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暖风里一丝一缕飘散。我抬头仰望在绿地中央迎风飘扬的旗帜,眼里不知不觉已充满泪水。岸边的白房子在湖面投下几块黑影。水掬起一捧捧的浪,试图冲洗掉肌肤上这些肮脏的颜色,终究是无能为力,轻轻喟叹出一圈圈漪涟。绿地里有打拳的老人、看书的少年、推着婴儿车的盈盈少妇,也有不少奇怪的人。左边石椅上那位看不清脸的,在大庭广众下把脑袋埋进女朋友怀里,摆出吃奶的姿势;龙爪槐下蹲着的嘴角流口涎的那位,把手中的彩票不断揉皱又抚平;木桥上趴着的那位干脆把手机垂向水面逗弄那些红嘴鲤鱼。我弯下腰。几只首尾相连的蚂蚁在草丛里爬,爬到死去的昆虫边,互相碰碰触角,跳起欢乐的探戈。我吐下一口痰,让它们暂停了这种让人嫉妒的舞蹈,随手摁灭烟头。
时间是口香糖,当人嚼到古稀之年,就得把它吐出来。我暗暗忖着,起身往回走。我又吃了一惊。安徽妇女居然还坐在三轮车上。
我走到她身边特意掏出口袋里的中华烟,迎着阳光晃了晃,摸出一根,叼入嘴里,慢斯条理地点燃,深吸一口,吐出几个蔚蓝色的烟圈。三轮车上有一副缺了角的画。画上有一位几何形状的女人。女人举起一个破瓦罐往自己头顶倒水。水很清亮,里面没有黑色的虫子。女人的身体在阳光下流动,近乎透明,可惜大腿以下的部分已被撕去。我吁出口气。风把天空拍得当当响。天空就像一个不锈钢锅底。远处的草是绿色的,近处的屋子是白色的。在草与屋中间的马路上走过一个圆桶状的年轻女人。女人身后跟着一个提着菜篮子的老大妈。这就是我们的生活,静寂得接近于死。
我侧过头,打量妇人手中的毛边纸。这是一群很工整的钢笔字:
人,是奇迹,不是病毒。人是缓慢的优雅的美。
我还是没管住自己的嘴,尽管语气不屑,你看得懂?
妇人仰起脸,用很诧异的眼神瞥来一眼。整个人仿佛正在从一个梦里一点点醒来,冷不丁地笑,眼神也于刹那间归于暗黄,用带方言的普通话说道,你有废品卖不?旧家电、旧家具、旧报纸、旧杂志、旧衣物,旧电脑也成。妇人说“旧”时,嘴咧得很开,一股略带着甜腥味的气流在焦黑的牙齿里打了一个圈,喷向我的脸。我慌忙往后避开一步,有,有很多旧书。
当时,我在市南山路开了一间网吧。南山路附近有几所大学。网吧后面是大学生宿舍。经常有各种杂物从那些欢呼的窗户里飞下来。我为此特意在屋顶竖起一块牌子——严禁倒垃圾。但没用。**毛还没长齐的孩子只管自己高兴,哪管人家屋顶遭殃。有的还在深更半夜的时候站在窗台上往外撒尿,嘴里还高唱“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
我在牌子上加上一句“若小便者,全家死光光。”还是没用。这些大学生个个熟读马克思哲学,深知这完全是一个该死的唯心主义者自欺欺人的臆想。我只好隔三差五拿根竹竿架起楼梯去屋顶把水果核、避孕套、死鱼、塑料瓶、易拉罐、纸飞机、口香糖胶、避孕套、粘有某种可疑液体的卫生纸一一挑下。还有书——每到毕业的时候,那些即将从牢笼里逃生的孩子会把整箱的书往网吧屋顶上倾倒。我处理掉其他杂物,书有点舍不得扔。许多都是崭新挺刮,比如《许国璋英语》一套四本,若去书店买得耗二包中华的烟钱。我一捆捆包扎好,带回自己在南源小区住处的车库,几年下来,居然有小半屋。
妇人眉开眼笑,语气里有了讨好的味道,卖不。别人六毛钱一公斤,我算你八毛。
我提起眉毛。书是该处理掉。佛家言,不舍不得。但卖八毛钱一公斤也未免太亏待它们?这还不够自己把它从网吧搬过来的工钱。我马上想起自己刚才扔进楼道口垃圾通道里那两大袋东西。我开始感到后悔,这两袋东西能卖多少钱啊。
我脑海子里又迅速出现了一个念头,请这位妇女上楼坐坐,顺便把房间里所有的东西全搬掉,比如彩电、冰箱、洗衣机什么的,许蓓蓓回来准得大吃一惊。
我在肚子里嘀咕着这个计划的可行性,咯咯乐了。我的目光落在妇人手里的毛边纸上。我略略听人说过对纸的好坏。这应该是福建将乐县出产的毛边纸,纸质细腻嫩滑,面色洁净,吸水性强,久存不变色不发脆,防虫蛀,素有“赛霜斗雪”、“冰清玉洁”之美誉,可与优质宣纸相媲美。曾供印刷《******诗词》线装本。这人拿来写钢笔字,真有点暴殄天物。我的心微微一动,你能让我看看这东西吗?
妇人笑起来,你是读书人吧。这个故事写得真有趣。
我没作声,接过这叠纸,找到第一页,开始读起来。很快,我入了迷。故事的开头是这样的:我爱上唐小鱼时是在一个深秋的晚上。当时,雨下得很大,碧绿的梧桐叶贴住了玻璃。屋子阴暗潮湿,有一种古怪的味道。我感觉自己好像是在女人的子宫里。唐小鱼坐在床上翻一本书,细细长长的腿叠在身下。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床下的蚂蚁,总共有三只蚂蚁,一只向东跑,另两只向南走。唐小鱼突然问了我一个问题……
7
我凝视着窗外的黑。黑的房子在雨夜里排列,如同词语,大小不一,所包含的黑也不一样。在里面居住的人给了这些房子存在的理由,又通过它们赋予自己的意义。理由可以描述,案板上的鱼、门前的下水管道、客厅里老掉牙的旧彩电、檐角的蜘蛛、蝙蝠,以及男人与女人躺在床上的各种姿势。在雨夜里,这些房子在与人玩游戏,并制定出各种游戏规则。
意义没法说,只能在沉默中显示。凡试图赋予人生以意义和价值的东西……都不可说。又或者说,意义是由游戏所决定。桌子并非它本来就是桌子,上帝并没有兴趣去做一张桌子,而是因为人们需要用一种四条腿能在地面上站稳的东西来搁碗筷与书本。在另一个夜里,桌子也许不再是桌子了,它可能是一张床或别的什么,也可能是某个女人柔软的身体。桌子之所以是桌子,是由我们这些暂时站在桌边的人经过商量得出来的结果。这种商量的过程经常会上升至战争这种激烈的行为艺术。一切对本质的探讨,都是试图对事物做出粗暴的简单化的理解。人们需要这种理解,因为他们害怕自己也变成桌子。
我喃喃自语。
我说,一个将军,得到了一匹宝马。某日,马跑了,将军沿着马蹄印去追。追了几万里路,在沙漠里追上了。这时,将军已经喝完随身携带的水,非要杀掉宝马,饮其之血,才有可能走出沙漠。假如你是这位将军,你杀不杀?
咦,你这人真奇怪。
我摇摇头,听到一个细微的好像是蜜蜂嘴里发出来的声音。它打扰了我。我扭过脸,呆呆地看着在床上打哈欠的女孩儿。她肚腹处的那块白更大了,简直触目惊心,像一个伤口。
我想了想,突然跳起来,浑身毛孔炸开,一股没来由的恐惧从头顶浇下,好像迅速冷却的沥青。我僵住了,脚僵住了,手僵住了,舌头僵住了。嗓子里发不出声音,似乎有一只鬼的手在冥冥间已扼紧我的咽喉。额头滚下汗。我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站在屋子中间。脸色瞬间腊黄,手指微微发抖。我好像成了一株被风摇动的树。雨在窗外下得很大,沙沙地响。那碧绿的树叶像一只只挥动的小手。唐小鱼迅速从床上蹿起,你怎么了?
我仿佛看见了鬼,一个从聊斋《画皮》里跑出来的鬼,胸膛瘪下去,我结结巴巴地说,你叫唐小鱼?
我不叫唐小鱼,叫什么?我都知道你叫陈志勇了。看,你这书上写了。陈志勇与许蓓蓓一起购于1999年10月。你的字写得不错嘛。许蓓蓓是你老婆吗?
你为什么叫唐小鱼?
咦,你这人好奇怪啊。我为什么不能叫唐小鱼?
你刚才向我提了什么问题?
一次一千,一百次十万。成交不?唐小鱼想了想,吐了吐舌头。
不,不是这个。我想想。你是不是问了我一个将军杀马的问题?
是啊。我在书里看到的。你看,就这本书。书里夹着一张影碟。影碟的封套里夹着一张纸,纸上面写着这段话。我照着念的。这不是你的书吗?
我颤抖着手,接过唐小鱼递来的书。是《王朔文集》。书里夹着的影碟是《阳光灿烂的日子》。影碟套里的纸正是那叠福建将乐县毛边纸中的一张。其他的毛边纸都上哪去了?
我在床上一屁股坐下,仰头看天花板,努力地想。
你叫唐小鱼?我喃喃自语。
你是不是因为压力太大,精神分裂了?要不要我帮你叫医生?
我为什么叫陈志勇?
这我就不知道。我去叫医生了。拜拜。唐小鱼向我招招手,轻手轻脚,一跳一跳,就往门口一点点挪去,黑眼珠子在眼眶里转得更快了,滴溜溜。我没动,看着她拧开门锁,撬开门缝,看着风冲进屋子,冲进我的胸膛,看着唐小鱼的肩膀、胳膊、肘、手指在门的背后一点点消失。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究竟是在哪里?梦、我是在做梦吗?
房间在发出吼声。
我用头猛一撞墙,很疼,血流下来,拈入嘴里尝尝,咸的。我疑惑地打量四周。墙壁。棍子。绳子。杯子。方便面。它们好像是一只只眼睛,在吼声里游荡,从各方面向着我爬过来,爬到我身上。还有衣服。扔在墙角的衣服。唐小鱼桔黄的衣服。它咧开嘴,在说一种我所听不懂的语言。
色彩是一种语言,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最响亮的语言。人就是色彩,从肤色到血液到骨头。人是被上帝涂抹在这个世界里的色彩,就像梵高的《星月夜》里那纷纷爆裂的星星。夜空在一片黄色和蓝色的漩涡之中。一束束光宛如转动、回旋、动荡不休的巨形火焰,从大地的内部一直扭曲到苍穹的深处。我情不自禁地捂住耳朵。黄色在这里意味着什么?友谊与希望?积极与开朗?锦锈年华?皇者气息?蓝色在这里又意味着什么?梦想与浪漫?神秘与庄严?宽容与承受?忧伤与严肃?
吼声越来越大。我从椅子上弹下,汗如浆出,一种巨大的疼痛摧毁了我的意志。眼泪与鼻涕涌出。我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为什么非要忍住眼泪?为什么男人就得牢牢地撑住眼皮?这实在好辛苦。李朵走后,我曾对自己说,好男儿流血不流泪。这些年,我做到了。那么多事,我都没哭。为什么我今天晚上就忍不住?陈志勇,你是懦夫,你不是男人,你真******没用,你连****都硬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