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不是你们这些臭男人说话不算数呢。唐小鱼尖叫起来。我吓一跳,赶紧又把手捂上去,姑奶奶,你小点声行不?
放心,这年代,扯破嗓子喊救命也没人理。喊失火还差不多。唐小鱼呜呜说道。
姑奶奶,你懂得真多。
你还不解开我?我不跑。
说话算数?
算数。
别像你爸一样?
你******还是一个男人吗?这样婆婆妈妈?难怪我爸会不还钱。
我没再说什么,马上解开唐小鱼的绳子,同时,竖起耳朵。
4
很多年前,我还是一个容易害羞的年轻人时,一个叫李朵的女人也说过类似的话。李朵要我每天对她说三次“我爱你。”我说不出口,想了几天,想了一个办法,在市花鸟市场买来一只绿毛的鹦鹉,天天教它说这三个字。
等到我花了半年时间,终于让这只智商为零的呆鸟学会了这种口型时,李朵已经爱上一个一天能讲一百遍“我爱你”还能把“我爱你”谱成歌儿唱的男人。
李朵离开时,我哭得很伤心,用句文学点的话说,叫梨花带雨。李朵牙缝里就挤出这句话,当然,略有不同。李朵说,“你******还是一个男人吗?这样婆婆妈妈?老娘的逼都让你白****。你还想咋的?”我吓了一跳。一个好模好样的女孩子嘴里咋可以冒出这样粗俗的字眼。我不明白。这时代变化真快。
我默默倾听着身后细微的声音。
细微。这个世界的门。
我曾在少年时听过风给蒲公英梳头时的细微的声音,听过蚂蚁跑步时的细微的声音,听过雪花覆盖在屋顶时的细微的声音,但这自踏入社会以来,我还是第一次这样倾听一个女孩儿身体里的细微的声音。一些东西在内心深处不断晃动、摩擦、碰撞。我闭上眼。脑子里有一根明晃晃的光线。
我叫陈志勇,但我不知道自己是谁。陈志勇是一个属于别人的符号,事实上,在大街上喊一声陈志勇,可能马上会有十个人回头。它并不属于我。孔子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我在而立与不惑中间,被时间日复一日敲打心脏。
我吸吸鼻子,叹口气,反身踢出腿。我没学过武术,没用很大的劲。唐小鱼还是哎呀一声叫,一屁股坐地上,吃惊地望着我,手里的棍子滚在一边。
你后脑勺上长了眼睛?
没。但我知道你想干什么。
我在唐小鱼身边蹲下,为什么要反抗?越反抗只会越遭殃。
呸。
在这个火暴的年代,确实是这回事。你经常上网,难道没看见女人给女人的忠告吗?
唐小鱼没理我。
我咳嗽一声,径自说道,当女人遇上色狼时,一定要记得递上避孕套。我嘿嘿干笑,觉得这话不大妥当,揉揉鼻,说,所以你若想反抗,最好等我老了。你的拳头比我的心脏还大的时候。那时,上帝或许会允许你把绳子套我脖子上,让你放风筝玩。
我朝唐小鱼笑道,不好意思,我得把你绑起来。这得怨你自己不老实。你若饿了,或想解手,就说一声。我不堵你的嘴。你若叫呢,我就用我脚板下的两只臭袜子代替毛巾。
唐小鱼马上啊开嘴,翻起白眼,嘟咙道,晕啦。
5
唐小鱼一下子就乖起来,她真是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女孩。
难怪孔子说有教无类。我的前妻许蓓蓓是中学语文老师。她曾对我说,杯子决定水的形状,教育决定人的未来。教育是传递社会文化的历程,是使人类天赋的能力充分发挥的过程。它启发理性,使个人的人格良好发展,并与社会生活相适应,是人类求好的历程和成果。
许蓓蓓经常上大会做发言,声音铿锵有力,且充满女性独有的磁性,很讨市教育局长的喜爱。许蓓蓓教育出不少好孩子,但她似乎忘了如何教育自己。
许蓓蓓与我在一个屋檐下呆过七百天。
后来,我给她写了一封信。我对未能遵守一年前对她许下的诺言——进化成一对在南极洲看星星看到地老天荒的企鹅——表示抱歉。为了对她在这段时间为我提供的****服务谨示谢意,我留下一张七万块钱的存折。密码是我许下诺言的日子。
我请许蓓蓓原谅我不能付出更多的钱。每次一百元。七百次就是七万块。我们在一起****的次数不可能比七百次还多。我在列出这道小学三年级的乘法算式后,加了一条附注:在起凤街饮水巷,有一排麻雀般大小的发廊。每天黄昏,发廊里都会挤满相貌娇好的女孩。她们提供****服务的收费也是每次一百块,但颇有敬业精神。熟客还另有七折优惠。
我提醒许蓓蓓,以后不要偷偷摸摸与男人上宾馆开房,那对金钱是一种可耻的谋杀,据最新的医学研究资料表明,这种紧张的行为极易导致神经官能症和子宫炎等各种妇科疾病。我在信里还说了一句俏皮话。我说,房间里这张棕榈床的质量很不错,经得起折腾。还记得当年那位一脸憨厚的售货商说的话吗?七十年包退,逾期恕不受理。我们才不过使用了二年呢。
我把信与存折放在桌上,摸出裤兜里的摩托罗拉手机,取出电话卡,扳断,再把手机轻轻压在上面。我不希望老鼠偷吃了信与存折。
手机有九成新。许蓓蓓若不用,可以送给教育局长。他老了,会喜欢这种东西——若将它调至震动模式,就是一个能为女性攀登******提供无限动力的情趣用品。习惯于****的教育局长对此早已大有心得。我听许蓓蓓的几位男同事讨论过这个话题。
我洗完脸刷好牙刮完胡子在厕所里痛痛快快地撒了一泡尿,找出两个大的垃圾袋,把衣橱里所有我的衣服塞进去,把抽屉里所有我的私人物品塞进去,邮册、****光碟、记事本、护肤霜、避孕套、餐巾纸、电话薄……足足两大袋,份量足够沉。
我把袋子扔入楼道口的垃圾通道。来打扫卫生的环卫工人有福了。愿主保佑不是那位浑身臭得厉害的胖女人。我同情胖女人守寡三十年为替儿子娶瘸腿媳妇做牛做马没有一刻安歇,但她竟然把一起清理垃圾的瘦女人同事斥为母狗。
她真没有学问。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做母狗已经是一门竞争非常激烈的职业,不仅需要脸蛋、乳房与屁股,还需要名校文凭、一颗无畏勇敢的心。不是每位雌性生物都能成为母狗——这是一个有尊严的词汇。它是具有最高效力的通行证,一旦佩带于胸口,即可随便出没各级政府与最豪华的五星级酒店。
所以,我们每一个人在这个时代都需要彻底及时地更换审美观念。我们要学会赞美任何一只臀部高扬着毛绒绒尾巴的雌性生物。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中午我看完了《阳光灿烂的日子》。
当时,我住在市南源小区七号楼301室。是我与许蓓蓓一起租的房子。下午的阳光比《阳光灿烂的日子》还要灿烂。我满脑袋都是米兰那个异常庄严的房间,还有那具半裸的让一个羞涩少年恶狠狠闯入男人世界的身体。我按下暂停键,按下放大键,反复研究屏幕上从米兰身体里流出来的白色线条,渐渐热血沸腾,觉得无比口渴,想抽烟,翻遍房间,最后在垃圾篓里找到半根烟屁股,可惜打火机怎么也摁不着,只好下楼。
我刚把门关上,楼上蹿下人,速度太快,仿佛是被枪打了的兔子。伴随着一声尖叫,那一瞬间,我怀疑自己的五官都可能比墙壁还要平整。
我从墙壁里愤怒拔出牙齿。是住五楼的一个漂亮女孩,大约十八九岁,常有男孩在楼下快乐地呼喊她的名字。我的怒气顿时化为乌有,虽然我老记不住她的名字。
她瞪圆乌黑的眼,吃惊地看着我,仿佛我是怪物,脚尖在不锈钢扶梯上蹭,结结巴巴地说道,你没事吧?
我把已涌至唇边的血咽回肚子,困难地摇头,没事。她哦了声,没事就好。她继续往下跑,跑下几个台阶,仰起脸,疑惑地问道,你真的没事?我咽下第二口血沫,很坚定地点头,没事。她开心地笑了,对不起,以后,我会小心一点。楼梯为她滚滚的脚步声淹没。
几秒钟后,她出现在阳光里,步伐敏捷且富有节奏,宛若一头刚饮过水惬意地奔入《人与自然》镜头的梅花鹿。如果天上有雨,我相信沥青路面上也一定会出现两道轻盈美丽的鹿蹄印。一个穿件兰格子衬衫的帅男孩在小卖店门口见她奔来,马上迎上前,幸福地挽起她的小手。
一种并非肉体所能制造的疼痛在我胸腔里冒出头。多么美好的身体啊!可惜就要被一个不是我的男人享用。我抬腿踢墙。其实,我应该感谢它,若没有它老兄及时托住,我肯定要被撞飞,或许会飘出窗外,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我凝视着墙壁上的“牛皮藓”广告、几行歪歪扭扭的要操某人老母的誓言,吐出一口带血的痰,开始下楼,一瘸一拐。
一名三十岁左右的安徽妇女盘腿端坐在南源小区门口一架三轮车上。堆满废品的三轮车在楼房的阴影里如同一块静静享受水流温柔的石头。妇人津津有味地翻动着手里的一叠散乱的纸,看得相当认真,上嘴唇抿住下嘴唇,眼神晶亮。这与她的身份不太吻合。阳光如同蜻蜓振动的翅膀,在空气中发出奇异的颤音。妇人脸上竟然溢出一种近乎庄严的神态。我瞥了一眼那些毛边纸,上面很正整地写着钢笔字,其中一行,比较粗:
坦率说,我对世界一无所知。不过,我愿意跟随你们——我的读者,进入这个充满回响的比大海螺还要古怪的东西里。
这句话里混杂着傲慢、茫然、自卑、虚弱以及对某种东西最深刻的洞悉。我吃了一惊,为两件事吃惊。我仔细去看这妇人。这是一张男人的脸,国字轮廓,颧骨很高,坚硬粗糙,很像一块在岁月的大锤下已渐然青黑的铁。妇人的头发像我小时候在树上掏的鸟窝,有树枝,有枯草。我咳嗽一声。妇人扬起脸,瞥了我一眼,迅速垂下弯的浓黑的眉。
妇人没搭理我。我理解。百姓只怕官与吏,而我打小也没干过——哪怕班小组长这种级别的干部。我想离开。该死的好奇心主宰了我的嘴。我情不自禁地说,你在看什么?妇人闷着头说道,你管得着吗?我大窘,觉得受了羞辱。
我一天吸掉的烟钱比起你一天的劳动收入还要多。我在腹中感慨,肠子在肚子里绕出好几个中国结,慢慢踱开,踱进路边的小卖店。小卖店的女老板是熟人,马上递来一包玉溪,我摆摆手说,今天来包中华。
绿地里是圆形的海棠,方形的女贞以及法度严谨的红衫,还有几株梧桐。路在它们中间一点点升高,升到一块大石头边,摆摆尾巴,越过一座木桥,消失在一片绿蒙蒙的幽篁后。是石子路,黑石头与白石头被别有居心的人摆出种种图案,试图要阐述美,但它们看起来更接近于一个个神秘的咒语。当年为修建这片绿地,城市的父母官让曾在这里栖居的吃不饱饭的穷人们更吃不饱了。拆迁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一名凶悍的六旬老太傲立于屋顶,一只手扶住液化气瓶,另一只手拿着打火机,在苍穹下挺拔如松,害得五脏如焚的副市长一巴掌把像吃了****的市电视台记者打了个狗吃屎。
老太太最后自绝于人民。那位进修过公共关系硕士课程的副市长因为沮丧,跑去酒店KTV,把下身的器物往一个十七岁做服务员的小姑娘嘴里乱捅,结果被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一口咬掉。子孙根断了,霉运就挡不住,墙倒众人推,副市长不久前在看守所心脏病发见了马克思。我那时认识的一个朋友在市晚报做记者。他采访过这位风度翩翩年轻的副市长。他问,最近出台的个人所得税管理办法中起征点是否太低?副市长马上深刻地指出,起征点太高就剥夺了低收入者作为纳税人的荣誉。朋友后来与我说起这事。我只能感叹这等人才没去国务院对台办做新闻发言人真是太可惜了。
我重重地喘出粗气,在石椅上坐下,继续思考米兰的身体。
我第一次看《阳光灿烂的日子》还是1996年。当时,于佳穿一件与米兰一样的绿军装,光着两条长腿,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嘴里不断发出嘘声,米兰有我美吗?我目不转睛在盯着在扒米兰裤子的马小军,说,于佳,你是天底下最美的姑娘。于佳不乐意了,跳到电视机边,叉开手脚,哼道,不准看,听我说话。我说,于佳,别闹,乖。等会买糖你吃。你让我看看米兰的屁股吧。我试图把于佳挪到屋子的某个安静的角落去。于佳两条不安份的长腿马上夸张地在我手中扭来扭去。于佳说,你看米兰做甚?那是屁股都叫人操圆了的货。
于佳的屁股用她自己的话说,可以成为人类美学遗产,值得骄傲。问题是,我对这两个熟悉的椭圆球体已经有了严重的审美疲劳,一巴掌拍去,喝道,滚。这一下,伤了于佳的自尊。于佳哇一声哭了,哭得湿漉漉。我只好道歉,从影碟机里取出碟片,一拗两截。于佳这才止了泪,仰起宛湿漉漉的脸,要我发誓,只要她在,就不能看米兰半眼,不能看任何雌性生物一眼。我一一应了。米兰再好,也是电视里的虚构人物,我自问还没那么大魅力让扮演米兰的宁静在自己面前丢盔卸甲。我与于佳有过一段好时光,以至于后来两人分手时都不无伤感。于佳还特意买了一盘《阳光灿烂的日子》说,你以后想看就看吧。我笑着接了,说了一大堆感谢的话,走到回家路上,看见一位在路边拨弄一只死鸽子的少年,就把碟子送给那位有点心理变态的小朋友。
我第二次看这部影片是在2003年。我那时的女友叫周荷,在公司里的职员,是姜文的影迷。碟子是她带来的,说是送我的礼物。问我有没有看过?我说,看过,马小军真神,从那么高的烟筒里往下跳也摔不瘸。真是神头。不过,这片子拍得真好。
神头是我们这的方言,指憨蛋愚蠢不懂事。周荷就乐,男人不神,女人不爱。这话有道理。我把周荷搞上手,也神乎其神了一把。周荷痛经,还非要用河南宛西制药石厂的月月舒冲剂才能有效缓解。我跑遍市里的药店,都说缺货。周荷小脸白白地说,算了,我服止痛药。我扶她上床,替她掖好被角,等她晕晕沉沉入睡,留下一张纸条,再出门拦下的士,驱车四百余公里,上省城买来一箱月月舒冲剂。周荷感动得不行,把这事对女友们一说,都说我体贴温柔,要赶紧嫁,别被人抢走了。虽然是二手货,但二手货用起来舒服。于是我们迅速定下婚期。我比较满意这场婚事,我与周荷第一次上床时看见白色床单上有一块像蝴蝶一般飞起来的血迹。我确定她与我做爱时不会想起别的男人,不会像于佳那样在高潮时偶尔嘴里还喊出一个陌生男人的名字,所以我与周荷去星座影楼花三千块钱拍了一套婚纱照。大家都说我们是金童玉女。幽默的影楼老板还说,瞧你们俩的亲热劲,干脆请糖人师傅把你们俩捏成一个糖人儿吧。
我向父母大人郑重地禀明此事。结果,我的父母特意从千里外的老家赶来,看见如花似玉未来的儿媳妇,皱纹里也笑出花,马上给了周荷一个三两重的金手镯,说见面礼。眼看这事就是板上钉钉,横地里杀来一位周荷的前男友,说要送我一件礼物。包装非常精美,两个相依相偎的小企鹅在亲嘴,拆开一看,是张碟片。
我放进碟机里一看,噢,是周荷与这位比公牛还强壮的男士的性爱录像。我独自在房间里想了几天,最后把碟片以及与周荷有关的东西全打个包,寄给周荷。周荷再未在我面前出现过。去年,我在路上远远看见过周荷。她已生了孩子。丈夫是一个羸弱的南方男子。三个人走在夕阳下,情形温馨得紧。我扭过头,没敢再仔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