑子一转:既是借贷,就应该有利息,是不是也能收它一点儿利息呢?如果是那样的话,朝廷也有利了,这不就公私两便了吗?
王安石看了看眼前这几个无助的穷汉,问道:“如果朝廷借给你们呢?”
一时间,几个人没明白过来,只呆呆地望着王安石。
“比如,由县上贷给你们,到秋天丰收了你们再还给县上。”安石解释说。
“会有这样的好事?”几个人都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如果真有的话,你们能按期归还吗?”
“当然能!就是不讲良心,也没胆子敢欺骗官府呀!”
“既是借,就得收息,官家也不例外。这样你们能拿出多少利息钱来?”
“如真是官家雪中送炭能贷给我们,五七分利,哪怕成倍,我们也认!总比没处借、比财主的那些利息强多了啊!”
王安石一听,比较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问道:“找保人好找吗?”
“想办法也能找到。”这时,里正被王安石的关爱所感动,情不自禁地代几个穷汉回道。
最后,王安石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便说道:“你们先回去吧,过两天就会有结果。如果有需要,就同你们里正说,总之,一定要将田种好!”
然后他又回头交代里正:“你好好查查,看看村里哪些人需要借贷。实事求是,既不能乱贷,也不要漏掉确实有需要的人家。这两天,县上要召一些乡里管事的专门谈谈这件事。接到通知,你就与你们乡里管事的一起去一趟县上。”
如此一来,王安石便回到县上。可他找主簿商议,主簿却有些顾虑。主簿说:“这的确是件好事,利国利民。可从来没有先例,万一……”
“这事你不必担心,你只看可行不可行?可行,咱们就做。一旦有问题,当然是由我来承担。”
有了盐务、修水利的经验,知道王安石是个敢做敢当的上司,风险又遥远难测,主簿也就顺水推舟了:“风险总归是有的,可走路不也有风险吗?大人说办就办了吧!眼下正值关键的时刻,要是做就得抓紧了。”
王安石想了想,说:“那就动手。明天先通知各乡管事的到县上谈谈,要他们七天之内造出需要借贷的农户名册,县、乡各留一份。先近后远,一旬之内借贷的钱粮就要到老百姓手里。另外,咱们库里钱粮够吗?”
“去年上调的还没调走。”
“现在贷了,到秋后征赋收税时一起收。取它二分利,您看如何?”
“民间这种借贷,至少五七分利,当然还可以高些。”
“不要了。取些利息生些薄利,是为着能将这件事长期搞下去。所以不能再高了,再高,就是朝廷在与老百姓争利,等于在剥削百姓了!”
主簿笑道:“大人想得周到,属下有些见利忘义了。”
王安石连忙纠正:“不是见利忘义,这也是要急于为朝廷敛财,难得,难得。”说得两个人都笑了。
一切都按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由近及远,十四乡有需要的贫困户都得到接济,既有了吃的,也有了种子,每个人都十分高兴。王安石自己倒不觉着有什么,但县学里的那些先生学生,可是个个激情洋溢,纷纷题歌作赋,着实热闹了好一阵子。秋后收回本利时虽多少有些麻烦,赖不住管事的与差役们软硬兼施,到底也没出什么事儿。县库里的旧粮换成了新粮,还平白长了许多,几个当官的自然都很高兴。这成为王安石变法的一个重要内容,即青苗法。
但是,人们又看到,这一利民措施也遭到了反对变法的一些保守派的攻击。其中,韩琦上书就对青苗法进行了极力攻击。
韩琦说:“朝廷收取利息,这种做法与朝廷抑制兼并、救济贫穷的立法精神是有所抵触的,所以要想使老百姓信服是做不到的。因为青苗法在执行过程中还有一个强行摊派的问题,就是要求富人必须为穷人做担保,如果穷人还不起青苗钱,富人就要替穷人还钱!”
这一点,确实不容易让人接受,特别是司马光、苏辙之类一心为富人着想的老好人,更是不容易接受。
对此,王安石看得更深刻,更长远。通过政府的力量从富人手上拿钱,然后救济穷人。
王安石不但希望借青苗法从富人手里拿一点钱来补贴穷人,还希望使穷人在凶年时,可以保住自己的土地,不被大户兼并,这样,穷人的日子也过得更安稳一些。可惜的是,王安石独木难支,没能把这一思想坚持下来,在为富民请命的一片反对声中,王安石不愿因噎废食,因为强行摊派问题而毁了青苗法,所以条例司才一再向各地重申,贷款自由,严禁抑配。
王安石不得不对皇帝说:“我们已经禁止抑配了,不需要再过分操心了。”其实,青苗法,包括此后的几乎所有法令,都是不断改进和完善的。
韩琦在上书中最后说:“陛下励精图治,只要躬行节俭,省吃俭用,自然国家就不穷了,何必要用这些兴利之臣呢?这些人纷纷四出,让大家都摸不着头脑,所以我请尽罢诸路提举官,恢复常平旧法施行。”
韩琦数度为相,讲话的分量非比一般,不是司马光和苏轼能比得了的。神宗对韩琦的上书非常重视,亲自拿给王安石看,神宗对王安石说:“我本以为青苗法可以利民,想不到却如此害民,以后出令不可不谨慎啊!”
王安石听了,心里当然不高兴,当场就说:“陛下修常平法是帮助贫穷的百姓,至于收息,也是古有先例,而且是为了长久之计,不得不为。青苗法的目的是抑制兼并,赈济贫弱,因此,置官理财也是国家兴亡之大计,怎么能说我们是兴利之臣呢?”
此时,司马光也抓住机会,与范镇、刘艘、赵瞻等人反复进言,尽讲青苗法坏话,神宗开始犹豫了。
王安石一看皇帝犹豫不决,知道事情已经难以控制了,为了向神宗表明自己的态度,王安石称病不出了,并且要求辞职。
神宗痛苦万分,他也知道王安石的脾气,在坚持变法与否定变法之间,是不可能有任何妥协的余地的。摆在神宗面前的选择是,要么用王安石继续变法;要么废止青苗法,罢王安石。经过几天反复掂量,加上王安石称疾不出,神宗也可能有点赌气的成分,决定废止青苗法!
议停青苗法,对变法派来说,是一个严重打击,对变法派的领袖王安石来说,更是摧诚毁志,灭顶之灾。
变法开始以前,王安石就已经对神宗说过,变法“与战无异”,对将要面对的困难,王安石是有心理准备的。在短短半年之内,人言之危,清议之盛,都在王安石的预料之中。所以王安石面对滚滚流俗汹汹之议,尚可泰然处之,一边反击保守派的废话,一边主持条例司,出台了一项又一项的变法条令。
但是,现在皇帝却中途退却。
王安石待在家里,他把自己关进书房,心情很是低落,他也需要安静一下。后来,王安石不再说一句辩解的话,只是要求辞职。
神宗见王安石提出辞职,心中更显焦躁不安。他很清楚,以王安石的个性,只要废止青苗法,他就绝不会再在京城待下去。此时,神宗虽然对青苗法有疑虑,但并不表明他要全盘否定王安石,彻底不实行变法。
神宗心里想,宰相曾公亮已老,陈升之才浅,赵扦只是治蜀之材,不足以治国,司马光满嘴的“日仁日明日武”,苏轼整天在那里“把酒问青天”。要想养民富国强军,仍然需要王安石。所以,还不能让王安石辞职,一定要把他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