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四天
第四天,星期一,晓非整个一天都泡在录像厅里嗑瓜子和打瞌睡。对于县城,他似乎有了无限的厌倦与疲惫,也许除了那流星式闪过的异样女子会唤起他心底的情意外,他一点去大街行走的欲望都没有了。到了晚上,他在一饭棚里吃了碗面条后,又去约请邻人同行。因为前一个夜晚的拜访,必须要去听查结果。
他们乘了马自达到了那条幽腻的巷子时,正好遇着昨夜的司机,那司机笑语而过。
邻人上前轻轻敲门,门开了,还是老妇。院子依然暧昧昏沉,有几株藤蔓缠在空中。客厅里,瞽目者正歪在沙发上,一只眼朝卧室里盯着。邻人与晓非热情客套。那人稍稍侧颈,点了下头,让随便坐。卧室的门自动关了。晓非又瞥见那卷宗在摇晃。瞽目者问二人可否喝茶,二人连说不必。那人独自吮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说:“晓非这事,我怎么说呢?昨晚我也讲了,看来还在这里重复一下,这个忙我是帮定了。不说吴老师的招呼,不说你(他向邻人指了指)叔多年来的照顾,就凭我们山窝里飞出只金凤凰这点,我斜子也是有多大力气使多大力气的。这么多年,乡里来人,我没拒绝过任何一个人,我知道乡下的艰难,我不是个忘本的人。我只能打扫我一个桌子的灰尘。我所有的工作都必须上司批准方可开展。如果是加章,我必须去上司的桌子拿印,那印在他的柜子里,钥匙在他的皮带上。如果取档案,那一堆堆发黄的霉烂的纸袋都码在地下室里,每一个纸袋都有号码,所有的号码都串在一块,乱动一个,所有的纸袋都会发出刺耳的响声,门前的保安早已在铁栅前监守了。唯一的方法是用上司批字的条子去打开那串秘密的连结。可这,晓非大概听说过,你们这些考生大多互相串连过,像红卫兵似的。这么多年,还没听过有谁能从那地下室里拿走纸袋,至少我没听说过。晓非你听说过吗?有一年,也是山里的小孩,考出来不容易,十年寒窗,总算有了机会。小孩爹在煤窑里干了一辈子,腰佝偻得一张弓。几十年没出过山沟,更别说县城了,省吃俭用,才供了小孩子上学。那老头的大孩子太呆,复习几年没考上,娶了个媳妇又特势利,整天拼死觅活,要离婚,老头为了把儿子凑成一家人家,为了暖灰了心的儿子的心,四处借钱,又整整拉了几个月砖头,为媳妇垒了三间瓦房,分出去了,不让背一分钱债,最好的山坡地与山林都给了大儿子。老两口领着小儿子、小女儿还住在老屋里,泥巴墙快一千年了,草屋脊也好多年没换新的了,看一眼,都担心那屋会塌下来。可他还是用了几根山木硬是把破屋给撑起来了。自己整天揣两馒头到煤洞里一干一天,不到天黑不出洞,累死累活,又供小儿读书。总算小儿活泛,考个县里中专,在山里教了几年书,又去省城进修,回来后就不安心山沟沟了,又考,考上了上海哪个名牌大学。一样的难题,要档案。找人,托亲告友,来找我,挖煤的老汉也来了,跟在那亲戚后面,一句话也不会说,只是老实地点头与祈求。那亲戚按说是有背景的,原来的地区教委副主任的婊亲,那几年在县里也是红极一时,吃得开打得响,这几年教委副主任退了,这个亲戚脸上的红光也有点掉色了。但毕竟见过世面,一番诉说,我也止不住要落泪。过后,我就与上司说,可上司说,这个先例不能开,这骨牌,抽了一张就倒了一大溜。你我不当这个差,都没事,只要有口饭吃,为民做了好事,也是值得的。可如果因为我们二人的疏忽,害得整个大楼的人都不好过日子,那也不是为民服务了。上司还说即使我们俩都同意,也不代表其他某一个环节还可能出障碍,那档案最终还不一定能拿得走啊。上司甚至还说,就算拿走了,一旦追查,来路不正的档案,还将会变成废纸,甚至成了罪证。我们俩丢了官也没帮上小孩忙,还害得全局人都脸上无光。最后,他说原则还是要坚持,具体操作,你看着办吧。我只能好话说尽,我不忍心下楼送那个满脸黑炭的老煤工。他自从来后,就一直站在那屋角,活像一座民国木雕,漆黑的脸、手、还有那黑粗布外套。后来,听说那山里的小孩一气之下去了上海或广东,没有档案。至今那档案还烂在那地下室里。晓非,我能说的,也许就是你是否也作为一个没有档案的人去北京,看可否发展。当然这不是不可能。不过,就怕北京不同意。平时,任何人都能去北京,但你要在那成为一个正式的学问人,这种自由来去可能不是标准的方式,也不符合法定程序。那怎么办呢?当然,我还是要说一句不该说的话,反正都不是外人,中国事不是固定的,讲求特色。比如你晓非今夜能拿到我上司的手条,那立即就能把那纸袋带走。你有没有别的办法和路子可走?比如你能否去省城走走,看看你的亲戚朋友能否找到省教委的职员,然后让那边打个电话,捎个信什么的,给我们上司,你的档案就可以即时取走。当然,我这也只是假设,说不定这一招不灵,也正常。什么都是不确定的,还是那句老话,废话,中国事就只能用中国法子办,不可捉摸又简单明了。哎,晓非啊,今晚我已把话说得差不多了,再透一点底,其实已挑明了,交底了。下一步,就看你如何走了,条条大道通北京,就看你想怎么进了?是化装还正装?由你选?要是化装便装进,那随时随地你就进了北京,没人管没人问。要是正装进,可能就有重重关卡了。你也去考过试,该怎么做?我只能到此为止了。我这些天来都在为你的这次旅行焦躁不安,你来了两趟,我们也算乡里乡亲一场,不容易啊。一切都不容易。也许等你到了北京,再回头想想,会有另一种滋味的。好了,我也不远送你们,只能在此等你晓非的最新消息了!”邻人和晓非有点懵了,互相掺扶着,总算没晕倒。但晓非感觉像踩在一片灰暗的云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