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瓦夏说:“过去我觉得生活非常枯燥无味。现在,我已用另一种眼光来看生活了,做一个真正的人多有意思,像‘老头儿’那样。他真是什么都知道:又是抽水管,又是挖隧道。看见他桌子上放着那么多图纸,仿佛一世也学不完似的。此外,还有一点,他是个人。瓦夏,我想,到共产主义时期,所有的人都会这样的。”他微笑了一下,并且开玩笑地加上一句:“只是年轻一些,没有戴眼镜罢了。”
柯里亚的生活刚刚开始。他觉察到同志们对他信任的眼光,他开始相信自己了。他走路的样子也变得活泼而稳重了,眼神似乎深沉了,声音也变粗了。从前,他觉得他什么也不能干:不会工作,不会学习,也不会恋爱。现在,他经常感到,他的身体内部在活动,在成长。有时,他一面工作,一而就“呵”地叫一声,这只是为了要听听自己的声音。当他从黑暗的工棚里走出来的时候,不仅内心感到高兴,他的眼睛也显出高兴的样子,瞳孔眯了起来,愉快地环顾着整个世界——巨大的烟囱,耀眼的白雪,细小得如甲虫般的人群和那冬天的黄澄澄的太阳。他知道他很健壮,能够毫不费力地搬起一根笨重的铁柱,那双脚能够灵巧地缠住钢绳。他觉得自己内心十分愉快,而且不再跟同志们格格不入了。在白天工作完毕后短暂的休息时间里,他也闹着,笑着,跟大家一块儿唱着爱情小调儿。
有一天晚上,柯里亚在斯莫林那儿看见一本书,里面尽是各种起重机的插图。他把这本书看了几个晚上,终于弄通了起重机的工作原理。他高兴地微笑了一下——这多简单呀!他开始去研究其他机器构造原理。他内心蕴藏着的巨大好奇心觉醒了。他知道自己的知识非常缺乏。他想一下子弄懂所有的东西。这种感觉就像饥饿那样敏锐和折磨人。每晚,他总要从图书馆借回一本新书。现在他每晚都要看书,睡不到四五个小时。他看完一本又借一本:从彼得大帝到解剖详图,从挪威航海家南生的游记到政治经济学。他在俱乐部里向那些高明的同志们请教许多问题,如:日本农民的处境怎样,别洛夫斯克工厂马弗炉的工作情况怎样,什么叫壁画,圣西门写过些什么书。他热烈地谈着同温层里的飞行和彩色电影。他在自己面前看见了数千个门。他徘徊着,不知道首先应该进哪个门。他并不想成为一个化学家或者工程师。他只是生活着,并且想了解这种生活。他觉得,他能够搞懂所有的东西。
他继续以那种顽强的热情在工地上工作。但是,他的视野扩大了。在这个广阔的世界里,热风炉和熔铁炉对他说来就像些小树丛。他知道,需要修建许多许多各种各样的炉。他知道,通向幸福的道路还很漫长!但是道路的漫长并没有使他气馁。他反而很高兴这一点。他明白建设不会停止。他只是刚刚揭开这本吸引人的“书”,而且非常高兴这本“书”有这么多的页数,要读完它是不容易的。现在,他老是想寻找幽静的地方,但是,并不觉得自己孤独。他发觉同志们也跟他一样都坐在工棚的角落里,拿着一本破旧的书在看。这种“狂热病”也震动了其他人。这不是什么稀有的病,这是一种流行病。人们就是这样建设着工厂,也这样改造着人的本身。
但是,在革命建设中总有一些人跟时代格格不入。在托姆斯克学习的大学生沃洛加·萨风诺夫就是这样的人。萨风诺夫出身于破落的公爵之家。他父亲是一个名声不好的医生,曾因诊断错误,把一个寡妇医死了。沙皇倒台以后,他的父亲带着一种笨拙和抱歉的笑容迎接了革命。有一次,他因为不让公安人员进病房搜捕一个患病的反革命分子而被抓到监狱关了五周。不久死去了。父亲遗留给萨风诺夫一顶皮帽,但他却常常回忆起父亲说过的一句话:“唉,沃洛加,还不是换汤不换药!……”
萨风诺夫当时只有十一岁。他被姑母领去了。姑夫是个兽医,在十月革命以后很快就钻进了党。他还作过一次通俗演讲:《在消灭家畜流行病斗争中的阶级立场问题》。在家里,这位兽医松松腰带,狡猾地眯起眼睛,嘟哝道:“跟狼在一起——你就要学狼叫。这是最正确的方法。”
中学毕业以后,萨风诺夫想进大学。但是,他父亲曾因反革命罪而被判处监禁。这一条就使他无权进一步深造。他的表兄给他出主意说:“在车床旁呆上两年。在工厂里工作一个时期,一切大门就会对你敞开的。”
萨风诺夫经过了几个星期的流浪之后,在契里亚宾斯克定居下来。他在那儿当了磨床工。他工作得很好,但是没有热情。他对同志们很和气,谁也不触犯,什么也不埋怨。当他有钱的时候,他就请同志们喝啤酒。同志们欢笑着或是唱着歌,而他却默默地微笑着。大家这样谈论着他:“小伙子倒不错,就是不喜欢说话。”谁也不知道,他在车床上工作,或者晚上回到那狭窄的寝室里时,在想些什么。
萨风诺夫还过着另一种隐秘的生活。无论是机器的轰闹或是同志们的嘲弄都不能窒息它。他总是看书。当他那双疲倦的眼睛闭起来的时候,他就在这闷热而寂静的黑夜里沉思着。他的思想就像害狂热病的人那样激动。有一次,他的同志恰德洛夫问他:“萨风诺夫,你为什么不加入共青团呢?”恰德洛夫知道萨风诺夫想升大学。这个幻想恰德洛夫是能理解的:他本人也参加了速成学习班。他觉得萨风诺夫生活中的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只是一点他不能理解:萨风诺夫为什么不是共青团员。萨风诺夫没有立刻回答他。他的眼睛望着旁边。他早就学会了沉默,但是还不习惯于装假。他回答恰德洛夫道:“你晓得,首先,我对很多问题的看法不同……”恰德洛夫大笑起来:“别装蒜了,你以为摆脱了社会活动会提高得快些。依我看,时间是足够的。自然,非党非团群众也可以工作,甚至还可以成为先进工作者……”萨风诺夫没有反驳;他认为最好是不说话。但是在他回到家里之后,却没有心思去看书。他在一个小本子上记下了他这时的思想:“恰德洛夫不相信我。他们不容许与他们思想不同的人存在。父亲说:‘还是换汤不换药。’可是,对什么事情去耍滑头呢?存在着两个真理。一个是暂时的,这个真理在他们那边;另一个是永恒的,这个真理谁也没有掌握。时间和空间都改变不了它。对于这种真理的存在,只能根据矛盾的总和来加以推测。至于说到我,除了作些庸俗的比喻和背后嘲弄之外,什么也没有。”
萨风诺夫的幻想比他所期望的时间提前实现了。他考取了托姆斯克大学。在这里,他结识了一个年轻姑娘伊林娜。他们每天晚上都会面。他们谈论着诗,春天,生活。他们从不谈爱情。伊林娜觉得跟萨风诺夫在一起很快乐,只有一点使她百思不解:他对一切都抱着一种嘲笑的态度。他觉得,他和伊林娜之间存在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伊林娜对生活充满了幻想和热情,而他却感到孤独和毫无意义。他终于下定决心跟她断绝了关系。伊林娜的感情受到了打击。她决定离开托姆斯克,到一个工地去教书。临行前,她写了一封感情真挚的长信,谈到她对萨风诺夫的一片深情,谈到她对生活的看法,并规劝他在火热的生活中寻找力量,寻找幸福,不要总是躲在个人的小天地里,用怀疑的眼光看待一切。这封信没有写完,她也没有寄出去。
不久,伊林娜去听扎里雅洛夫教授关于《黑色冶金学发展远景》的报告,会后,她与柯里亚邂逅相遇。柯里亚告诉她,他在库兹涅茨克工作。上这儿来只呆十来天——开党会。他谈起库兹涅茨克有许多出色的熔铁炉,谈到他的工作。他很兴奋,因为,在这温暖的夜晚,他终于找到了一个能听他讲话并且能理解他的人。伊林娜惊奇地听着柯里亚讲述的一切,她觉得他所谈的东西很吸引人,甚至她也想亲自去看一看这种不平凡的生活。
几天过去了。他们之间产生了感情。有一天晚上他们从电影院出来,柯里亚涨红了脸说道:“我就要走了。你怎么样,到库兹涅茨克来吗?”伊林娜觉得,这个人对她有一种不可理解的魅力。但她又不能完全忘掉萨风诺夫。所以,尽管她内心很高兴,表面上却显得冷淡地回答说:“我一定来。来工作。”她把后面两个字的语气说得重一些,为的是不要让柯里亚以为她的打算是对她所爱的那个人的背信。但是柯里亚并不知道那个人。伊林娜坦率地向他讲述了她对萨风诺夫的一片真情。柯里亚感到意外,他的眼神变得阴暗了,浑身发冷,缩着身子,但他还是十分礼貌地说道:“再见吧。在工地上见。”
自从跟伊林娜断绝关系以后,萨风诺夫没有说过一句有生气的话。沉默使他非常害怕,他有时一面自言自语,一面斜眼看着附近是否有人,——他觉得自己快疯了。一星期以前,他在食堂里看见一张有关召开大学生讨论“文化建设”会议的布告。他决定到会上去发言。他拿出日记本,想写一个发言稿。他用尖刻的语言嘲笑人们愚昧无知,只知道熔铁炉,根本不配来谈文化。他的头脑中充满了恶毒的比喻。他最后决定不写发言稿,凭感情即兴发言。
萨风诺夫走上讲台时,才恍然大悟,不知道要讲些什么。他沉默了片刻,便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应该学会做一个勇敢的人。问题不在于我,问题在于我们。我坚定地说出‘我们’这个字。‘我们’就意味着反对他们。“我们应该获得胜利。我们应该从那儿取得最宝贵的东西。这不是战利品,而是我们的生命,我们的力量,我们的血液。文化不是地租,不能把它藏在柜子里。文化在一刻不停地产生着——每一个字,每一种思想,每一种行动都能产生文化。我在这儿听到你们谈音乐、诗歌。这就是文化的诞生、成长,痛苦而艰难的成长。你们看一看,在西方有些什么东西——这一点我今天才明白。只不过是几个博物馆和几个孤零零的怪物。这是死亡。至于生活,生活就在这儿……”
萨风诺夫讲完后,大家都跑过来向他祝贺。在他离开会场走近门口时遇见了伊林娜。伊林娜轻声地说道:“我多么替你高兴呀……”
他痛苦地皱着眉头,气冲冲地回答伊林娜说:“老实说,你有什么可高兴的呢?我只不过是耍一下两面手腕,跟大家一样。我有两种生活:想的是一种,讲的又是一种。我从来没有跟你说我是英雄。你甚至可以说我是胆小鬼,我不会生气的。只是请你不要把我和你说的那位诗人谢尼亚混为一谈!”
伊林娜浑身都冷了。她觉得,他讲这些话是想气她。她难过地想道:“他把我恨到什么程度了呀!”她试着微笑了一下,但笑容却是负疚的样子:“别了,萨风诺夫!我后天就上库兹涅茨克去。”他突然站住了,凝神地看了她一眼,轻轻说道:“愿你在那儿幸福!”他这句话说得这样沉痛,以至他自己也感到惊讶起来。伊林娜叫道:“萨风诺夫,等一等!……”但是,他跑掉了。
伊林娜来到库兹涅茨克的一所学校当教员。她和柯里亚真诚地相爱起来。可就在这时,萨风诺夫又突然闯进了他们之间。
那是在一天深夜里,在下工回家的路上,萨风诺夫看见了伊林娜。萨风诺夫从黑色冶金系毕业后,被分配到库兹涅茨克工地当工程师。他一直在想念伊林娜。他看见,她跟一个他不认识的人一起站在小桥旁。他走过去,甚至听见了他们的悄声细语:“那么,明天……”他们没有发现他。萨风诺夫立刻明白了,他来晚了。这简单得跟租间房子或买双套鞋一样,他的位置被别人占去了。他像梦游者似地跟在伊林娜后面。在伊林娜看见他叫了一声之后,他像当场被发觉的小偷一样跑开了。
下雪了。冬天降临大地。伊林娜还是在学校里工作。她的工作很多。柯里亚参加了夜校。他们的会见是短促而紧张的,在这短短的一小时内要谈多少东西呀!不过,他们很幸福,因为他们相信,这就是柯里亚看过司汤达的作品后谈到的“平凡的爱情”。
而萨风诺夫却陷入了深深的悲哀之中。他几次三番想要把怀念伊林娜的思绪赶跑,可是,他怎么也忘不掉过去和伊林娜相处的日子。所以,有一天他在桥边遇上托里亚去买伏特加酒,他便跟他一起进了酒馆。
托里亚是个技术熟练的钳工,但他却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一个拜金主义者。他是受着金钱的引诱才到工地上来的。他每月能挣五百卢布,有时甚至六百卢布。他说:“我工作就是为了钱,就像一个真正的无产者一样。”他爱上了格鲁妮亚。格鲁妮亚是从农村来的青年女工,共青团员。她坚定而热情地信仰共产主义。因此,她听了托里亚讥笑共青团的那番话,感到是对自己的莫大侮辱。她对托里亚说:“如果你这样来谈论共青团,那我就不是你的同志。我要嫁给一个诚实人,而不嫁给一个自私自利的人!”从此,他们的关系破裂了。从这天起,托里亚变得更坏了。他开始酗酒,接连几天不上工。他之所以没有被开除,是因为他是一个熟练工人,而当时钳工很缺少。自从认识了萨风诺夫以后,两个人常常在一起喝酒,发牢骚。这一天,他们各自怀着失恋的惆怅心情,在酒馆里喝得酩酊大醉。话语间,萨风诺夫向托里亚暗示,只要把机器上的杠杆往另一个方向一扳,机器就毁坏了。托里亚听了满脸发出了光彩,好像什么东西照亮了他。他走到萨风诺夫跟前,把嘴唇凑到他的耳朵旁,悄悄地说:“你说得对——往另一个方向一扳!可是,你可不要作声!……”萨风诺夫打了一个寒噤,感到事情不妙,拔腿跑掉了。
醉意消散以后,托里亚想起了萨风诺夫的话。他踉踉跄跄地来到工地上,向四周看了一下,周围没有一个人。他悄悄地走近机器,他把杠杆当成一个人,向它扑过去。在这一瞬间,他觉得杠杆变成了活人——格鲁妮亚,柯里亚,共青团员们。杠杆不肯屈服,托里亚的额上暴起了青筋。他忘记了自己,一使劲,杠杆终于让步了。这时托里亚高兴地冷笑了一下:现在他跟生活算了帐。他正想逃跑,有人抓住了他的肩膀。这人是富农的儿子马洛佐夫。工人们跑来了,带走了托里亚。托里亚没有说出萨风诺夫,他被判处五年徒刑。
萨风诺夫怀着恐惧和厌恶的心情离开了库兹涅茨克,他感到绝望。他心想:现在一切都完了,一切,一切……
春夜里,冰块发出了碎裂声。汹涌澎湃的河水在山谷间奔流。建筑工人们在大森林边缘集会,庆祝“五一”劳动节。柯里亚瞧了瞧树木,初生的嫩草,长满了绿芽的灌木。“见鬼,又是春天了!……”最近几星期来,他一直在不停地工作着。现在他第一次向春天微笑了。
《第二天》是一部描写苏联第一个五年计划开始时,在西伯利亚地区进行工业建设的长篇小说。大家知道,苏联国内由于内战的破坏,面临着穷竭不堪的经济局面。经过几年的恢复,从一九二九年便开始了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工业建设。作家爱伦堡给自己提出的任务,不是描写工业建设的本身,而是表现苏联一代新人在精神上的成长,新的道德品质的形成。
柯里亚·尔扎诺夫的成长过程具有典型意义。柯里亚原本是一个糊涂虫。他没有明确的生活目标和具体的爱好。中学毕业后,他不知道他应该怎样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