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再好的马也得有命去享受。所以有一分活命的可能性,就得去争取。当然,不是所有的人都这样理性,并且还能够受得了一个人在沙漠中无望地行走头顶晒着太阳嘴里喝着马血被煎熬的过程。事实上,我们生活中的大多数人,并不是在骑马,是被马骑。中国有句古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俗世里的名声、金钱与女色就是一匹好大的马。我并不喜欢与马一起死在沙漠里。我也不清楚自己会做什么样的选择。虽然我知道我再也找不到比它更好的马。这得视当时的具体情况而定。何况,我能不能杀死这匹马还是个问题。你有没有看过一篇小说,说一个爱斯基摩少年与狗去猎北极熊。冰块断裂了,少年与狗在冰上度过许多的日子,实在支撑不住,就想杀狗吃,但已乏了力,掷出的匕首掉入水里。少年感到害怕,因为狗也很饿,这是一条凶猛的狗,虽然它过去一直表现得很忠心,但你知道的,狗的忠诚不过是因为在人的身边能获得更多吃肉的机会。唐小鱼,你说,这狗会把少年吃了吗?
我以为自己的回答无懈可击,不仅巧妙地把问题抛还唐小鱼,还准得让她头晕脑胀。但唐小鱼的话就像是一滴水珠,溶解了我用近四十年人生经验搭起来的语言迷宫。
唐小鱼说,你干吗不向上帝祈祷呢?
唐小鱼把书扔在一边,没看我,唱起歌。一个个音节在荡漾,轻轻拍打她的喉咙,翻滚着,涌出那张略显苍白的嘴唇。有的音节在空中翻滚几下后,迅速消逝,仿佛被另一个音节所融化。更多的音节分成两路,一路向下滴,滴成静静的水;一路向上攀,攀成巨大的山。当水汇成深渊,山垒出险峰,歌声中出现一对白色翅膀。它从天而降,轻柔地飞,有时很低,翅翼平展,把水面倒映的影像化成一圈圈颤栗的涟漪;有时很高,音节你簇拥着我,我拖拉着你,不断向上,不断增强,似乎那山的险峰只是为了见证它的存在才得以存在。
圣夜清,圣夜静,明星灿烂,天地宁;永寂山眠,万籁无声,卿云缭绕拥着伯利恒,客店马槽诞生天婴。圣夜静,圣夜静,天使显现,牧人惊;金琴玉筝,漫天歌韵,哈利路亚!山海欲齐鸣,传报佳音:救主降生!圣夜静,圣夜静,救主耶稣今降生;博爱、牺牲、公义、和平,圣容赫华犹如曰初升,恩光辉煌,照彻乾坤!
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自昏黄的日灯光里蜂拥而至。四面墙壁狭窄在冥暗中无限向上,像一个被上帝打开了的罐头。胸中涌起一阵阵不断变幻颜色与形状的水浪声。我好像要被这歌声淹没。我毕业后一直未想起过上帝,只是在上大学时看见过尼采说“上帝死了”。
我吸吸鼻子,望向唐小鱼。这是一个像松树针叶一样纤细青涩的女孩儿。比我小十八岁。出生于1987年6月7日。双子星座。身高:167cm。体重:48kg。嗜好:唱歌、上网聊天、在联众打升级。最喜欢的颜色:桔黄。最喜欢的演员:周星驰。B型血。爱吃土豆烧排。qq号码是8965953214,在市高等师范学院念大二。每个星期六的下午,唐小鱼都要去一户有钱人家教一个七岁的男孩。那男孩长得很丑,老爱往唐小鱼怀里扎,还把鼻涕抹在她最心爱的那件黄衣服上。我了解唐小鱼许多事情,许多小秘密,甚至还知道她三围的大小。
唐小鱼的影子在墙壁上流动,像是河水。墙壁外的雨声渗了进来。明明是暗的影子,却变成了一道道苍白色的光。河水流进了我的骨头里。我怔怔地想着。
唐小鱼很乖,在经过我苦口婆心的教育之后,乖得让我吃惊,非常主动地张开嘴,露出一嘴宛若贝壳的洁白细齿,根本不必我费力去捏她的腮帮子。有时,她粉红色的左边脸颊上还浮出一个迷人的小酒涡。唐小鱼就抱怨过一次。说毛巾太臭了,能否洗一洗?我没法拒绝,上街在这排贫民区的东头小卖部里买来一条新毛巾。于是,她更加配合,包括我偶尔无意中碰到她胸脯上那对柔软的鸽子时,她也不抬腿踢我,哪怕我那时的****就悬挂在她膝盖上方。
我打断了唐小鱼的歌声。我害怕这种纯净的声音。我说,唐小鱼,你怕我吗?
唐小鱼望向我,眼睛里出现一粒星光,头缓缓地摇,好像在思索一个重大问题,终于下了决心,睫毛一闪一闪地跳,不怕,我就觉得你可怜。
唐小鱼嗤嗤地笑,越笑越大声。我不明白她笑什么,小心翼翼地问,为什么?
唐小鱼歪过头,你看,我们都在这屋子里呆了三天了,你的****连一次都没硬起过。你是不是阳痿啊?
我愣了半晌,真没想到唐小鱼会说出这样粗鲁的话。现在的女孩子真奇怪,一会儿是天使,一会儿是魔鬼,越好看的女孩儿,这种精神分裂的症状愈明显。唐小鱼说****的口型就像在说白菜萝卜。我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出现幻觉,咳嗽一声,试图掩饰内心的不安。
我说,唐小鱼,你想哪去了?叔叔把你绑来,是问你爸要钱的,不干那事。
你嫌我不好看吗?唐小鱼撇嘴,伸腿踢我屁股底下的椅腿。椅腿戳在水泥地面上的小凹坑内,仿佛是里面长出来的一棵树。唐小鱼没踢动,挠挠头说,喂,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你真的与我爸是朋友?我知道,我爸欠了你的钱。但我爸破产了,现在还不了你的钱。要不,我陪你睡觉来抵偿吧。
2
我叫陈志勇。很普通的名字,人比名字更普通。唐小鱼的爸叫唐明远。我们有多年的交情,一起做过香菇竹笋生意。几年前,唐明远欠了我九万多块钱。我变着花样向他讨。他总能找出理由搪塞。这个月,我实在山穷水尽,只好又跑去他那。唐明远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唐明远真好笑,这么大的人,还学黑社会里的小混混讲话。我说,老唐,你真打算不要脸了?唐明远嘿嘿干笑,指指窗外,垂头丧气地说道,法院在工农路上。门面很大,挺容易找的。你去起诉我吧。老唐的样子很疲惫,眼里爬满红血丝。红血丝像蚯蚓一样在里面扭动。我知道这是为什么。
老唐前些年赚了一点钱,被几千年中国传统文化哺育的心萌发出几片嫩绿芽,想往官场上混,老提着包跟在市长屁股后在中国各地跑。市长当然只管花钱不管提拔。老唐虽然饱览了祖国的壮丽河山,可钱打不起一个水漂,心里害怕了,想撤退,这一撤不要紧,市长恼了。市长啊,那是在食物链顶端龙盘虎踞的掠食者,食草动物跑到眼皮底下,若不吮尽其一身血肉,这张脸还往哪里搁?市长与国税局、地税局打了声招呼。这些部门马上跑到老唐的公司联合办公,查来查出,查出老唐这些年偷漏税款额竟高达百万之巨。老唐为这个数字诧异,叫起撞天屈。法院可不管这一套,它们当然不是吃素的,二话不说查封了老唐的贸易公司,种种物品尽拿去拍卖偿还税款了。
老唐没有足够的体重,爹妈又没有给他身体上装一个女人独有的销魂洞穴,就想混官场,真是老寿星服砒霜自己找死。老唐越活越不明白了。但这绝对不是赖账的理由。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兔子急了还咬人。
我琢磨半天,看上老唐的女儿。没哪个做爹的不心疼女儿。我不信老唐的骨头渣里榨不出十万块。我拨通老唐的手机,很深沉地说,唐小鱼在我手里。
唐明远问,你谁啊?我说,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陈志勇。你拿十万块钱,我马上放人。多一分钱,我也不要。
唐明远叫道,陈志勇,你有本事冲我来啊?你这算是人渣。亏我认识你这么多年,我是瞎了狗眼。
我说,对,你******就是狗眼。
唐明远说,我是真没钱。
我说,你去借,去骗,去打劫银行。我不管。总之,我要我的钱。
唐明远说,你不怕我报警?
我恶狠狠地说,怕。怕得要命。警察若真赏脸逮我,我也好混口饭吃。但你这一辈子恐怕都见不到女儿了。
唐明远愣了几秒钟,突然哈哈大笑说,那你替我照顾她一辈子吧。
我还想说什么,唐明远已挂断电话。我再打过去,对方已离开服务区。
我很沮丧。我对唐小鱼说,你爸不要你了。
那时,唐小鱼的嘴还被毛巾堵着,身子被绳子包裹成一只粽子,乌黑的眼珠在大眼眶里转来转去,里面时不时淌出一点晶亮的碳水化合物。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拿不定主意。老唐说句话我就乖乖放人,十万钱准得变成长江鲞鱼头,这辈子休想。但是,现在这样也不是办法。我长吁短叹,只能默默祈祷老唐是在扮酷,过一段时间就会打电话来拿钱赎人,可一等就三天。我该怎么办?上帝知道吗?上帝不会在忙着弄大玛利亚的肚子吧?
3
墙壁上一只蟑螂在缓慢爬动,爬进唐小鱼的影子里。此刻,所有的光都只为它照亮。唐小鱼的影子是这只蟑螂的殖民地。它欣喜地抖动胡须,品尝着少女的芳芳,用前肢愉快地触摸着墙壁里渗出来的细腻的水滴。这个稍纵即逝的时刻,是一个三角形。上帝会对它与我与唐小鱼之间存在的关系做出什么样的解释?
我嘀咕道,唐小鱼,你不怕我把你卖到深山老林里去给十七八个男人做老婆?
唐小鱼不耐烦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我说,什么问题?
我陪你睡觉,你不要向我爸讨债了。他现在老可怜的。我爸欠你多少钱?唐小鱼皱起鼻子,脸缩成一小团,呲起牙齿。
十万。
一次一千,一百次十万。成交不?唐小鱼脸上有了得意洋洋的神情。
我觉得鼻子很痒,伸手去揉,没揉住,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唐小鱼把手在我眼前挥了几下,喂,我说你,别苦瓜脸,别嫌价钱贵。我保证我还是处女。你知道,现在真正的处女比大熊猫还稀罕。
我说,你是处女。没做过******修补手术的。
你不信?唐小鱼的小脸顿时胀得通红。
我怎么会不信一个女孩儿的话呢?我这辈子就是太相信女人的话,才落得如今疯狗一般咬住这十万块钱不撒嘴的地步。虽说女人与女孩是两种生物,但每个女人都由女孩进化而来。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我说,唐小鱼,你别闹了。
那你说怎么办?唐小鱼用手指挠脖颈。脖子上几根淡青色细长的血管发出淡淡莹光。我不晓得自己还能说什么。这雨快让我发了霉。我感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唐明远真不是人。这么漂亮的女儿也忍心不理不睬。
你爸不要你。你恨你爸吗?
我干吗要恨我爸?你别挑拨离间。唐小鱼噘起嘴,躺下身,把书盖在脸上,肚腹处露出一小弯月牙似的白。叔叔,你还是把我绑起来,把我的嘴堵住吧。我怕我忍不住叫救命。你刚才发呆的时候,我都想逃了。这样,你会扼我脖子。万一不小心扼死了,那可真不好。
为了把唐小鱼绑起来,我一口气买了好几部侦破片,还特意买了一盘日本出产的女优片。里面的捆绑手法简直就是艺术,着实让我开了眼界。我用心揣摩了好几天,按照侦破片教导的那样,买了一副墨镜,在嘴唇处粘上两撇小胡子,把自己打扮成风度翩翩的中年痞子,在师范学院门口的小饭馆守候半天。当唐小鱼去网吧时,我在她身后施展开凌波微步。等她上了QQ,记下号码,也找个座位,加她为好友。她不肯加,我在请求栏里敲上一行字:我会算命,比如,我知道你牙齿很白。她好了奇。没人不好奇。这是值得宽恕的原罪。尤其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孩。她问我是不是熟人?是不是同学?小鱼的ID叫笑口常开。我的ID叫老绵羊。当她通过我的验证消息后,我说,你若有一口四环牙,ID就不会是笑口常开。
她笑起来,隔着几排座位,我也听见她清脆的笑。我趁热打铁说,要不要我替你算命?她说,怎么算?
我说,你报上生日时辰就可。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唐小鱼的事呢?唐小鱼办满月酒时,我还给唐明远送了一块玉佩。虽说唐小鱼不认识我,我可没少从唐明远嘴里听说她的事。更何况摆卦算相向来有“敲、打、审、千、隆、卖”六字真决。我虽不是江相派传人,好歹略知其中一二。若不能把一个早上七八点钟的太阳搞掂,那我真是白被黄土埋了脚膝盖。
几天后,可能唐小鱼以为青天白日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吧,按照我们在网络上的约定,穿了一身桔黄色的衣服,独自来到我临时租住的这屋子。我在屋子里早已备好研成粉末的安眠药恭迎大驾。一杯茶下去,唐小鱼睡了。
我用麻绳把唐小鱼捆成一个柔软的半圆型,打上结,用毛巾塞住嘴,封上几层胶带。等到一切忙妥,我都累出满身大汗。
唐小鱼醒了,没闹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眼神惊恐。我把原因告诉她,提醒她,这不是拍电影,是绑架,是追讨欠款的一种比较人道的方法。
我说,甭害怕,等你爸还了钱,我马上放你。
唐小鱼这才明白网络上的老绵羊原来是一只大灰狼,清澈、透明的大眼睛里涌出泪水。我开始抽烟,一根接一根地抽。我已抽不起玉溪,更甭提中华。我抽四块钱一包的中南海。我早已见惯女人的泪水。安眠药只让人入睡。女人的泪水会让人致幻,或者说,它们比****还毒。
我说,唐小鱼。你别哭。叔叔不是坏人。当然,你别用这种无辜的眼神看我。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罪人。叔叔也知道自己不是好人。没办法,要吃饭。
我从唐小鱼口袋里摸出一个手机,想了想,给她的同学发了几条短消息,说她有事要请几天假。很快,我发现日本***的捆绑手法虽然艺术,但很不科学。过了几个钟头,唐小鱼在床上不停地滚动。我觉得奇怪。唐小鱼整个人比煮熟的虾米还红。
我问她是不是肚子抽筋?她用力摇头,停止滚,开始蹦,蹦得很欢,蹦得像案板上的鱼。我说,你若不叫救命,我就撕掉封带。有什么事,小声讲。
她拼命地眨动睫毛,脚趾头都绷出笔直的线条。我拽下毛巾,她哇一声哭开。我慌忙把毛巾重新堵上。唐小鱼的鼻息像弥漫着香味的芝麻撒在我手背。我说,你再哭,我要扼你脖子了。到时,你要做吐出舌头的鬼了。
唐小鱼放弃了挣扎,很突然的,身子一僵,像被电流击中,就开始一点点瘫软,脸容呈现出一种混杂着凄苦的委屈,让人困惑的是她的脸烫得如同火在烧,眼角有隐隐流转的羞意,身子使劲地往床角拱,姿势好比一只笨拙的受了伤的鸵鸟。一滩水迹在她裤裆间慢慢洇濡。
我恍然大悟,暗暗叫苦。屋里有卫生间,但卫生间有窗户。为防止她爬窗或朝窗外扔小纸条,我是不是要蹲在卫生间门口欣赏?还有,她若需要大便,我是否得替她揩屁股?我长叹一声,出门又跑到那个小卖店想买衣裤。小卖店的老板翻起白眼珠说没有。我只好走了三条街,走出这个该死的贫民区,才在一间小店里买来了一套衣裙。
我把它抛在床上说,对不起。你放心。我不会转过身来看,但你也别跑。你若同意,我就解开绳子。你若不同意,那只能继续委屈你。
唐小鱼点头。我拿掉被她的泪水浸透的毛巾。唐小鱼哇一下又想哭,我用手捂上。唐小鱼在我手上一咬。我变了脸色,一个巴掌就想打下去,没忍心。这么一张瓷器一般的脸蛋。唉。我这辈子就是心太软。
我说,唐小鱼,咱们好好讲话。你也不要逼我犯错误。要怨,得怨你爸。前年法院都判了,你爸那时还有钱买十三万块的伊兰特,却不肯拿钱还我,你叫我怎么办?十万块啊。这要全换成一元硬币,都比你还重。
唐小鱼抽抽咽咽,声音小了点,那你干吗把我捆这样?
我怕你跑。
我不跑。
我怎么知道你不会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