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着疲惫的双腿,我缓慢的在河堤上走着,刚下过雨的河堤遍地泥泞,各种被雨水打得湿漉漉的我叫不上名的农作物在田间整齐的排列着。天色灰蒙蒙的,我甚至分不清是上午还是下午,前方是堂哥领着一群小孩儿,就我自己离得最远,我深一脚浅一脚的试图追赶上他们,脚上的凉鞋被泥赘的也断了一根塑料条,走起来更加艰难。我想干脆把凉鞋脱下来拎在手上,光着脚去追赶他们,可我一直不喜欢在田里赤脚活动,无论是晴天还是雨天。这一点我对两个堂弟十分佩服,它们是可以赤脚在刚刚收割过的麦子地里跑来跑去的,我惊讶于它们的脚底板到底是什么做的,难道那么坚挺的桔梗扎不伤它们的脚?我曾经试过脱光了脚慢慢地伸到地里去,碰到桔梗立刻缩回。堂哥他们越走越远,零零散散的几个人,变成了模糊的几个小点,那几个小点却总也不完全消失,在远处河堤与天空交界处若隐若现。我心越来越恐慌,河堤上的田间穿插着一些坟地,有的三五成群,有的孤苦伶仃,有的大,有的小,有的年久失修,有的新鲜落成。它们威严的散落在田地里,我刻意躲开视线,尽量朝着河堤旁边的北河水面看去,水面上漂浮着各种大小不一的水圈儿,据说下过雨后的水面会有很多鱼上往上翻。我的眼神无法看清躲在水圈下面的各种鱼,却能够看到在无风的情况下隐隐摆动的棉花枝叶,它们或许不是棉花,叶子巴掌大小,枝干一指粗细,整整齐齐的排在田里,偶有异动总是会让我毛骨悚然,心肝肾感觉要从嗓子眼冒出来一样。我趿拉着快要完全崩裂的凉鞋,使劲儿的往前迈着步子,我想喊前面的堂哥他们,你们等等我,可每次话音到了嗓子眼总是发不出来,我着急的想尿尿,又不敢因为尿尿而落下更远的距离,一边着急一边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大腿根流至脚踝,我赤裸裸的尿床了,倒是省了换洗衣服。
那时候,每个寒冷的冬天清早醒来,赖在被窝里等待奶奶生炉子成为一种习惯。天微微亮,外面的公鸡第三次打鸣的时候,奶奶都会准时起床,穿着藏蓝色的棉袄,头上戴着浅蓝色的方巾,一只手拎起尿盆拿到院子西南角的厕所里去倾倒,奶奶出去倒完尿盆,就会拿斧子在外面劈几块木头柴火,然后砰砰砰的砸一会儿煤炭,用簸箕端入屋中。奶奶先是将炉膛中的残渣清理出来,然后放进新砸的煤填满炉膛,从上面和下面共同引燃干草和木头,这时候屋内就会迅速弥漫开呛人的浓烟,我立刻用被子蒙住头,静静的呆在里面不敢露脸。我不晓得那天奶奶去倒尿盆有没有觉出份量不足,但是我清晰地知道被窝里的味道和往日差异太大。这就逼迫我不得不再次把头从被窝中露出来,然后拿手扇来扇去驱赶浓烟,即便如此依然是被呛得眼睛刺痛。当时只觉得大人厉害,现在想来,奶奶每天早晨面对浓烟生火,又是如何坚持下来的。终于等到奶奶忙活完,屋里的浓烟稍微散去后奶奶开始让我起来穿衣服,我装作没事儿人一样以最快的速度套上棉裤棉袄,下床趿拉上鞋子,走到门口台阶上摆开架势,无奈昨晚洪荒之力已泄,朝阳中的那泡尿分量一星半点儿的闪闪发着光,无论如何都无法触及远远地枣树杆,这让我十分垂头丧气。我索性对准了最近的一棵,自我安慰的往上泚了几滴。这时候听到奶奶在里见一边收拾床铺,一边说,你看看你干的好事儿,昨天失火是不是你们干的,接着晚上就尿床了,这么大的人了还尿床,害羞不害羞。我心里想,能不害羞吗?这话问得我咋回答,我总不能说不是我干的,更不能说我不害羞,你都发现了就不要提了,多难为情啊。
奶奶将带着地图的被子褥子凉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我家的晾衣绳有三根,大人们经过晾衣绳要低下头去走路,三根晾衣绳都是由细麻绳拴在不同的两棵枣树之间而成。平时日里晾衣服,过年的时候既可以挂鞭炮,又可以挂灯笼。这得益于我家硕大的院子中有七棵枣树,我要按照鲁迅先生的说法,那得挨个写每一棵都是枣树。这七棵枣树中最大的一棵在我们寝室窗户外,躺在床上可以隔着玻璃窗户看到他的枝叶蔓延硕果累累,每年中秋前后便是打枣的时候,我总是期待奶奶说一句,明天可以打枣了。虽然,总是不等这一天,平时就想方设法的从枣树上摘那么几个尝鲜,加上园子里有时候中了某些瓜果,也会被我提早偷偷摘下,倒也真是仨瓜俩枣的乐趣。面对这棵最大的枣树,不需要我拿着竹竿往枝叶繁茂又沉甸甸的的枣树上胡乱拍打,我每次都会顺着碗口粗的树干爬上去,越爬越高,高度足足齐平大瓦房的房顶。我站在树上剧中的位置,下面踩着树杈和横斜出去的粗壮树枝,两只手分别抓住不同方向稍细一些的树枝,憋足了气使劲儿摇晃起来,随着我的摇晃大大小小青青红红的枣儿冰雹一样纷纷坠落在地,在黄土地面上砸起一阵阵的灰尘。我越摇越起劲儿,在我的记忆里,上树摇枣的乐趣要远大于吃枣的乐趣,印象最深的一次,我穿着短裤爬得过于高,接近树梢的位置,两只腿不敢松动丝毫的胶着在树枝上,双手紧紧握着也不敢松动,正当我观察树枝如何一步步下来的时候,发现了一只壁虎从树枝上爬到了我的腿上,瞬间丝丝凉意袭来,我感到浑身的汗毛都要立起来了,可惜汗毛不足以绊倒在我大腿上爬行的壁虎,我就那么一动也不敢动的瞅着它慢慢地爬行,生怕它爬进我的短裤里或者爬到我赤衤果着的上半身更或者万一趴到我的脸上,越想越不敢想,不要说大气不都敢喘一声,我干脆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的盯着它。终于,那只悠然自得闲来无事的浅灰色的壁虎,在我大腿上摇头摆尾若无其事的按照它既定方向继续向前爬行,直到爬上了紧挨着我大腿的一根树枝我才松一口气。壁虎刚走,我也顾不得高度和危险,最快的速度抓准几个树枝蹭蹭爬下来,跑到屋里去拿肥皂水使劲儿擦洗大腿才去掉那种慎得慌的感觉。听说要是被壁虎尿滴在头上会秃头,但不晓得要是落在腿上会如何,虽然刚才那只壁虎只是规规矩矩的借道儿,但我还是担心大腿会不会出什么毛病,我们所有的小孩儿都曾一度认为大爷秃头的罪魁祸首是他家爬满了窗户的壁虎。
那个大年初二,我们五六个人凑到一起分享前一天晚上的战绩,点火发射的整个过程被我们几个演来演去,玩的不亦乐乎,好在没有人来追究这个事情。也或许有人来追究过,那自然是要找堂哥的父母,不过按照我二大爷和二大娘的强势,他们找了也没用。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是我们策划并完成了那场通天又通街的火灾,又如何会甘愿被小果两口子随意往自己孩子身上安置罪名呢。二大爷和二大娘是相当宠溺堂哥的,堂哥在村里惹了那么多祸竟然从来没有被父母打过。至于小果和看两口子,逢人就说昨晚的火灾就是那几个兔崽子的事儿,孩子不懂事儿,娘爷还跟着一块包庇,也不知道好好教育孩子早晚害了他。我们那里给爷爷叫“爷爷”,这个倒是和全国各地都差不多的,但是对于父亲的称呼却又很多种,年代早一些的,称呼为“爷”,还有称呼“叔”的,并且这种大有人在,比如说我们憨厚老实,一身本领,皮肤黢黑的老天,给他父亲就是称呼“叔”。这种称呼,究其原因据说是怕命里担不了孩子,就让自己的孩子称呼自己为“叔”,当然还有一种情况是母亲改嫁后孩子给继父叫“叔”。年代稍靠后一些或者文化水平稍微高一些的,干脆爷都不称呼了,就叫做“爸爸”,比如我父亲兄妹四人给我爷爷叫“爸爸”。我的大部分小伙伴中,除了老天等少数几个,大部分都已经开始给自己父亲叫爸爸了,但是给母亲尚且叫“娘”,叫“妈”的还算是少数。倒是给奶奶叫“妈”的很普遍,在这里“妈”念三声,“妈”作为母亲这种再寻常不过的称呼,在贾杨李普及开来已经是九零年之后的事情了,可见一个地区与社会脱节的严重,以至于到了给母亲叫“妈”都成了一种赶时髦的程度。
这件事情若干年后,我们也稍微大一些了,也开始乖乖的见面给小果和看两口子称作大爷和大娘,大家说起当年的火灾都哈哈大笑,大人们感叹我们这帮小兔崽子小时候怎么那么能作,十里八乡也没见过点人家屋顶子玩的。其实回头想想,当初为何不喜欢他们实在是没有任何根据,并且后来发现了他们的可爱之处。他家有三个孩子,两女一男,老大莲花,年龄比堂哥大一两岁,老二荷花,年龄与我同岁,老三莲子,比我小两三岁。这姐弟三人与我们的故事从那场大火之后,才算正式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