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寝殿似虚似实，白玉铺成的地面透着温润的光芒，墙壁上的夜明珠仿若明月一般熠熠生辉，香炉里的安神香袅袅升起，房间中很是安静，只能偶尔听见些悉悉索索的声响。
床榻边，银发男子侧身而坐，玄紫色的衣衫半解，精壮的胸膛前有一道似是箭伤的瘢痕。床榻里面半跪着一个看起来大概两万余岁的小姑娘，那姑娘此刻正全神贯注的一边从身旁的药箱里拿药，一边给男子的左手臂包扎伤口。她包扎的很认真，像是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弄痛了对方。
男子颇有些无奈的看着她，缓缓开口道：“娃娃……”
小姑娘听到他的呼唤，猛的抬起头，那双水汪汪的血眸仿佛颜色更深了些。她没有说话，就那么和男子对视着。半晌，她突然从床榻上站起来，绕到了男子身后，缓缓替他把身上的衣服连同里衣一起退到了腰边。男子后背上一道长长的剑伤醒目刺眼。血已经止住，但那伤口依然狰狞可怖。
被唤做“娃娃”的小姑娘倒抽一口冷气，似是没有想到男子会受这样重的剑伤。她双手有些颤抖的从药箱里拿了药，又开始替男子包扎。直到半个时辰后，她才把男子身上的伤都包扎好。
看她背对着自己开始收拾起药箱，男子又试着道：“娃娃……？”见她依然没有回答自己，那样子分明是在闹别扭，男子轻轻叹了口气，一抬臂，便把她拉进了自己怀里。似是安慰般轻轻拍着小姑娘的背，他低声道：“吾无碍。”
小姑娘在男子的怀中蹭了蹭，才抬起头，用那双清澈水润的血眸望着他，软软糯糯的开口道：“我自是知道一般神器定无法伤到美人你，倘若伤的了你的，必是些绝顶神器。可，”她皱了皱眉，一扬下巴道：“可你是我的美人，所以你以后都不许随意受伤！”
她那霸道又带着埋怨的口气，让银发男子不禁觉得有些好笑：“让你担心，是吾的不对。”
小姑娘摇了摇头，伸出小胳膊，搂住男子的脖颈，蹭了蹭，道：“美人，等我长大了，和你一起出战好不好？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银发男子一怔，这几万年来，寻求他蔽护的族落数不胜数，听到说出要保护他的人，却是头一次，而且还是这个从小便同自己一起的软糯可爱的娃娃。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一句竟不是她的童言无忌，反而成了她今后生生世世的执念。
银发男子一手环着怀中的娃娃，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她那一头如锦缎般的黑发，声音亦柔和了几分，道：“好。”
小姑娘显然没有想到他这么痛快的就答应了自己的要求，有些激动的撑起身子：“真的？我真的能和美人你一起去战场？”
瞧着她一脸期待的样子，银发男子有些无力的叹了口气：“等你长大。”
“啵”小姑娘冲着男子的脸颊就亲了一口：“还是美人最好了！”
画面一转便是荒漠战场，红衫白裙的女子悬浮在空中，半张脸被面具遮住，虽然看不到她的面容，但她眼中的决绝和嘴角嘲讽的笑意，让战场上的人无一不心生寒意。霎那间，女子周身燃起熊熊烈火，她身后仿若有一条血红色的龙的虚影时隐时现，久久盘旋于烈火之上。女子抬头望向远方，轻轻张开嘴，似乎是说了什么，只是已没有人听得见。
“不要走！”一声惊叫，龙珺遥猛的从床上做起，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再次梦到银发男子和被唤做“娃娃”的小姑娘并不稀奇，可这次不同的是，她竟也梦到了那个带着银质面具的红衣白裙女子。
这女子她自小便时常梦到，每一次都是同样的场景，同样的结局。而她每每梦到最后的片段时，都会被惊醒。只是自从她去昆仑虚拜师以来，已没有再梦见过这名女子。龙珺遥不知为何自己今次竟又梦到了她。她现下浑身冰凉，许是因为梦境的影响，让她本就偏低的体温又下降了些。恍惚间，她仿佛听到有人踱步向床边走来，并且还递过一盏暖茶，她很自然的便接了过去。
良久，那人低沉的嗓音在她头顶响起：“可是做了噩梦？”
龙珺遥木然的点了点头，显然已经忘了今夕是何年，今朝在何处。待身体感到有些温暖了的时候，她才缓缓回过神，入眼的依旧是那一头耀目的银发和遮住半张脸的面具，与以往不同的是，他此刻仅着了一件白色单衣，这人正是消失了三天的帝释夜。当龙珺遥意识到眼前之人是谁后，反射性的便问道：“师叔，你怎么会在这里？”
帝释夜看了她一眼，理所当然道：“这是吾的寝殿，吾自然会在这里。”
虽然她一向对于礼数不甚在意，可大半夜醒来，竟见一男子出现在自己的卧房内，一时之间也有些愣怔。不过片刻，那喜欢戏谑人的毛病似有发作的征兆，她笑意盈盈的看着帝释夜，打趣道：“师叔此时来寻我，莫不是也被梦魇缠身，无法入睡？”
帝释夜盯着她，没有答话。龙珺遥也就那么迎着他的目光看着他，想着他面具下的眉定是习惯性的挑了一挑。又不由觉得有些可笑，自己明明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怎能知道他会不会挑眉。
片晌，帝释夜突然开口道：“你经常做噩梦？”他本就低沉的声音此时亦是放轻缓了些，听起来似有着些许关怀之意。
龙珺遥摇了摇头，道：“算不上什么噩梦，就是小时候经常做的一个奇怪的梦，入师门后，却是很久没有梦到过了。”
“你都梦见了什么？”龙珺遥见帝释夜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是坐到了自己的床边，像是对她这个梦很有兴趣的样子。
因为他的靠近，她的鼻尖再次萦绕起那似有若无的紫檀香气，她摩挲了一下手中的茶盏，想着没准儿他也许知晓梦中女子的身份，便道：“我总是梦到一个带着面具的红衫白裙女子，在一片荒漠的战场上，她周围都是熊熊烈火，看起来似乎很悲伤，像是在寻死。梦的最后，她彷佛还说了些什么，但是我听不到，然后便惊醒了。”龙珺遥在讲述这个梦境的时候，一直注视着帝释夜，她确定在她提到那名女子时，他眼中闪过一抹很快的异样。难不成他真的认识这名女子？
“你每次都会被惊醒？”帝释夜的声音依旧如故，无波无澜。
龙珺遥皱了皱眉：“唔，似乎是这样的。”像是想起了什么，她微微一笑：“我小时候被惊醒时，总是哥哥在我旁边，他也会递给我一盏茶，然后听我讲梦里的故事。有一段时间，我几乎每晚都做这个梦，哥哥没办法，也只好每天陪着我睡。方才我还以为又回到了从前。”
闻言，帝释夜面具下的眉挑了挑：“你们兄妹感情很好？”
龙珺遥笑着点点头：“我小时候身体不好，总是哥哥在照顾我，就算闯了祸，也都是他一个人承担。”她似乎整个人都陷入了回忆中，晶亮的黑紫色眼眸中也攒满了笑意。看着这样有些小孩子气的她，不同于开始那个总是冷淡又客气的她，帝释夜竟愣怔了片刻。龙珺遥敛了敛笑意，抬头看向帝释夜，颇为认真的道：“师叔，你可知我所梦的那名女子是谁？”
闻言，帝释夜马上又恢复了以往的神情，但他并未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道：“都有谁知道这个梦？”
龙珺遥想了想：“我只告诉了哥哥，娘亲还有爹爹。不过，他们都对这个女子不甚清楚，娘亲说是我远古史看多了，所以才会做些乱七八糟的梦。”
“你很喜欢远古史？”
这一瞬间，龙珺遥突然发现帝释夜平素里，那无甚波澜的眸中竟一直噙着丝暖意，让她在不知不觉中放松下来，还居然同他聊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情。要知道，就算他是自己的师叔，但以龙珺遥的性格来说，也绝不会和才认识没有多久的人，聊起这么多关于自己的事情。也许是他毫不犹豫的答应要救龙慕寒，所以她才会对他生出从未有过的亲近感？
尽管有些诧异于自己的反常，但她还是点点头：“嗯，我是很喜欢远古史。那时候四海八荒争乱不断，却也是天道使然。不论魔族也好，神族也罢，洪荒乱战，在所难免。我虽未上过战场，但备战时的决意我多少还是能体会到。我有时会好奇，到底是怎样的感情与执念，才能让那些战士们义无反顾的浴血奋战。”她顿了顿，笑着继续道：“我刚入师门的时候，总会缠着师父给我讲些上古洪荒时的事。”
“他都给你讲了些什么？”帝释夜很平淡的插了一句。
龙珺遥眨了眨眼，回忆道：“师父他讲过很多事，从那时各个族落的风俗习惯到各种大小战役，还有一些尊神与魔尊的故事。说起来，我到是一直对那位远古尊神夜帝很好奇……”
她抬起头，正对上帝释夜那双暗红色的眼眸，他眼中有着她所看不懂的复杂感情和深意，就如她初次见他时一样。以往的他，从未有过如此的神情，这是龙珺遥第二次见到，让她不觉间就停止了话语，目光也不受控制的陷了进去。
两人就这样对视良久，帝释夜才缓缓开口：“你对他好奇什么？”声音平波无澜，听不出任何感情。
“啊”龙珺遥这才从方才的对视中回过神，思考片刻，道：“我只是好奇，像他那样的尊神，看起来明明是一副孤高清傲的样子，为何会答应神皇加入神族的联盟？而后，他竟又放弃了洪荒战神的至尊头衔，踪迹全无。虽然世人都说他是不忍苍生受苦，所以选择自己亲手结束乱世。可我总觉得他并不像是那样一个念及众生的神。我不明白他那样一个无欲无求的神，究竟为何要做这些事，最后又为何要消失于四海八荒中。”
“原来你是这么想他的，”帝释夜的嘴角几不可察的弯了弯，语气轻柔：“你说的也没什么错，他本就不是什么尊神，这样做也绝非为了众生。”听他的口气倒像与夜帝是旧识。
“不是尊神？”龙珺遥一顿，声音中难得有着一丝期待和激动：“师叔，你认识夜帝？”
帝释夜看着她，突然觉得她现在的样子有些特别，因为激动，她脸颊微红。许是半夜醒来的原因，连带着羽睫也沾染了丝水意。她微微咬着下唇，让本就饱满的唇看起来犹如初开梅花般娇软。而那水润的黑紫色眸子正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此刻的她竟是如此娇媚。是了，是娇媚。与那时倚桥而立，宛若空谷幽兰的她完全不同，现在的她，气息是如此熟悉，让自己那从未动摇过的决心竟生出丝丝裂缝。
就这一瞬间，帝释夜又恢复如初，他不能动摇，这一次他一定来得及。在龙珺遥以为帝释夜是不会回答自己的时候，他却沉吟道：“好好休息，明天开始炼丹。”说罢，他接过龙珺遥手中的茶盏，转身放到了旁边的小几上，然后又走到香炉旁，重新燃起安神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