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堂弟抓住衣领打得就是二小姐荷花,荷花妹子长得并不像荷花,倒是更像莲藕,鼻子眼睛胳膊腿儿的经常像糊了淤泥,那时候她娇小修长的身上经常穿一身晃晃荡荡的军装改成的大衣服,洗的绿中泛白,脏的白中带灰,脚上穿着前头磨得开线的黑布鞋,脚底踏着干泥,走路虎虎生灰,蓬头垢面形容她的脑袋是再合适不过的词语,最主要还经常拖着鼻涕。外号“抹鼻子花”,身为一个经常拖着鼻涕的女孩子,在众多男孩子眼中自然不受欢迎,这也就不难理解俩堂弟面对她能够下的去手,他们舍得打她是因为嫌弃她脏,他们敢打她的脸又是因为他们不怕脏,因为两个堂弟土里爬泥里滚的也的确够脏,脸上那点鼻涕占到拳头上根本不算啥。有时候,堂哥会以莲藕小姐嫁给某人来作为言语攻击的一种方式。比如,他会说,就你这个熊样儿的,以后肯定娶荷花。包括我在内的,所有被这样攻击的小朋友,一定会第一时间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表示坚决不娶她。
贾杨李有一所民办小学,长的几乎望不到边的围墙上工工整整慷锵有力的用白粉刷出来的几个大字,学校大门左侧写着:人民教育人民办,办好教育为人民。右侧写着:计划生育是国家政策!一对夫妻只生一个好!别的小伙伴不认识,唯独我认识并且读的朗朗上口。我到了上学前班的年纪时已经认识很多的字,这得益于父亲在我记不清楚自己岁数的时候就开始教我认字。但是,父亲教我认字不走寻常道路,别的小孩儿认字应该从一二三大天人等简单的字开始认,而父亲教我认字从铜铁铝钢金开始。在一个可以左右推拉用来清除字迹的写字版上一笔一划的教我,之所以为什么从铜铁铝钢金开始教起我至今无法弄清楚,似乎是村里有三个我爷爷辈的亲兄弟,分别是叫铜铁钢。所以,我那时候便带有几分对各金属爷爷们无比的敬仰开始了我的文化生涯。铜爷爷是村里唯一的木匠,我家的大衣柜和电视三角厨就是他一手打造,他耳朵上夹着一根铅笔头,嘴里经常叼着几根钉子,拿着一把木柄的黑铁锤子往木板上敲打。他的那些工具让我很是着迷,譬如有个黑色的墨盒和各种长线,用线沾了墨然后往木板上一扯就会留下黑色的痕迹,然后拿起大的或者小的锯,一只脚踩在板凳上压住木板,另一只脚稳稳地站在地上,放开了架势上下拼命拉动。他还有个刨子,形状像一艘长了两个翅膀的小船,他骑跨在长条板凳上,两腿外开,弯身弓背,闷声不响满头大汗的左右手各抓住一只翅膀的在木头上来回推拽,一串串的片状木屑从小船上怒放开来,继而纷纷落在地上。父亲每次教我识字的时候都可以成为幸福的时候,首先是因为在识字之前我有机会可以吃到一碗炝锅面。那时父亲工作的单位离家有几十里地,靠一辆飞鸽牌二八自行车往返。每天总是天不亮就出门,晚上七八点才回来。有时父亲回来晚了还没吃饭,母亲会为他煮上一锅炝锅面,而我就有机会跟着吃一碗。吃完了漂着油花子和葱花的炝锅面,认起字儿来快准狠,一遍会读,两遍写,三遍再过几天都忘不了。
除了认字之外,我还学会了若干的唐诗,什么鹅鹅鹅曲项向天歌这种学前班小朋友才开始要学的唐诗,我已经不屑于跟他们一起齐声背诵,加上学前班的小朋友尚且还不识字,我更是觉得自己比他们能耐许多,年幼的无知优越感油然而生并且一发不可收拾。
贾杨李小学最大的好处是把平时不常见面的三姓小朋友都凑到了一起,那时候贾杨李的学前班被叫做育红班,基本都是六岁入学,据说学前班是为了弥补农村地区幼儿园数量的不足而设置的一年制学前教育,所以,学前班上完直接进入一年级。上学第一天,作为六岁大的孩子,大家已经完全不哭不闹,加上学校就在杨桥村东头与李家搭界的地方,离家不过七八条胡同的距离,奶奶带着我来到学校把我交给了在学校当老师的老铁爷爷家的奶奶就放心的走了,我看着教室里密密麻麻的桌椅板凳,和排在门口站成队等待分座儿的一群小孩儿,心里无比激动,期待着我全新的上学生涯。
我们胡同周围的几个孩子,包括我和堂弟在内的同龄人,都在两条长队中一边焦急的等待老师点名分座儿,一边看来看去的数数有多少是我们的人。堂哥那会儿已经是小学二年级的学生,有他在我们才有足够的安全感,觉得心里踏实,更觉得终于追上了哥哥的步伐可以跟他一起上学放学了。仔细观察之后,发现我们的人数众多,足足有六七个人是我们整天一起玩耍的小伙伴,而且长的不像荷花更像莲藕的荷花也在其中,跟她站在一起的还有我家周围几条胡同的彩霞、云霞、凤霞等几个同龄闺女。新生入学的第一天,荷花的脸上洗的干干净净,那套常年不换的泛白的军绿色衣服,也换成了崭新的红底白花小布褂和浅蓝色的肥腿裤子,脚上穿着一双白底黑面新布鞋,肩上斜挎着藏蓝色的棉布书包,书包上秀了一朵应该是荷花的花,由此可看得出她母亲对莲的钟爱,不过这都不够,最显眼的是头上扎起了两个小辫子耷拉在耳朵两侧随着脑袋摇摆,顿生一丝灵气儿。我和小伙伴们发现了新闻一样,眉来眼去的使着眼色坏笑,那意思好像是说,快看快看,荷花穿新衣服了,脸都变干净了,你要娶她当媳妇儿吗?我不!
队伍当中,还有一些见都没见过面的姑娘小子,有很多面孔看起来很舒服,特别是有几个乖巧可爱的小姑娘,她们基本都安安静静的在队伍当中呆着,也不跟别人交头接耳眉来眼去,也不像有的小孩儿那样喝水或者吃东西,甚至我们看到一个个子高高的女孩儿,穿着一身白色的我们从未见过的连衣裙,脚踏一双红色方口小布鞋,扎着高高的马尾辫,上面还带了一个光滑如丝的缎面红色蝴蝶结,在众多棉布小褂的女孩儿们中显得十分与众不同。仔细看她,不但皮肤白净,就连五官都是只有电视机上面见过的样子,大大的眼睛,弯弯的眉毛,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眼珠子,含不住一个大枣的小嘴,高高的鼻梁,就连一点擦鼻涕痕迹都没有。按照我们那会儿的审美,已经断可以通过眼神共同评选她是最好看的女孩儿了,我们五六个小伙伴,恨不得快点解散队伍凑到一起讨论一下,这是李家村的闺女吗,怎么长的这么好看,姓谁名谁,之前咋没见过?就连我一直觉得没有男女意识的堂弟,都悄悄的在我耳边说,哥哥,这个闺女真好看。
开学第一天的早晨,太阳仿佛吃了玉米糊糊一样金黄灿灿,十里无风,百里无云,就连平日里街上经常看到的野狗家狗纯狗和杂狗都为我们上学而激动的不再挡道儿,成了尊重知识和文化的好狗。关于这些狗,几乎家家户户至少一只,平日串门,所到每户人家里之前,势必先要看看他家的狗是不是拴着的,于是,我们练就了一身对付狗的本领,比如看到不怀好意的恶狗就得做出弯腰捡石头状,当然很多时候也会真的捡了砸出去。再比如,使劲儿的跺脚作要追赶的样子,其实心里怕的要死,还要逞强的怒视对方,大部分的时候,对方做惊弓之狗夹着尾巴落荒而逃,偶有愣头青的犟狗,对着你狂吠不止,这种还算好的,那种盲流的野狗不会浪费功夫儿跟你狂吠,它们昂着头,狗眼看人高,冲着你就纵身扑过去。被狗咬了的倒霉孩子不在少数,我十分庆幸从来没被狗咬过。据说被狗咬过之后一定要去村卫生所打狂犬针,而流窜在街头的疯狗不在少数。于是有一段时间,各村兴起了打狗队,贾杨李也不例外。混迹在贾杨李的打狗队使用一辆掉漆严重的浅绿色农用四轮车,整个后兜焊上了大大的铁笼子,他们每到一处,看到街上散步玩耍觅食交配的狗,拎着带有网子的长杆就下来追捕。他们无论是从技巧上还是胆识上都比我们要强很多,也比我们残忍很多。小一些的时候看到两只狗腚对着腚的粘在一起只感到好奇它们为啥安静的背对而立,仿佛两个站岗的哨兵神圣的站在大街中央,我们拿了砖头就扔过去,直到扔的它们分开为止。稍大一些才知道原来他们是在交配,公狗先是用那个细细长长的狗又鸟巴在母狗腚里伴着急促的喘气声小幅度穿梭着,一阵儿癫狂之后随即转身,保持站岗姿势静止不动,每次遇到这样,我们都会喜不自胜的非要将它们分开才拍手称快,这种乐趣还同样体现在我们每次抓到两只粘在一起的蜻蜓身上,想起来童年拆散了多少狗夫妻或者狗男女,以至于很多母狗在被一只公狗爬跨之后接着被别的公狗爬跨,自己都分不清孩子的爹是何狗。而这些打狗队,他们越是看到交配中的狗越是来劲,上去两个人兵分两路一人套住一只,顷刻就扔到大铁笼内,有些身体庞大体重太沉又宁死不分的痴情狗硬是被他们拿棍子与交配中打死拖走。说起来,我对狗是很有感情的,我家曾经养过三五只狗,每一只都不幸的死于非命。这也让年幼的我几度伤心欲绝。其中有一条狗,我唤做小黄的正儿八经中华田园犬——土狗串子,一身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土黄色,甚至找不出一撮儿更加高贵点儿的黑毛。就是这么一条平凡的狗,它在一天夜里无故失踪,我在夜里为它失眠。小黄跟我特别亲,是除了堂哥之外给我最大安全感的狗,这么说小地主可能会不乐意,但事实胜于雄辩,至少小黄在保护我的同时不会欺负我。我在街上晃荡的时候带着它,它总是会走在前面,我说停它便不敢再挪半步,我说走它就不会原地不动,甚至站起坐下都听的懂。按理说一条土狗具备这样的素质实属罕见,我甚至觉得贾杨李所有的狗都不如我的小黄。小黄的失踪,让我在奶奶面前哭了好几次,我曾经一度怀疑是打狗队抓了它,几次三番缠着奶奶,让她去找他们要回来未果。直到一年半后的一天,我在贾杨李的宝岛“小台湾”的一户人家中发现了它,我隔着接近两米的木栅栏大门,对它进行爱的呼唤,它听到后竟然激动的跳了起来,无奈脖子上拴着绳子,只能够在原地蹦跳打转,如此,我确信这就是我丢失已久魂牵梦绕的小黄了,立刻跑回家告诉奶奶。我记得那天,小风吹着薄薄的一层黄土,奶奶和我走在通往“小台湾”的路上,奶奶脚步已经算是轻快稳当,而我则几乎要飞,一会儿跑到奶奶前头去,一会儿再快速折回奶奶身边,不等立定,继而再跑到前面。那样子,俨然像主人带着一条活蹦乱跳的小狗赶路。如此往返七八糟,终于跟奶奶同时站定在大门口,奶奶叫了那家的主人,说明情况后人家通情达理,把狗牵了出来,隔着五六米远的时候小黄挣脱新主人手中的绳子扑到我怀里,双爪儿扶肩使劲儿的拿着湿漉漉的舌头舔我,活像久别重逢的男女舌口勿,撒的那个狗娇至今让我难忘。回来后好景不长,土狗终究是土狗,何况它是那么纯的一只土狗,自然改不了土狗的恶劣秉性,小黄一如它的几位前辈一样,吃了被药死的耗子中毒而亡。
言归正传,说到等待老师点名排座,一对一对的小孩儿听到姓名后开始走进教室坐在课桌前,男女一张桌儿,既然我无法如愿和自己的小伙伴们儿坐到一起,于是内心便极度渴望跟那个最好看的闺女坐到一起。铜爷爷的闺女秀香姑姑是我们学前班的老师,她站在门口,一边看着名册一边朝门外的队伍喊着,李龙龙,杨云霞,贾海龙,杨凤霞,杨小龙,李娜娜,动作快点,叫你们没听见吗?先别啃地瓜了,快点进来坐下。对,靠着那个桌子坐,还有你!把鸡蛋收起来!虽然我认识秀香姑姑,但也不好意思直接上去说,姑姑,你让我跟那个小闺女坐一桌儿吧。可见,礼义廉耻心在那么小的年龄已经具备了。我抓耳挠腮惴惴不安的等待着命运女神到来,直至希望落空,那个女孩儿叫做李静静的被划分给了我们村的杨向阳,那小子顶着一个与身体极不相称的硕大脑袋,仿佛随时都有压断脖子耷拉下来的危险,我常想,他之所以叫向阳难道是因为父母希望他向日葵一样的大脑袋和大脸盘子永远向着太阳,取了这名字晚上可咋办。这向日葵顶多只算是小地主势力范围内的顺民,却绝不是爪牙同党,故算不得自己人。我充满了敌意的看他一眼,无奈那小子不接茬儿,压根儿不给我对眼的机会,我也不晓得这眼神儿是要对他表达什么,就是有一种想要去弹瓶盖而地上的五个坑儿却被抢占了的不快,一种找了个铮亮挺拔的红泥坑却被他人霸占了的气愤,一种拿着酒瓶子换雪糕却被人抢先最后一只的烦恼。然而比没有和李静静成为同桌更让人懊恼的是,既是老师又是姑姑的杨秀香杨大腚唇子杨大女乃子,竟然六亲不认的把我和杨荷花杨莲藕杨抹鼻子闺女分到一张桌。不要以为她今天拾掇的干干净净,换了一身新衣服我就相信她从此以后都这样了,以我家离她家不过三十米距离的了解程度来看,用不了一天半,荷花就会恢复原貌,她还不如个霜打的茄子,干巴了的黄瓜,一脚踩烂了的臭鸡蛋。你作为我的亲戚,又是我的老师,我本来对你无比敬重心存渴望,本来觉得能够享受特殊待遇和无限优越感,你竟然这样对我,我可是没上学就已经认字儿很多的天才儿童,我比谁懂得都多,我比谁都有思想,我没跟堂哥他们似的往你家猪圈里扔炮仗,我也没往你家茅坑儿里扔砖头,你杨秀香不能这么对我。我一定要找我奶奶,让我奶奶找铁头儿奶奶,再让铁头儿奶奶找你!我还要直接去你家找铜爷爷,让我铜爷爷说你骂你拿那个楔钉子的铁锤子打你,总之你不能如此对待我这么一个好的不能再好的小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