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三天
第三天清晨,晓非被老板娘的高声歌唱吵醒时,房中的两高两矮早已出发了。洗漱完毕,晓非也跟着出发,去开始新的一天旅行。既然吴老师签名帮忙,那就必须去问。不去问,这逆水前行的船就搁浅了。大街上,一些制服者正在各个路口悬挂横幅,“宁愿苦干不愿苦熬”耀眼夺目,“富裕道路条条畅通”。晓非看看鲜艳夺目的横幅,皱皱眉头,就去菜场买了两只鸡,直奔水库的凹处。
到了木门前,开门的是昨晚高论的老头。见晓非提了鸡,连说不要。晓非真诚地说礼当如此,略表寸心而已。
“你来的好,我正说马上与你通能气呢。你们走后,我与小胡讲了此事。小胡又立即与华斜子通话。斜子说既然吴老师介绍的,一定尽力,一定尽力。所以今晚我想斜子会在家等你的。你只管去,不要怕,这是正常的。没办法,人人都这样。嘴上说不可,可还得这样才能办成事。不过你的事是通天的,不知可否像往常那样,按老法子走?这我老朽了,也难得到真言。”
“太感谢老师,不论结果如何,我都发自内心的感谢您。萍水相逢,您能助我,在今天已是少有的古道热肠了!”晓非走到巷子时,几只狗正在互相追逐。到了那个长长的台阶时,又几个小孩在阶下玩耍。一见晓非,就四处跑开了,象小雀儿。
晓非经过水坝时,才发现这一带正大兴土木。原来的低矮民房正被拆除,残垣断壁,一片狼藉。一辆辆手臂车、拖拉机正横冲直撞地把这片破旧的历史载向垃圾场,留下滚滚尘土如蘑菇云般在此盘旋。晓非捂紧嘴巴,穿过长长的烟尘,到了那条著名的小巷。以前是卖小商品,后来小商品市场集中于别处,这里成了废巷。不过,各地的年轻女孩又重新扮靓了这条空巷,各式粉色招牌把斑驳的门楣全部包装一新,玻璃门里,奇装异服俗艳妖娆的女孩们正对着偌大的玻璃镜看自己,自己的眉毛是否太重,眼神是否太幽,脸颊是否太苍白,牙齿是否太乱,头发是否太油,乳房是否太瘪,腰身是否太腻,脚趾是否太灰?晓非刚一踩进那柏油路的梧桐影,绿荫里的粉扑扑的女孩早已高声呼唤。晓非不经意停了一瞬,那红衣红发女孩立即飞来,像一只红色的飞蛾点染了这片灰暗的空间。晓非醒悟,快步前行,只听红色的嘲谑在身后尾随,如同花练蛇。
晓非感觉有点晕眩,特别是这种粉紫涂抹的街面,让他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他强加定神,恍惚出了这条迷幻的巷子。不觉间他回到了旅店,初秋的绿蝇正在旁边的海虾壳上饕餮。老板娘一边剔牙一边数落着苍蝇也反季节下仔了。见了晓非就问,年轻人,为什么这个世道,什么都变得反常了,蔬菜是反季节的,人叫新新人类,头发要红的黄的,衣服要开叉的,女同志叫小姐,公仆叫老板?晓非,一见老板娘臃肿胀滞的脸就烦了,但没发火,只是说,你别听电视的,其实一切都还是老一套,那些话都是广告。要说不正常的话,就是你跟卖花妇女逼钱才是不正常的。老板娘听了这话,死鱼般的脸上立即泛了点血丝,晓非不愿废话,立即转身上楼了。
有点奇怪,两高两矮的汉子都齐刷刷盘坐在床板上。高个对高个交谈得的津津有味,矮个对矮个也谈得兴高采烈,双方话声朗朗,竟然互不妨碍,对答自如,如同两台收音机同时播放,毫无交差。这让晓非受不了,夹在中间,左耳听低,右耳听高,不一会,晓非就有蒙头旋转的感觉了。
“他家抽水从人家田里过,是好的。我们一抽水,路过他田就不好了。这不是太自私了吗?”
“谁不知他自私,跟人家地搭边,总要犁偏;幸好没当总统,否则天天跟外国人打仗去了。精得蜈蚣样,也没看猫伸鸟。”两矮如此对话。
“现在别提找错人的事了。错了也对的。不找人连这县城也来不到。人错了,路没错。还这走法,你没听看门的保安说吗?什么时候什么人来都这样。一审结了,他们吃什么?喝西北风呀。医院也流行一盒药治好的要用两盒。一种药治好的要用两种。不是文化大革命缺衣少食。现在药厂遍地开花,人都不吃药,那药厂不都倒了吗?还有,那守门的还说了,找任何人都没有对的,真的找对了人,那法庭就错了。法庭能错吗?只有人错,没有法错。”
“我明白,可刚才不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吗?非要像屁样放出来才舒服。现在还要想一下步,怎么办?真能干坐着等二审吗?我们不找,他们找,那我们有理也说不定成无理了。那一旦成诬告,全盘家当都输了。还得找,分头找人,不起作用也要找,把气势先造起来,不打人也吓唬人了。”两高个如此对话。
“哎,说真的,当初退一步,不让过水就不让过水,一亩稻不浇了,能损多少钱,总还是一条命值钱。这下好了,稻田水没人抽了,一条命也搭进去了。还要搭进一条,二条命都丢了,也解不开这冤仇了。”
“世上没吃后悔药的。要悔就悔鸡蛋长腰子别成人形,变成狗,任人宰割也就算了。像个人却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这能不让人后悔吗?”两矮个如此对话。
“那今晚就得找了,不找,明天人家上班又不能去单位,又要捱时间了,乘热打铁,还有洗雪的希望。一拖拖到驴年马月,就不好办了。”
“那今晚先去找王五,那些年回乡里,总背点花生回城。这好多年也不回了,有钱了事也多了。但我们还是要跟他讲一声,看具体操作如何?”两个高个互相牵挂。
晓非实在受不了那两个频道的夹击,就飞身下楼,一口气跑到了熙熙攘攘的闹市区。他想起再过一个晚上就是一个新的礼拜,他就找了个公用电话,拨通了那个他十分熟悉的号码。他要商量调课,他要为这个可能漫长如历史一样的提档之旅而战了。好在,他带的都是所谓“副课”,不会根本性地影响天真少年的知识培养。
晓非所在的学校是这个乡的最偏远的拐角,但除了离乡镇街道稍稍远些之外,并看不出什么不同。不过,仅仅这五公里的空间距离就使晓非处在了乡下,而镇上的同龄老师就成了地理优越的街上人。也正因如此而影响着晓非的婚姻问题。当然如果他晓非有特异的恋爱本领,那街上的女子也照样会飞来乡下。可是,晓非大概不是那种稀有的一类,甚至比同龄人更平常。他喜欢优美的女孩子,他想恋爱,像所有的青年一样,他处在青春孤寂时节,可他并未去追过任何一位女子,除了可能的说不清的胆小与不自信外,他并无任何特点。他平常俗人一个,完全是可以作为代表符号而存在的。这样,在这个乡的一角,晓非的孤家寡人状态就照样继续着。不过,换一个角度看问题,比如,再好的风景,天天目睹,观看者也麻木了。这时,常常置身花团锦簇中的人,偶尔来到了荒郊旷野,看到了山高水长,也会有像初看神奇风景的那样新鲜感觉的。晓非到了这个学校后,就有这种感觉,虽然此前晓非从未看过花团锦簇,但街上的喧嚷他是听腻了。偶一来此,一片宁静的田野中,灰瓦红墙的校园如同一朵莲花绽放其中,空旷、开阔,悠然坚定。这莲花之喻,是晓非多次画过的,想过的。因为这一带池塘特多,如散落的箩子飘在村野里,居民又喜欢在房前院后栽种莲藕,有的甚至连片种植。一到夏季,荷叶连天,清香四溢,最让飞车其中的晓非沉醉。要知道,几年前,晓非就常常在暑假来此画画。画采莲的小女孩。当然,那其中有最让晓非痴迷的马尾辫子。后来,那女孩去了南方,晓非也就不来了,好几年未来了。这一年,他要求回乡村教学时,又选择了这片荷花盛开的地方。大概是不自然的思念与迷醉清幽,使他把这个幽远的村子当成了洗心静心的最好地方。
这里学生少,教师也就少,大部分是乡里村里聘用的代课老师(当然也都是与乡村政府有关系的一些人来这里代课,虽然那工资是十分的少,但对于在家没事做的农民来说,一文钱都是好的,都是难挣的,这份代课费也算额外收入),他们这种不固定的关系使他们就不会有镇上老师的那种勾心斗角的恶习。由于这种原因,加之晓非本是天性纯厚又散淡的人,这里的人际关系显然要融洽多了。还有另一种更深层原因也是他晓非来此后心态天然的重要因素,即放弃非理性的权威反叛情结,以平平淡淡的心态作画、备考与享受生命。所以每次晓非远行,调课总是由那位代课女孩兼代了许多课时,这号码也正是她的。
晓非电话一结束,又不想回旅店,就在闹市中闲走。他有种置身其中心飞其外的感觉,那种从旁静看的感觉。有点抑郁,有点感伤,又有点滑稽。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完全黑了。晓非在路边买了两块烧饼充饥,然后又来邻人家约会。
像前两次一样,邻人在前,晓非在后,像个移动的s样来到斜子门前。正欲敲门时,虎头门开了,那老太说,你们进来吧,股长早在等你们呢。晓非顿时一愣,但又立即丢开此念,转身踏进了院门。院子不多大,从门窗里射出的灯光,把院中的花盆、葡萄架也朦胧映出。进了房门,老太让坐在两个仿红木椅上。客厅不大,收拾得倒也紧紧有条,迎门的上方摆一条几,一旁是晓非与邻人坐的双人木椅,另一面是一排沙发,中间还放着一小型玻璃茶几。另外几个房间门都虚掩着,从虚掩的门缝中,晓非惊奇地发现了一摞摞卷宗,仿佛每个门后都是那些灰黄的案卷高高壁立,又摇摇欲坠,要坠出门外的样子。晓非用力揉了揉眼睛,再定睛细看,门缝早已合拢了。早就想见的股长从门缝中晃出,那只瞽目不用说一直闭着,另一只羊眼,翻了翻,是朝天花板上的一只绿头苍蝇看的。邻人与晓非慌忙立起,连说客套。瞽目者轻摆了一手,先坐了。晓非二人也坐了,热情饱满地讲明来意。邻人还特加了几句,说晓非这孩子是家乡的骄傲、人才、艺术家啊。但还需要更深厚的熏陶、锻炼。这方面你比我大老粗懂得多,所以晓非连日来一直想拜访您向你讨教。股长原也是大队的书法高手,不过时代原因,股长没走艺术家的道路,而走了从政之路。晓非先是惊奇于邻人的这些话,可后来想想,倒是自己值得惊奇,邻人这么多年在城里拼打,又有官方亲戚,这些话当然是早就听过的了,说过的了。倒是自己真的老土,有点可惜!
邻人掏出晓非早已备好的香烟,县城里最贵的香烟,递上。可股长不抽,这有点不合吴老师的介绍。瞽目者一边听,一边嘴里不停地吧嗒,那吧嗒声有点闷闷的闩门味,让人在屋里窒息。
“你这事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明白吧,像你这样的青年太多了。既不是只有一个是这种情况,大部分考生都是这样的,也不仅仅是你们考生的事,也有我们的事要做。这种事,很烦人。每年都有这个小九九,每年都把局里人搞得人仰马翻。我是分管这块的副职,正职抓大放小,具体事都来找我。每年这段日子,我都怕接电话,什么人都有,什么关系都有。你怎么能做到不得罪人,又把事情处理好,小孩有学上,说情的人也好看。这是个老大难,年年回答,都没标准答案。我不是局长好卖关子,说话有深度有玄机。我是从水稻田里走上来的,我知道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心思,我像晓非这么大的时候,正在村里小学趴着呢。买了菜没事,就趴在破桌子上画几笔。现在他们恭维我什么书法好的,其实也好不到哪去的。只不过在小圈子里还好,有几个知已吹捧几句,闲来凑凑热闹。逢年过节,涂鸭几幅对联添点喜气。真要上台面了,又拿不出手,贻笑大方,贻笑大方。哎,说说也老了,再过一个十年,我也要退了。像吴老师一样在家享清福了。”
“股长哪里话,虽然有按时退休的,但也有推迟的或退后反聘的。股长这么平易近人,坦率待人,又深思熟虑,能干大事,善干大事,局里如何说也不会让你那么早就卸下担子的,能者多劳,自古如此。您肯定还要为人民多做几年贡献的,”晓非忙说。
“晓非呀,你这么会说话。关于你,我听过一些介绍,因为搞美术、音乐、体育小三门的老师少,所以你们就是稀缺人才,对你们也就多点关注。他们曾说你是有名的三月不说一句话的奇人呀。怎么这次活动,你倒展开了你的另一种潜在天才。”
“谢谢股长夸奖。我只是说了我早就想说的尊敬的话。从村里走进县城的能有几人呀!股长就是那几人之一。股长的名声和经历,哪个老师不知道啊,只是有幸当面向股长表达这份心情的机会不是每个人都会有的。”
邻人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全没了他在家的那烦躁不安与愤愤不平了。晓非在心里深深感谢邻人。
“听起来好啊!”股长指了指左耳,又抓了抓右耳,“可皇帝也有不顺心的事。何况我们末等草民。身在其中,身不由已。有些事不是我想做就能做的,有些忙我想帮可帮不上啊。应该帮且不犯上的都不一定能帮上。你有什么法子。就这么难。当然也有人发一个话,这所有难题都解了。但我不是那发话的人。事情就这样千变万化。反过来又简单至极,一句话,一个电话,一声招呼,一个条子,都办妥了。我要是那样的人的话,说真的,坐这跟你们闲侃的也就不是今天的我了。当然,晓非你们也别误解,以为我是在推责任,踢皮球。我还是这说法,能帮忙我一定帮,大原则不错,具体程序变一下,也属正常。不过,也有我的难处,我开了一个头,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那第二个、第三个都会来。你托老师,他请同学,各样亲友都有,我就有口难辩了。所以,我干了这么多年,还没私自做过一件这样的事,因而领导也信任我,就让我干这得罪人的差。为了事业,得罪人也无法了。有那通情达理的,开始也许思想抵触,想不开,过了一段总会想通的,能理解做事的难处,坐我这位子的难处。以后见了面还是照常打招呼,说说笑笑。就怕那不能理解的人,办不成事了,往常的交情也就断了。虽然这种事情极少,甚至我至今还未碰到过,但报上登的多啊。所以我从来不留话柄给人家,做事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是我一贯的方针。每年暑假,教育这一块总要搞个测评,再推推小磨子,调动一批工作人员,我的评估总是靠前的。上上下下还没听到过说不是的。这个晓非有体会吧,你那个乡几位校长这几年总是磨擦不断,甚至几方老婆大打出手,骂街成了家常,一个校园里骂得乌烟瘴气。一闹就上告,我们去过几次,压下来又反弹,成了习惯传统了。新上任的还是照样。这些事,你真的不能提,一提八天六夜也讲不清,日子还是糊涂往前过好。但遇事的日子,你又没法糊涂了,装也不行。晓非你现在就是关键时期,必须坚持,去冲。否则,你原定的路线可能就变了,人生也变了。一旦你冲过了这段黑暗日子,前途说还定就是一片光明。不要怕,你要想想你不去争取,没有人会送你的,一切必须由你自己亲历,你方才能过关,任何人都无法代替,别人做的也许只能是助你一臂之力。如果,你不嫌我直白的话,我就直说。任何事情都不是直线的。世界本就是圆的,路哪能是直的呢。该怎么做,你晓非如果不清楚,现在也要清楚了。这句话,我对很多像你一样的年轻人讲过。他们都做得很好。你呢?我想不会比他们差。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那我就谈这些,让你们呆这么久,不好意思了。”晓非与邻人出了门,重又陷落在这片漆黑的北郊。
晓非与邻人刚一踏出虎头门槛,就发现巷口射来一束强光,把本来漆黑的巷子曝得一览无余,连屋檐下的几只蛤蟆也看得清了,趴在一块烂砖上一动不动,仿佛严阵以待这奇异的强光。这光越来越近,晓非和邻人往旁一闪,那强光停在了眼前。从马自达上跳下了两人,也去敲击那扇门,门开了两人进去。车手就顺路载了晓非他们。司机同样是个健谈的人,宏亮的声音在这个小区中特震人。刚才的那人是司机的一个主顾,连续三天跑这条线了。前两次都无功而返,今晚终于踏进了那道门槛。司机还说,这条线已成了他的秘密财富之路。每年的这个季节,这条夜线最忙的,而且运费也最高,无人还价的。他这些年把这条夜线碾过千万遍了,一般的同行都不知这一线路。更不知这一线路主要是夜线。所以每五分钟都要在这条线上跑个来回,一般都能载到客人。至于晓非两人,好像是第一次乘坐。就说晓非他们可能是新手。因为奔波于这条线上的人,有好多都是老面孔了。当然每年都会有新面孔涌现,然后又褪色为老面孔。如此循环,以至于他的生意有着奇怪的繁荣。
到了东门坎的幽巷,马自达过不去,二人下车步行。晓非与邻人作别,岔向那幢破旧拥挤的旅馆。两高两矮的四位汉子早已呼噜梦乡。晓非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灰粉斑驳,想着不知何时能邂逅睡眠。
墙角的蛐蛐嗡嗡吟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