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不错。”齐桓公说,“当时鲁国有一个非常聪明的谋臣名叫施伯,他知道您有经天纬世之才,所以就想宁可杀死你也不让你为我所用。后来还是鲍叔牙有先见之明,派人对鲁庄公说:‘我们的国君想亲眼看着处死管仲,如果不能把活的管仲在群臣面前杀了示众,我们国君的心头之恨就难以消除,所以我们请求给我们活的。’这样,鲁庄公才让人把你押解到了我国,我们君臣才有机会见面。这都是鲍叔牙的功劳啊!他一方面对您有恩,一方面也有治国的才能,我想让他接替您应该没有问题吧!”
管仲回答说:“鲍叔牙确有治国的才能,而且也是个正人君子,但他善恶过于分明,如果仅仅记住好的一方面还可以,但别人稍有过错,他就终身不忘了,这是没有人能容忍得了的。”
齐桓公叹了口气说:“那隰朋怎么样呢?”
管仲用手擦了一把脸上的虚汗,接着说:“隰朋从小就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因此长大后知书达理,聪敏大方,再加上他的口才很好,办事周到细致,尤其在待人接物方面更是没人能比的,不愧是难得的外交人才。”
齐桓公点着头说:“仲父说得太对了。尤其是平晋之乱那事,真是精彩极了。我记得那是在葵丘之会后不久,晋献公突然得病去世,国内因此发生了内乱。多亏了隰朋,他统率着各路诸侯的大军,不仅迅速平定了晋国之乱,还立了晋公子姬夷吾为国君,稳定了局势。并且在第二年四月,隰朋还作为诸侯联军的统帅,与周王室的代表周公忌父及大夫王子党等人共同为姬夷吾举行了确立典礼。那声势,那气派,真是让人激动啊!各个诸侯国,包括周王室,哪个不对我齐国另眼相看啊!”齐桓公说着,脸上露着激动而喜悦的神情。
管仲接着说:“隰朋确实有很多优点:他的为人,眼光远大并且能够不耻下问;能够用自己的善行影响他人;对于国政,不归自己管的能够放手;对于家事,不应该知道的绝不四处打听;辅佐大王,忠心耿耿。我想,能够根据变化而与百姓荣辱与共,然后能使国家长治久安的,恐怕只有隰朋了。”
齐桓公一听,不禁喜上心头。但是转眼看见管仲脸上却依旧是一片悲哀的神情。他有些不解,就低声地问道:“能够有人接替仲父的位置,仲父不但没有高兴,反而面带哀伤,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难道是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管仲赶紧说:“不!大王你误解了。隰朋确实能够接替我的位置,但是……但是……”
齐桓公心里一惊,说:“但是什么……”
“但是天生隰朋,就是为我管仲所用。而如今我即将永离人世,他又怎么能活太久?”管仲说着,不知不觉地流出了眼泪。
齐桓公也不禁流下了泪水,默默不语。
片刻之后,管仲语气突然一转,非常严肃地说:“大王,另外还有一件事是为臣最放心不下的。”
齐桓公心猛地一颤,马上止住悲伤,神情也严肃起来,说:“但不知仲父所说的是什么事?”
“请大王远离易牙、竖刁、开方三人。”
齐桓公不解地问道:“以前仲父也曾告诉寡人要远离三人,但寡人实在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寡人认为,虽然他们三人并非具有经天纬世之才,但对寡人确实是一片忠心。”
“大王,”管仲神情变得激动起来,“大王,你看到的都是表面现象,您千万不要被他们迷惑啊!否则齐国将十分危险,您呕心沥血创下的功业终将付诸东流。到时候悔之晚矣!”
齐桓公从来没有见到管仲如此激动过,心中也不禁担心起来,说:“仲父的话是否严重了?比如说易牙,那次我只是开玩笑地对他说:‘山珍海味我都吃腻了,只是没吃过人肉,你如此会做菜,可知道怎么烹制人肉吗?味道又是如何?’没成想,在次日,他竟杀了自己的儿子来给我当午膳。你想,世上还有这样的爱寡人胜过亲骨肉的吗?”
管仲说:“作为一名厨师,易牙不仅是合格的,而且是相当优秀的。我也知道,易牙味觉特别敏感,厨技非常高超,就连孔老夫子都倍加推崇。据说如果将淄水、渑水两条河中的水混合起来,易牙也能够分辨出来。这是非常难得的。不过,他为了迎合大王的口味,不惜杀掉亲生的爱子,做成美食给你尝鲜。俗话说,‘人情莫爱于子’,他对儿子都如此狠毒,何况对于大王您呢?”
齐桓公听了,感觉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但又有些不服气,说:“那么竖刁总还是忠心的吧。为了服侍寡人,竟不惜阉割了自己。真不知世上哪里还有这样对寡人忠心的人了!”
管仲听了齐桓公的话,脑海中立即浮现出竖刁那丑恶的嘴脸。本来说,竖刁可以称得上是一位美男子,白白的脸庞、大大的眼睛,皮肤细腻、嘴唇红润,如果说一个女孩子的模样长到这个份上,也可以称得上是美女了,更何况这是一个男子。他经常穿着一身用貂皮、貂毛制成的短上衣,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出入宫廷内外。他知道自己是大王所宠信、依仗的仲父,所以偶尔见到自己时,总是胁肩谄笑、一脸媚态,不是“仲父辛苦啦!”就是“仲父又瘦啦!要保重玉体哦!”之类的话,让人仿佛吃了苍蝇似的隐隐作呕。但在下人面前,却俨然自己就是齐国的主子一样,呼三喝四,作威作福。那神情,不管谁看见了都恨不得将他一把捏死。想到这里,管仲心中直埋怨齐桓公:“我那糊涂的大王啊,你居然如此信任这样一个卑鄙小人,这怎么能让我安然地闭上眼睛啊!”
管仲真是越想越气,突然感到胸口发闷,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晕了过去。齐桓公大惊,一边用手扶住他,一边大声说:“仲父、仲父——您怎么样?快来人啊!”
很快几名侍女跑了进来,七手八脚地把血迹擦干净,又把刚熬好的药喂给了管仲。好半天,管仲才回过神。他看着惊慌不安的齐桓公和跑来跑去的宫女,心中十分不安,刚要向桓公表示歉意,忽然瞥见窗外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那——正是竖刁,不用说,刚才的话他也一定听见了。管仲更怒了,大声斥责道:“我和大王在谈要事,任何人都不能在场!都给我滚出去——”
包括齐桓公在内,每个人都吓呆了,管仲为政几十年,还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平时不要说对待大王、大臣,就是对待最下贱的杂役,管仲何尝不是和蔼可亲啊!
宫女们都退下了,本想偷听到底的竖刁也偷偷跑掉了。不过对他来说,也没有再往下偷听的必要了,因为管仲对自己以及易牙、开方的态度已经表露无疑了!
再说管仲,看见众人都退出之后,心里才稍微平静了下来,急忙一边挣扎着向齐桓公施礼,一边连声说着:“大王,臣失礼了……”
齐桓公急忙将管仲止住,重新让管仲躺好,说:“仲父不要这样。您病到这样的地步还为国事操劳,寡人真是于心不忍。寡人就先告辞,请仲父好好休息,有话我们来日再长谈。”
“不!”管仲一把拉住齐桓公,语气坚决地说,“不,大王。为臣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恐怕连明天的太阳都看不见了。所以我一定要把我的话说完……”然后又是一阵咳嗽。
齐桓公眼含热泪,望着管仲,点了点头。
“刚才说到那个竖刁,实在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卑鄙小人,欺上瞒下,狐假虎威,当着您的面一套,转过脸去又是一套,大王被他蒙骗的不浅啊。”管仲顿了顿,接着说,“您刚才提到他为了服侍您而不惜阉割了自己,您又被他骗了。俗话说,‘人情莫重于身’,他对自己的身体都如此,更不必说对大王您了。”
齐桓公点了点头,说:“仲父说的确实有一番道理。那么卫公子开方呢?他应该是真心的吧!”
管仲说:“大王,您还是错了。我知道,这个卫公子开方为了投奔齐国服侍大王,宁可舍弃卫国的爵位,放弃了荣华富贵。这方面似乎还可以说得过去。但听说卫国的国君、开方的父母去世之时,他都不回去奔丧,俗话说,‘人情莫亲于父母’,这未免太不合乎人之常情了。他能够舍弃太子的位置,其势必想在齐国得到比太子地位更优厚的回报。信任这样的人,无疑是在家中养着一只贪婪凶狠、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大王千万不能不防啊!”
齐桓公不解地问:“以前仲父也和我提起过这些,所以平日里,我也曾注意过他们,但是我没见过他们有什么贪图和恶行呀?”
管仲深深地叹了口气说:“的确,平日里,大王没有发现他们的野心和恶行,一方面是由于我和其他一些正直的大臣都在的缘故,他们才不会过于张狂;另一方面他们善于伪装,又得宠于大王,即使有了恶行也无人敢告发。而假如,我和那一班老臣都去了,他们一定会只手遮天、为所欲为的。”
齐桓公听了,心中有些不以为然,心想可能是仲父病得太厉害,有些糊涂了,这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了吧。不过他没有当面反对,只是好言安慰了一番,才依依不舍地离去了。
望着齐桓公离去的背影,管仲的心里也不是滋味:“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大王了吧。可惜,大王已经不是当初的大王了,现在他已经完全被以前的功绩冲昏了头脑,已经变得刚愎自用,听不进任何话了。这怎么能不让我担心呢?可是自己的病又这样了,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唉……”
就这样,当天晚上,管仲怀着对齐国的无限眷恋、对齐桓公的无限担忧,默默地离开了人世。消息传来,全国上下一片悲哀。齐桓公更是伤心不已,一边哭着一边喊着:“老天你太狠心了啊!让仲父这么早就离开了寡人!”
不过,这个世道就是这样,“欲哭闻鬼叫,我哭豺狼笑。”在全国的一片悲伤声中,却传来几声奸笑,不用说这是易牙、竖刁和开方三个人发出来的。那模样、那神情真是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
如果说,齐桓公听了管仲的遗言,他和管仲等人开创的霸业一定会被继承、发扬光大下去的。只可惜,这位齐桓公也有些老糊涂了,后来的所作所为完全违背了管仲的话,最终的结局那真是——“死得老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