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莱的诗歌同他战斗的一生一样,带有强烈的革命气质。他在自己的作品中,不遗余力地揭发现实的罪恶,憧憬理想的未来和探求革命的途径。为此,他遭到了反动统治阶级的冷遇、诋毁和迫害。恩格斯说:“没有一个‘体面的’人敢把雪莱的著作摆在自己的桌子上,如果他不想声誉扫地的话。”
雪莱诗歌的战斗精神,是统治阶级无法封锁和扼杀的。它经历了时间的考验,获得了广大工人群众的承认和热爱。在英国最早的工人运动——宪章派运动中,雪莱的诗歌发挥了极大的战斗作用。正如恩格斯早已指出的,雪莱拥有众多的工人读者。
雪莱一生创作了无数不朽的诗篇,无法一一介绍,下面只介绍他的三部优秀长篇诗作——《伊斯兰的起义》、《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和《钦契》。
一《伊斯兰的起义》
《伊斯兰的起义》(简称《起义》)于1817年9月写成,第二年1月出版。它是诗人居住在英国小镇马洛时写的。雪莱说,长诗虽然只用了六个月的时间写成,但构思却长达数年之久。总结法国大革命的成败经验,探讨人类未来的命运,一直是激动诗人的课题。
《起义》正是一首探讨法国大革命后欧洲现实发展趋向的长诗。它揭露了反动年代欧洲的现实罪恶,描绘了人类理想社会的远景。
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震撼了欧洲,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但这一革命遭受了挫折,革命的成果被大资产阶级篡夺。在拿破仑称霸的年代,他对内实行高压政策,对外进行长期的战争,给欧洲人民带来了空前的苦难。1806年以后,以英国为首,连续组织了第四、五、六次反法联盟,集合了欧洲的封建势力同拿破仑作战,并取得了胜利;出现了封建势力全面复辟的局面,使欧洲人民陷入更为深重灾难的深渊。
长年战争,使欧洲大陆各国的社会经济遭到了巨大的破坏。人民不断流血、牺牲,生活陷入可怕的贫穷境地。因此,各国都不断发生人民反抗暴政的运动;这些运动不断遭到血腥的镇压。
当时的英国,由于拿破仑的经济封锁和战争消耗,战后国内也出现了经济凋敝的景象。物价不断上涨,工资降低,失业人数增加,人民生活日益贫困,不断激起游行、罢工的反抗浪潮。统治阶级采取了各种反动措施压制人民的反抗。
整个欧洲笼罩着黑暗,法国革命至此彻底失败。复辟了的封建势力对人民进行了变本加厉的统治和镇压;群众对黑暗的现实,表现了失望和恐惧。因此,欧洲的未来命运、它的发展趋向、它应该通过什么途径走向光明,就成为进步知识界思考、探索的迫切问题。雪莱的长诗《起义》,甚至包括他的后两部诗剧,都是力图以诗歌的形式对当前的迫切问题给予回答。
雪莱酷爱哲学,有很深的修养。他的思想又极为丰富和深刻,他喜欢把自己的哲学思想用诗的形式表达出来。这样,他的诗有一部分是相当难懂的。《起义》就是其中典型的一例。全诗完全采用象征的手法,表现的内容很有哲学意味。也可以说,这是一首表现革命斗争的哲理长诗。
诗题《伊斯兰的起义》,连同它的副标题《黄金城的革命》(亦即《伊斯坦堡的革命》)是比较费解的。从诗的内容看,起义者并非伊斯兰教的信徒,而革命的对象伊斯坦堡的暴君奥斯曼,也不是历史上实有的信伊斯兰教的奥斯曼。那么诗题的真正含义是什么呢?我们从男女主人公的名字,可以得到比较合理的答案。莱昂的希腊文的意义是“人民”,莱昂称自己的情人茜丝娜为莱昂妮,也就是女人民。人民是一个带有普遍意义的概念,人民革命的对象——奥斯曼,既然不是一个具体的实体,自然也应是一个普遍的概念,即泛指一般的暴君。这样诗题的含义就明朗了,它是“人民反对暴君的起义”。至于“黄金城”和“伊斯兰”只是诗人为了扰乱统治阶级的视线,免遭迫害而虚设的背景。这样,不仅使长诗具有了浪漫主义的东方色彩,又使它增强了普遍意义。
《起义》由十二歌组成。
第一歌是序曲。《起义》用一个海上壮丽的场景作为富有寓意的开端。实际内容是表现法国革命后的欧洲现实。诗人自身也在诗中出现,他就是动荡不安的社会的见证人。
法国革命遭受挫折,是长诗展开的起点。它写道,在“被践踏的法兰西已丧尽最后的希望”时,诗人摆脱了“失望的幻象”,爬上了高接云天的海岬的顶峰,看到了一场蛇和鹰的“恶斗”。大海和天空成了恶战的背景,风雨、冰雹、雷电交替出现,形成惊心动魄的场面。
先是雷声隆隆,惊天动地,之后有浓雾升腾,弥漫海面。风暴卷起巨浪,闪电撕裂长空,骤雨和冰雹一起袭向海面。诗人用自然力的运动,为蛇与鹰的恶战烘托气氛。
战斗先是在远方的天边,逐渐逼向诗人的眼前。一条蛇一圈紧似一圈地缠住了一只苍鹰,还把柔软的颈项伸得很远、很高。它头上长着美丽的蛇冠,注视着苍鹰的一时直勾勾的眼睛。苍鹰为了甩掉蛇,不断盘旋打转,哗啦啦拍打着翅膀,发出哀鸣,扑向云端。它用尖利的嘴和爪,向蜷曲的蛇猛袭;蛇也对准苍鹰的胸膛死咬、猛撕。于是空中飘荡着闪闪的蛇鳞和发光的鹰毛,接着鲜血染红了喧腾的白浪。战斗时松时紧,直斗得天昏地暗。鹰被蛇盘绕得昏昏沉沉、痛苦不堪,绝望地跌向海边。蛇放松了缠绕,苍鹰猛力挣脱了蛇的链环,像火山中迸出的一团浓烟,发出哀鸣,逃向天外。
蛇身被折断,僵硬了,失掉了气力,落入大海;大自然恢复了宁静。大地和海天,都光芒四射,波涛也被落日染红。诗人绕过陡峭的小径来到海滨,景象壮丽动人。
他看到一个“明媚犹如晨光的少女”,在恶斗时,心神不安,此刻面对海中浮游的巨蛇,她发出呼唤。濒死的巨蛇游向她洁白的脚边,她敞开胸膛,巨蛇就蜷伏在少女的心上。少女站起来,笑迎着诗人,她说:失望把你从梦乡引来。只要你敢同我和巨蛇一同航行,你就能寻到你所追求的理想。
长诗以蛇与鹰的激战象征人世的纷争,善恶的冲突。它总领全篇,紧接着由少女带着诗人,来到人间的黄金城,经历了反复的征战,才到达了理想的彼岸。
诗人和少女一同乘一条精巧的小船,它像一个罗网,形如弯月,纤巧轻灵,没有风帆;一丝轻风,就能送它前行。
在海上,少女给诗人讲述了一个奇异、可怕的故事。远在太古混沌时代,万物由善与恶两个精灵统治,它们是一对孪生兄弟。它们幻化成彗星和晨星,从暴风雨的深渊底层跃出,发出激战。这场战斗,引起世界上最早的一个居民内心共鸣:当彗星陨落时,这个居民也杀死了自己的兄弟。这样,世间“罪恶”得胜。
“罪恶”精灵是个千姿万态的形象,它的名字叫“魔军”:一个庞大的恶魔之群。死亡、腐朽、地震、摧残、贫穷、疯狂和憔悴症都是它的同类。黑暗是它的生命和呼吸,毒液是它的灵魂,它通过毒液才显出神通。恶魔得胜后,得意洋洋地统治世界。它使新的一代生命劳碌奔忙、饥饿、流浪、疯狂、相互憎恶、怨恨善良。
失败的善良,为了抵抗恶魔,也变幻了它美丽的星座的面目,化作一条蛇,在人间各地爬行。由于世界为恶魔操纵,人们不辨善恶,都把善良的精灵诅咒。恶魔奴役世界,占据着空气、阳光、思想和语言,霸占着人迹所到的一切场所。
当世界到了青年时期,善良的精灵跃出了海波,重新开始了战斗。虽然胜负未分,王座却开始摇震。被践踏的群众也纷纷觉醒,希腊起来了;它的古代歌手和圣贤的思想,为后代燃起了火种,展开斗争,出现了“一缕救世的晨曦”。这里是暗指十九世纪初期希腊人民首先奋起反抗土耳其统治的斗争。在法国大革命失败后,进步人类又一次燃起了希望。少女说,人类一旦奋起和压迫者进行浴血恶斗,自由、正义、真理,就会来到人民大众的心头。于是,蛇和鹰上场,使世界的基础发生震荡。
小船载着诗人、少女和蛇飞驶,他们一直驶过世界的终极——北极海,穿过一汪清澄的碧水,便看到了蓝色海水中的绿色小岛。岛上光芒四射,岛的中央是一座庙宇。小船在岛旁靠岸,他们踏上象牙的阶梯,走进水晶宫的大门,来到大厅。上面是金刚钻石的屋顶,四面的宝石墙上,挂满了画像。下面是蓝宝石做成的宝座,坐满了辞别人间的伟人。大厅中央有一个空宝座,像高高的金字塔。少女高声呼唤精灵,倒地溶化;从她溶解的肢体上,迸出一团黑气,不断弥漫,遮没了光明的庙宇。接着有两盏雪亮的明灯,在紫英石的地面上,投下一圈圈的光芒,那是两只左扫右射的蛇眼,像两颗流星,立即合为一体,化为星座。它的明亮的光劈开了黑云,显露出一个形影。
诗人见此情景,几乎晕倒,他感到有人把他扶住,说:两个伟大的精灵已归来,显示出人类的力量,别失望,要善于理解。于是诗人看到,这一形体有着难于形容的丰采,四肢像玫瑰般鲜艳。他“雄伟而谦和,沉静而慈悲”;他站在那里,乌黑的眼睛豪放而深沉,乌黑的长发四散纷披。他身旁站着一个女人,拉着他的手,像他的影子。她的目光勾起了这男人——长诗的男主人公莱昂对往事的回忆。他的回忆,构成了第二歌的内容。
诗中的少女就是大自然和爱的精灵。她保护了善的代表蛇。在不断的挫折中成长起来的巨蛇,用它善的光芒,引导了长诗男女主人公,即作为人民化身的莱昂和茜丝娜在人间展开斗争。诗人通过对他们的斗争历程的描写,表达了自己的思考、探索和理想。
第二歌,莱昂回忆他和茜丝娜在故乡黄金城的经历。
两人走出家门,投身于自然之中,相互倾诉自己的心声。诗人代替莱昂,诉说着祖国的灾难。原本是幸福的家园,有孩子的笑脸、美貌的妇女、海滨动人的景色;可这一切都被世间的“毒液”侵害。祖国由于受毒而枯黄,暴君与暴君结成毗邻,占据了和平的家园。于是人民受欺凌,罪恶、奴役、暴政各显身手,恐惧和荒淫结盟,残害着人类。
欣欣向荣的世界,欢乐的家庭,如今变成同胞的地狱。人民在寻找希望,可找到的是更阴暗的地狱,更沉重的镣铐,更凶残的暴君。就连教堂,也唱起了血腥和伪善的赞美诗,一切罪恶的象征都变成了神圣。
黑暗的、罪恶的现实,却激起了人们思想的叛逆;诗人相信,人类过去在罪恶中挣扎,但未来会光明、伟大、高尚,“一定会远远超过帝王公卿”。“不可一世的权力”一定会同宫墙的颓败一样被摧毁;希望、正义和真理将会结果,人们会起来把压迫者的王座击碎。
莱昂追诉他与茜丝娜的初恋和结合。她本是孤儿,同莱昂一起长大。她有一对北极星样的眼睛,在虚伪的人世,只有她能安慰莱昂受创的心灵。她才只有十二岁,就同莱昂一同去爬上高插云天的丛山,穿过古老的森林和长满绿草的谷涧。两人形影不离,一刻不分;共同的心愿使他们结合;共同的理想,促使他们去为人类而战斗。
一天中午,她睡在莱昂怀里,做着奇异的梦,突然惊醒,唱起一支自由的歌曲。这是莱昂谱出的英雄乐章,茜丝娜直唱得心神抖颤。歌曲的思想传遍宇宙,它的力量能驱散人间的灾难,“大地、海洋、天空、星辰、生命、命运、名誉,一切的事物”听到它都要俯首听命。于是,两人的思想完全融合在一起,使他们成为终身的伴侣。
莱昂对茜丝娜讲,除非男女平等自由,和平和人性是不会结合的。要让这一思想深入人心,必须将“奴役制度廓清”。茜丝娜回答说,有一天,你召集大军去解放黄金城,我也会领一支欢欣鼓舞的娘子军和你会师,唤起带镣铐的女奴隶把暴君消灭。她还说,她要决心走遍穷人的居所,用莱昂的歌唤醒妇女,使她们摆脱暴君的压迫和宗教的欺骗;让人们把你当作解放的救星,簇拥在你周围,浩浩荡荡地前进。
他们将要离别,去进行“革命”,两人痛苦地拥抱在一起。她说:我们会重逢,不在坟墓,也不在天堂——
“惟有人类的心灵是重逢的场所,
等我们残剩的骸骨被践踏在荒原上,
人类的希望中有我们的光芒,百世留芳。”
第二歌是全诗思想的总纲,它表达了雪莱改造社会的理想。他认为,人类的苦难终会过去,只要充满希望,并且,要相信思想的力量,靠宣传,能打动人心,唤起民众,说服暴君,解放人类。这是雪莱一生坚持的理想。尽管残酷的现实经常使诗人对这种信念产生动摇,但他始终没能彻底穿破这种信念的局限,发展成为一个真正的主张暴力革命的诗人。这种信念表明,雪莱的社会理想是建立在人性论、人道主义基础之上,带有明显的局限性。
第三歌是从莱昂的一个幻梦写起的。一个夜晚,莱昂同茜丝娜坐在岩洞旁谈心,大自然生机盎然。忽听人们呼喊,脚步声杂沓,地壳震荡。二人拥抱凌空飞翔,飞过大海,茜丝娜却被幻影所抢掠,莱昂惊醒。这个幻梦预示着两人的命运,也暗示斗争将受到挫折。
回到现实世界,莱昂冲出住宅,面前站满了暴君的士兵,个个刀剑出鞘,被绑的茜丝娜出现在眼前。莱昂杀死了三个敌人,茜丝娜对莱昂说,她愿做“真理的使者”,带上镣铐和奴隶在一起,开展斗争,为打好第一仗,“不论凯旋和战死,你我休戚与共,同仇敌忾!
莱昂在杀第四个敌人时,挨了一击,敌人把他捆绑起来,送到一个山巅的圆塔里,剥光衣服,戴上铁链和铜环,打入牢狱。这时,海上一只小船渐渐去远,茜丝娜就在船上;她将被卖去当奴隶。
莱昂口渴异常,饥饿难当,就在饿得昏迷时,进来两个幻影,送来了四具尸体,吊着长发荡在空中。莱昂用手触摸,身体还有微温,其中一个像是茜丝娜。这时,一个慈祥的老人突然出现,他给莱昂包扎伤口,还砸开了铁镣,并把他抱起。随着一声巨响,莱昂发现自己已在海上,老人掌舵,莱昂枕在老人腿上,龙骨船劈波斩浪,驶向海湾。
第四歌的情节,按着前一歌向前发展。老人把船划向海滩,停在一座石塔旁。老人把莱昂扶到石塔中的一张床上,对他精心护理。诗人借老人之口,回述了莱昂同敌人的战斗,老人救出莱昂的经过,以及茜丝娜与莱昂离别后的遭遇和斗争。
老人向莱昂讲到,他曾经走遍城市、村庄,把人类的一切行径洞察分明。他来到莱昂的故乡黄金城,在那里,胜利的火焰燃得正旺,“每一颗心灵都成了真理的钢盾,每一条舌头都成了真理的刀枪”。当他看到莱昂被敌人关进圆塔,便来到圆塔下面,发表了雄辩的演讲,使守塔的卫士流泪感动,他这才把莱昂救出圆塔,把他送到这个安静的石塔中。时间一过七年,老人不断地向莱昂灌输仁爱的真理;莱昂懂得了这一真理,便和老人一起到各处向人们宣传这一真理,宣传人类的力量。在真理的感召之下,黄金城的男女老幼都苏醒了。真理的力量如暴发的山洪,传遍了大街小巷。黄金城的暴君在发抖,“王座在诅咒声中战栗”。
为了让一切人都环绕在莱昂的身旁,“结成庞大的营垒”。老人向人们说,自己虽有智慧,但已年老,大家应听从莱昂,因为他的唇舌能使人们心悦诚服,把“罪恶的盔甲戳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