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雪莱和拜伦、济慈
热爱人类,相信人类的未来,是雪莱人道主义思想的核心。从这一主导思想出发,他在人与人的交往中,表现得极为忠诚、热忱和无私。雪莱有博大的胸襟,能宽容朋友的弱点和错误,作到了求同存异,只要基本志向一致,就能友好相处,始终不渝。
雪莱对思想进步的朋友,始终表现了忘我的无私关怀。他对当时诗坛另一位著名的诗人济慈,爱护备至。济慈在贫困和社会迫害下挣扎时,他不惜一切给予援助。在他的协助下,1817年,济慈的第一部诗集出版,受到了进步知识界的重视。当济慈的长诗《安狄米恩》受到保守势力的漫骂和抨击,给病弱的济慈以致命的打击时,雪莱在国外对他极为同情,并致函询问病况,邀他来比萨游历。
济慈由于病情恶化,于1820年9月来意大利养病。在国内,他贫病交加,写诗又过于辛劳,严重损害了健康。爱情生活的不幸,又加重了内心的创伤。特别是反动杂志的肆意漫骂和嘲弄,使他精神上的痛苦加剧,肺病日趋恶化,成了不治之症,即使是罗马的温暖气候,也没能挽救这个年轻的天才的生命。1821年2月23日,他终因吐血不止,死在友人的怀抱里,后葬于罗马新教徒公墓。雪莱为此深受刺激,于当年夏天,写出优秀的抒情长诗《阿童尼》,哀悼诗人的早逝,并沉痛控诉置诗人于死地的英国社会与文坛。在这首挽歌里,雪莱把希腊神话和悼亡的深情交织在一起,怀着极大的热忱把济慈描写为一个“最活跃、最年轻的诗人”,“一颗露珠培养出来的鲜花”,整个自然界都为他的夭折感到悲痛。但他的精神,却在他热爱过的和理解了的大自然中获得永生。
雪莱在世的最后两年,同拜伦有着亲密的交往。他和拜伦的友谊,很能反映出他的人格和美德。
1821年8月7日,雪莱应邀去拉凡那访问拜伦,研究与李·亨特三人合作办一个杂志《自由》,以维持亨特全家的生活费问题。拜伦在拉凡那住在情妇归绰利伯爵夫人的别墅里。雪莱在那里看到了富丽堂皇的陈设,豪华的排场。拜伦热情迎接雪莱。当晚将自己的新作《唐璜》的前几章给雪莱朗诵,并一同讨论。雪莱激赏拜伦的天才,甚至因此对自己感到失望,怀疑自己的诗才。雪莱劝他写成《伊利亚特》样的史诗。拜伦却言不由衷地说,自己无心留名后世,只想写几章得些钱而已。当天,拜伦就把他的朋友荷普纳夫妇给他的一封信给雪莱看。这封信里充满了传言的对雪莱私生活的恶意诽谤,诬蔑雪莱和克莱尔私通,虐待玛丽,等等。
在信中,荷普纳夫妇嘱咐拜伦向雪莱保密,拜伦当时回信对此事是深信不疑的。但他给雪莱看信时,却一再宣称自己不信那些可笑的谎言。
雪莱深为痛心,受到极大的刺激。当即给玛丽写信,求她给荷普纳夫妇写一封信辟谣,以证明白已的清白。雪莱写道:“各种杂志如何批评,世人如何误论,我倒也满不在乎。……活在这种地狱似的人类社会里,时刻受到夹攻的鞭笞,像我这样脆弱多感的人,你想如何能够活得下去!……我希望用不着我激起你的愤慨,以反驳这种惟有你反驳才有效的诬蔑。……”
玛丽怀着极为痛苦的心情写信给荷普纳夫妇,证实传言的虚妄和说明自己同雪莱的爱情是“互相尊重,互相信赖的,这爱情是与日俱增,永恒无限的。”
雪莱接到玛丽的信后,拿给拜伦看,拜伦表示要亲自转交荷普纳夫妇。然而,他却对荷普纳夫妇保持了沉默。这一诽谤,拜伦之所以告知雪莱,不过是为自己遗弃克莱尔,冷淡阿列拉推卸道德上的责任。
11月,拜伦偕归绰利夫人来比萨访问雪莱夫妇。消息传来,雪莱的住所忙作一团,准备迎接贵宾。
拜伦这次的拜访,轰动了比萨全城。市民都出来观赏这位著名诗人的丰采。拜伦落脚于雪莱夫妇事先租好的当地最豪华的兰夫朗奇别墅;兰夫朗奇别墅立时变成了社交的中心,慕名拜访者络绎不绝。
雪莱仍按自己的方式生活。他具有朴实的平民风度,对物质生活毫无所求。他每天早起,读歌德、斯宾诺莎或卡尔德隆的著作。中午走向松林,在那里写作直到黄昏。而他的显赫的朋友拜伦,却午后起床,外出骑马、射击,晚上会见客人,夜里八时开始写作三四个小时。
然而当时侨民的社交界却崇敬拜伦而鄙弃雪莱。雪莱常感慨世风的败坏与虚伪,即使远离英国的上流社会,也摆脱不了各种形式的迫害。每当这种痛苦的时刻,只有威廉斯夫妇能用自己纯洁的友谊,慰藉雪莱夫妇受伤而冷漠了的心灵。
1822年1月,爱德华·屈劳尼的来访,给雪莱的最后生活增添了新的内容。
屈劳尼是威廉斯夫妇的密友。他羡慕拜伦和雪莱的诗名,又得知两诗人就生活在朋友的身边,几次写信要求一见。威廉斯夫妇早已允诺,并告知他雪莱如何平易近人,与他相识,大可不必多虑;至于结识拜伦,那全要看他自己的本领了。
一天夜晚,屈劳尼来到比萨阿诺河滨的特雷别墅拜访威廉斯夫妇。当他们坐下来闲谈时,住在同一幢楼房里的雪莱刚好出现在门口。他正捧读着西班牙作家卡尔德隆的剧本《魔师》,不被人觉察地走了进来。当他发现有生人在座时,显得有些羞怯和腼腆。威廉斯夫人珍妮马上为他们作了介绍。屈劳尼看着眼前这位身材纤长,面容秀丽,具有女性美的卷发高个子青年,惊讶得出了神。他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这个人就是被英国政府剥夺了父权,诋毁为反叛的恶魔的那个无神论者雪莱。珍妮微笑着问雪莱读的什么书,才打破了窘迫的局面。雪莱坐了下来,珍妮要求他译读一段。雪莱便口译了一段。译文的流畅、精美,使屈劳尼不再怀疑这就是天才的诗人雪莱。当大家正听得入神时,却发现雪莱不见了。屈劳尼甚为吃惊,珍妮解释道:“他总是这样随便,来去无踪。”
第二天,不必请求,雪莱高高兴兴地带领屈劳尼去会拜伦,像偕同自己熟悉的明友一样。屈劳尼是一个有着油黑大胡须和英俊的阿拉伯人脸型的健壮青年。他曾当过船长,还当过海盗,有过复杂、奇异的冒险经历,他的足迹几乎遍布世界的陆地和海洋。他有着锐敏的洞察事物的能力和丰富的生活经验。他一眼就看透了雪莱有一颗纯洁、无私的心,他很快爱上了雪莱。
拜伦当即邀请他们骑马出游。当奔驰到一片空地时,拜伦找来一根树枝,劈开一端,夹上一个金币,插在地上;他从远处开枪射击,一举击落了金币。这种事,对于屈劳尼,原是本行。但他怎么也想象不到,雪莱竞也有同样高超的枪法。三人大为欣喜,屈劳尼成了两位诗人的朋友。
屈劳尼崇拜雪莱的人格和诗才,但世人对雪莱的冷淡使他很为不安。一次,他单独与拜伦骑马出游时,要求拜伦帮一下雪莱的忙。这对拜伦是轻而易举的,只要他在自己的诗中,提几笔雪莱,就可改变他的处境。因为在当时的英国,每当《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出版,书商就必得要求警察来保护书店,监督狂热的读者。然而雪莱的诗,在崇尚正统的英国社会,读者却很少。然而拜伦说:“雪莱要是去掉他的那些令人讨厌的哲学思想,他是用不着别人吹捧的……”
雪莱和拜伦,虽然在哲学思想、性格气质、生活作风方面有明显的差异;在交往过程中,有亲密的友谊,也有些隔膜和误会,但作为伟大的积极浪漫主义诗人,他们都追求自由,反对压迫,热爱祖国,热爱人民,同情各国人民的解放斗争,成为革命运动的热情歌手和预言家。他们之间的友谊是文学史上光辉的篇章。恩格斯在1845年写道:“雪莱和拜伦,以其热烈的对现代社会的辛辣讽刺,在工人中间拥有最多的读者。”
十五最后的暴风雨
雪莱在生活中受到种种迫害,使他对朋友之外的人世毫不感兴趣,他常常陶醉在自己的幻想里。他在自己最后的日子里,几乎是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一次,屈劳尼同玛丽闲谈,发觉雪莱不在身旁的时间已太久了,于是两人去阿诺河边的松树林去寻找,雪莱常在此漫步或写作。去那里要走过长长的一段沙石路。沙中的卵石,使玛丽蹒跚着无法走向林畔,屈劳尼便独自走入松林里。他见雪莱独坐河畔林间,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存在。身边的诗稿,被微风吹得零乱地散在草地上。屈劳尼怕他受到惊吓,没去喊他,他轻轻拨动着树枝,使雪莱有所警觉,但毫无作用。他只好去拾散乱的诗稿。这时,雪莱才发现屈劳尼。屈劳尼劝他回到书房里写作,雪莱惊讶地说:“我这不是在书房里吗?”
雪莱已把自己同他热爱的大自然完全融合在一起了。在人世生活中,他看到了太多的丑恶。他只有在大自然和朋友中追求美,去安抚自己的心灵。此时他对威廉斯的妻子珍妮怀着十分真挚的、热烈的然而是纯精神上的爱情,它激发雪莱写出了一组献给珍妮的诗歌。这些诗,后来在移居斯培西亚时才完成。它们是《给珍妮:一个邀请》、《给珍妮:回忆》和《给珍妮,并赠吉他》等。
同时,雪莱还全神贯注地翻译了一些名作家的作品。他从西班牙文翻译了卡尔德隆的《魔师》中的一幕。还从德文翻译了歌德的《浮士德》片断(《天上序曲》、《瓦普几司之夜》)。雪莱是出色的翻译家。他翻译的作品除上面提到的以外,还有从希腊文译的欧里庇得斯的讽刺诗剧《酒神的伴侣》、荷马的《麦丘利赞》、《维纳斯赞》等;从意大利文译过但丁的《新生》和《神曲》等的片断。
5月1日,雪莱夫妇、威廉斯夫妇移居斯培西亚海湾的一座水上楼房——卡沙马格利(意即大厦)。这是雪莱的最后居所。它原是耶稣会的修道院。乳白色的楼房耸立在海边,上面有一座阳台,伸向海面,楼下的房子在有风浪时,便涌进海水。
7月1日,雪莱乘“爱丽儿”帆船去莱洪迎接自伦敦来的亨特夫妇一家。亨特由于过激的思想,在英国受到迫害,曾下过狱。雪莱鼓励他来意大利。但他有七个子女,雪莱无力供给全部生活费,便与拜伦商讨,三人合办杂志,有权最先发表拜伦的诗作,这样可以维持亨特一家的生活。拜伦允诺,雪莱才为亨特一家提供了旅费。
7月2日,雪莱与亨特一家会于莱洪,当即由雪莱与屈劳尼护送他们去比萨会见拜伦;威廉斯在莱洪等候雪莱返回,再一同回家。雪莱迟至7月8日晨才返回莱洪,使威廉斯心焦如焚,因他从未同妻子分离过如此长的时间。雪莱滞留比萨,是因为拜伦对原先的许诺,有了犹豫。雪莱为了朋友的生计,只好从中周旋、劝解,直到拜伦重新承诺,并决定把新作《审判的幻景》交由亨特出版后方才返回莱洪。
威廉斯已不能再停留在莱洪,要求当天返回斯培西亚。于是雪莱便同他在7月8日中午乘“爱丽儿”号返航,由屈劳尼乘“菩利发尔”号帆船护送。可是,在出港时,受到官方水上巡逻队的检查,“菩利发尔”号由于没带出港证件而被扣留。屈劳尼只好返回去取证件,威廉斯已焦躁不安到极点,催促雪莱单独返航。当天下午三时,“爱丽儿”号小船驶向斯培西亚。这时,天气骤变,海上浓云密布,空气令人窒息,暴风雨袭向海面。紧接着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大雷暴。少顷,雨过天晴,“爱丽儿”已在暴风雨中倾覆了,雪莱和威廉斯溺水身死。雪莱这位不断惨遭社会迫害的叛逆诗人,正当诗才灿烂的年华,还未满三十岁,就这样不幸离开了人世。
玛丽同珍妮,整日烦躁不安,呆望海面,盼着“爱丽儿”号的船帆出现。直到她们接到屈劳尼询问雪莱和威廉斯是否平安到达的信后,方知出了事。当屈劳尼得知“爱丽儿”号当天并未到达斯培西亚,便沿海搜索,他花了许多钱,请求警察给予注意。
7月18日,屈劳尼得到报告,在依阿·里基奥海岸发现了尸体。屈劳尼赶到现场,只见尸体的脸、两只手和没有衣服保护的部位,都被鱼吃掉,已无法辨认。但他从那细长的身材和衣袋里的索福克勒斯剧作集及济慈诗集,确认那就是雪莱的尸体。在不远的地方,又发现了威廉斯更为残缺不全的尸体。为防海水冲去,屈劳尼将他们埋在海岸的沙中。
8月14日,屈劳尼、拜伦、亨特在海岸火化了威廉斯的尸体,第二天,三人又在海岸火化了雪莱的尸体。
玛丽本想将雪莱的尸体埋葬于罗马墓园儿子的身旁,但意大利检疫官按卫生法规不准沙地埋葬的尸体移葬。还是屈劳尼想出依照古希腊人的风俗将尸体在海岸就地火葬;这个建议得到所有人的同意。
火葬的场面极其悲壮。海岸上站满了围观的意大利人。就像古希腊史诗描写的赫克托尔(《伊利亚特》中的特洛伊英雄)火葬时一样,拜伦、亨特、屈劳尼向火中投入香料、油和盐,还倒入了大量的酒。然后,拜伦脱下衣服走向海水,表示了他至深的哀悼。雪莱的心脏特别大,烧了三个小时还没有烧毁,屈劳尼迅速从火焰中把它抢出,乎被烧成重伤。
1822年12月,雪莱的心脏和骨灰葬于罗马新教徒墓地,在儿子威廉和挚友爱德华·威廉斯的坟墓之间。墓碑上刻有“波西·比希·雪莱——众心之心”的字样。
拜伦哀痛地写道:
雪莱不存在了,我的天才的朋友不存在了。我望着尸灰钵不禁发冷,里面装的只是那崇高的灵魂的尸骨。这位英国最优秀的人死了,这是件极可悲伤的事,是件不可挽回的事,对英国来说,天才好像是它的负担,是它的诅咒。……
……社会对他的态度是无比地错误的、粗暴的、仇视的。
雪莱的生命之树过早地凋谢了,他活了不足三十岁。但他的艺术光辉却是永恒的。他的不朽诗篇不但赢得了他的同胞的热爱,而且超越了国界,跨过了时代,在亿万人心中引起共鸣,燃起火花,为诗歌艺术建立起一座巍峨的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