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的大半时间卡迪卡素夫人都在祈祷。朵恩的获释使她如释重负,但她禁不住疑虑,日本人还会用什么新手段折磨她。她的全身因经受拷打而伤痕累累,她的下颚由于受吉村军曹的皮靴子猛踢,不断产生剧痛,她的脉搏每一跳动都牵动它,尖锐刺骨的疼痛抽搐着直达头部。而她的脊椎骨此时却变得麻木,似乎腰部正在慢慢分开来,一部分要挣脱她的身体离她而去。夜是那么漫长,卡迪卡素夫人终于熬了过去,到了早上,她的精神恢复平静,感觉到能够承受最严酷的刑罚。
接下来的几天,宪兵队似乎忘了她的存在。每天有新犯人被推进三号牢房,又有人被拖出去受盘问、处决或释放,但她没有被传召。她睡得很少,通常是在清晨睡一两个小时,而夜晚大多在祈祷和自省。白天她感觉开朗和冷静,并尽力做些事让牢房的同伴好过些。
这些同伴数目不定,通常在七至十人之间。大多时候卡迪卡素夫人是唯一的女性,总是受到最大的尊重和谅解。林英自愿成为她的特别伙伴和保护者,他与另外两个华裔青年金华、安迪,和卡迪卡素夫人在牢房的一角组成团队,并集体用膳。每个傍晚他们领取稀松的饭块,却没有任何形式的容器,大多数的囚犯就把饭放在肮脏的地板上吃。但林英总是坚持脱掉他的背心,铺在木板上作为桌布或公用盘子,吃过饭后他会抖掉背心的饭粒然后再穿到身上。配给仅足以活命,饥饿总是伴随着犯人。怡保的夜晚有时确实很冷,尤其是大雨过后,而卡迪卡素夫人正日渐衰弱,又没有多余的衣服或被单可盖。后来金华和安迪看到她的惨状,就把他们部分的内衣裤给她,多少可当做御寒的被单,这让卡迪卡素夫人暖和了许多。
然而比寒冷和饥饿更难受的是完全没有洗涤的机会。一天早上,卡迪卡素夫人鼓起勇气,蹲下身子透过下半个门传递食物的小孔,向守卫请求让她到水龙头处洗一下脸。不幸的是,卡迪卡素夫人没有发觉那时有个日本宪后就站在门边。一只穿着军靴的重脚猛烈地踢进洞口来,显示了她视线之外的日本人的存在。她连忙闪开,险些让他踢到脸部,但那靴尖还是踢中她的膝部,撕破一大片皮肤。她跌倒在地上,躺在那里不能动弹,直到安迪和林英扶她回到墙角。
一天傍晚,一个虚脱的华裔中年被抛入3号牢房。他脸上布满被香烟头烫伤的创痕,他湿透的衣服和身体状况显示他刚承受了灌水刑罚。卡迪卡素夫人和其他人在墙角给他安了一个尽量舒适一点的位置,让他躺平休息。后来他恢复了精力向大家道谢,并说他被日本人指控协助共产党游击队。“但我对他们所有的问题只有一个回答。”他说,“不管他们问什么,即使是我的名字,我都说不知道。”从此后,卡迪卡素夫人都叫他为“不知道”。卡迪卡素夫人到了这个时候还保持着喜欢给人取外号的癖好。
两天后,“不知道”被带回牢房时情况比上次更糟糕。他像死人一样躺着,只有微弱的脉息和偶尔的喘气。卡迪卡素夫人和其他人都认为他支撑不到清晨了。过了几个小时,除了卡迪卡素夫人所有的囚犯都入睡了,“不知道”苏醒过来,以微弱的声音叫着要水喝。卡迪卡素夫人凑着他耳边对他说不要声张,她想办法给他拿水来。
有个印度裔守卫正在牢房外来回踱步。卡迪卡素夫人向他求情,请他给她一点水,因为角落里的那个人快要因为干渴和衰竭而死去,只要一杯冷水就可能救他一命。那个卫兵开始时很害怕,后来还是被卡迪卡素夫人说动了,送来一瓶冷水,从门下的洞口递进来。卡迪卡素夫人接过来向他道谢,然后走向可怜的“不知道”。卡迪卡素夫人用一只手轻轻托起他的头,另一只手把瓶子送到他的唇边。正当她倾斜着瓶子让饮水流入他的口中时,她听到外面的走廊传来响亮的脚步声,那是宪兵队的官员到来巡视。她已来不及把没有瓶塞的瓶子藏好,只得夹在两膝之间,以跪姿使她的裙子遮盖瓶子,合上双手做出祈祷的样子。日本军官手电筒的强光缓慢照过牢房,停在卡迪卡素夫人身上。
“她晚上总是不睡觉的吗?”日本人问守卫。
“她老是在祈祷,主人。”守卫这样回答,日本人走开了。卡迪卡素夫人把剩下的饮水喂入“不知道”的口里,他的呼吸慢慢变得顺畅起来。但是卡迪卡素夫人后来才知道,那一晚要是“不知道”就此死去也许于他本身会好一些,因为经过多两天的拷问,他被押出去处决了。
休息了一个多星期,卡迪卡素夫人又被带到吉村的房间,这回的气氛似乎很郑重其事,军曹本人穿上军服,佩剑摆放在桌上,几个宪兵队的成员聚在他身旁。卡迪卡素夫人尽力稳住步子走入房间。她站在桌前,看见吉村手执一大张纸,上面用日文写着很多字。卡迪卡素夫人猜想:这一定是她的罪状记述。
好一阵子卡迪卡素夫人和她的死敌沉默地对视。她似乎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一种不甘心的敬畏。卡迪卡素夫人感觉到,吉村终于决定要退出这一场对抗,让她保持自己的固执。
“西碧儿·卡迪卡素,”他说:“你罪恶深重,由始至终冥顽不化,给自己带来许多不必要的痛苦,也给我们很多麻烦。”
卡迪卡素夫人说:“长官,你说我干下许多罪行,我可以知道对我的指控吗?”
他犹豫了一下子,然后看着他手中的纸。他说,“首先,你被控告与马来亚共产党合作并替他们进行间谍活动。第二,医治共产党游击队员和罪犯,并给予他们其他援助。第三,拥有收音机,收听敌方广播为敌方宣传。每一条都是死罪。”
“你要怎样处决我?我不希望服绞刑,你可以枪毙我。”
“以你的罪行,刑罚是斩首。”
说完吉村大步走出房外,留下卡迪卡素夫人独自面对死亡威胁。
过了一会儿,屋里进来一位日本老妈子,对卡迪卡素夫人说:“你一定是很饿了。我给你准备了些食物。我知道你是素食者,所以只是些蔬菜和饭。你随意吃喝吧。”
卡迪卡素夫人一言不发,但用力拖着身子跟着日本老妈子来到屋后的厨房,原来这日本老妈子是管理厨房的,她有一张慈祥的脸。老妈子把热腾腾的米饭和菜肴放在桌上并向她微笑。卡迪卡素夫人坐下来吃饭,她想的是过去听说过的关于死囚就刑前的最后一餐。吉村态度转变,说明他终于放弃从她身上获取更多情报的希望。倘若如此,宪兵队再也没有让她活下去的理由,她很快就要面对死亡。卡迪卡素夫人并没有为此感到不安,经过几个星期的残忍刑罚,死亡是她欣然接受的解脱。这个时候她感到饥饿,面前的饭菜香味四溢,她于是胃口大开。
吃完了,卡迪卡素夫人再次被带到吉村军曹面前。日本人问她吃得可好?
“是的,谢谢你,长官。”卡迪卡素夫人说。
“今天你就留在这里。你可以坐下来休息。没人监视你,但你别想逃走。”
“我不会那么愚蠢,我的丈夫还是你的人质。”
他点了点头走了。卡迪卡素夫人躺在舒适的椅子里,打量着房间内富有人家的奢侈品。她尝试让情绪平静下来准备迎接最后的考验,她肯定那日子不远了。
没有多久日本人吉村回来了。他站到了她的面前,说:“改变主意了吗?”
“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动摇我。”
他的神情毫无所动。“那太可惜了。”他说着坐到了他的椅子上。“你是个勇敢的女人。”
他拿起笔像要签署面前的文件,片刻后他的挫折感使他突然暴怒起来。他把笔掷向卡迪卡素夫人,使用日语连珠炮式地发出极为愤怒的诅咒,然后脱下一只他离开时换上的皮拖鞋,使尽全力把它甩向卡迪卡素夫人的胸膛。卡迪卡素夫人站着一会儿,然后默默地弯下身捡起笔放回桌上,拿起拖鞋放在军曹的脚边。卡迪卡素夫人的行为让吉村恢复了平静。他的脸色苍白,沉默了好一阵子。
“我不能再为你做什么了。”吉村说,拿起一扎打印好的文件,“这是一份你的口供的记录,它需要你签名。”
日文之下附有英译,卡迪卡素夫人读了一遍并签下名字。然后她的拇指被按在红色印台上,在签名旁盖下红指印。吉村在她的名字下方签名,并盖下每个日本官员都随身携带的印章。他这样做时,卡迪卡素夫人感到她的斗争已经完成。她无须再作挣扎,只要承受未来的一切就行了。
第二天,卡迪卡素夫人离开了宪兵队,转移到华都牙也的监狱。出发的时候牢房的门开了锁,她四肢着地爬出来,看到AC医生、威廉、其他几个囚犯已在走廊等着。AC医生很虚弱,靠着威廉的臂膀,样子非常憔悴和疲累。他看到了卡迪卡素夫人就开口说话,但一个守卫给他一记耳光并叫他闭嘴。卡迪卡素夫人发觉她几乎不能走动了,当她排队走向屋前等候着的卡车,两个看守不得不一路搀扶着她,以便赶上其他人。所有囚犯坐在卡车后部,手腕被绑上牢固的铁线,以防止他们逃走。两个印度裔的武装士兵守着卡车,所有犯人都不准说话。
卡车没有篷盖,阳光猛烈地照在卡迪卡素夫人的头上和肩膀上。无论如何,再次来到户外,看到蔚蓝的天空和青翠的霹雳州山丘,对她是纯粹的愉悦,即使这是最后一次。车速虽然缓慢,行程却过得太快。卡车进入华都牙也监狱的大门,坐在车头的吉村军曹把对卡迪卡素夫人的控状交给日裔监狱长,而日裔监狱长把她交给管理女囚的女舍监。相对于宪兵部的牢房,华都牙也监狱条件好了许多。囚室空气流通,有一间分隔开的且通风的厕所。从砖墙上的铁栅孔望出去,可以看到监狱的院子盛开着木槿花和木棉花。监狱的食物比宪兵部牢房的稍好一点,而且有个碗可以盛饭了。
但是这时候,卡迪卡素夫人脊椎骨下部的疼痛日渐加剧。她发现,不管她怎样努力尝试,她的双腿已不再能支撑她的身体。她这时已知道,吉村那一狠毒的一击已经摧残了她的脊椎骨神经,造成了下身瘫痪。卡迪卡素夫人要求女监舍不要让AC医生知道这件事,因为那只会让他徒劳地担心。到了圣诞节,卡迪卡素夫人在没人扶助之下已经不能站立或行走。
圣诞节过去了。新年接着到来,卡迪卡素夫人获知她以及AC医生和养子威廉会在怡保的最高法院接受审讯,卡迪卡素夫人心里知道这只是一出滑稽戏,日本人早已做出判决。但无论如何,在怡保的审讯是公开的,而日本人自恃拥有一个比英国人更好的司法制度,可以让囚犯聘用辩护律师。
就在卡迪卡素夫人等待公开审判的日子里,一天,有一位不速之客来访。那是一个神色冷酷的日本人,身穿军装,还带着一把佩剑。他询问卡迪卡素夫人的姓名,并要求她站起来,而她无能力做到。接着他自我介绍他是检察官,名叫杉本(Sugimoto)。他说当局已经决定,由于卡迪卡素夫人的健康原因,她的审讯不应随同其他人在怡保公开进行,而改为私下在监狱里安排。杉本把这安排说成是为她着想,以免她承受不必要的困苦。但卡迪卡素夫人不会受骗,日本政府是想以文明的面具掩盖它最野蛮的行为,卡迪卡素夫人这幅残破的样子出现在公开审判的被告席里,将是宪兵队逃避不了的用私刑的罪证。日本统治者再凶残,也不能完全无视公众舆论,而以卡迪卡素夫妇在怡保的名望,他们的审讯不能不引起广泛的公众关注和议论。
怡保的审讯定在1944年2月21日,消息确定霹雳州的首席大法官久坂(Kusaka)将会审理此案,久坂法官素以公平厚道见称,这使卡迪卡素夫人振奋起来。2月20日,审讯前夕,AC医生和威廉还有林英,离开华都牙也到怡保的警署牢房过了一晚。他们被押走后,卡迪卡素夫人就苦苦等待消息,晚上,女舍监来到牢房告诉她这个案子激起强烈的关注,法庭内外挤满了旁听者,各种族裔的人都有。杉本检察官要求判医生死刑,判威廉五年监禁。但辩护律师大力推荐宽赦,最后的裁决还没做出,一切悬系于日本军人政府。法院于是休庭,众囚犯回到怡保的警署牢房。
两天后,2月23日,女舍监来到囚室告诉卡迪卡素夫人,她的审讯会在当天下午进行。久坂法官会在两点钟听审,地点是监狱的办公室。
午餐后,卡迪卡素夫人换上干净衣服。两个男囚犯拿着一张椅子随着女舍监进来。卡迪卡素夫人坐在椅子上,被两个男囚犯一前一后抬到监狱办公室外的走廊。一会儿,她被抬入临时法庭,法官已经到来。法官的审判桌摆在一个临时平台上,在他旁边坐着检察官杉本,而在另一边,在较低的地面,是法官的书记。虽说这应该是个民事法庭,这三个人都穿着军装,还配戴长剑。观众包括监狱长和史蒂芬斯女舍监、一个狱吏助手,还有几个卡迪卡素夫人不认识的男人:两个是辩护律师,其他的也许是记者。
开庭时,控方读出对卡迪卡素夫人的控状,然后法官看了眼前的文件,问了卡迪卡素夫人一些问题。从他这些动作和他要卡迪卡素夫人证实的事项看来,他已不打算在公开审讯下弄清客观事实。当法官自己对于维护公正的表演感到满意之后,检察官接着发表了简短但激烈的指控。他强调卡迪卡素夫人的罪行严重,并表示她已认罪,法庭应该判处最高刑罚——死刑。当杉本检察官坐下,辩护律师立即站起来告诉法官,卡迪卡素夫人已经为她的过错付出沉重的代价,请求法庭让她得到宽赦。法官并不在意律师的说话,大多时候都在和身旁的检察官商议,而当律师说完他就转过来问卡迪卡素夫人。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为了不屈辱地被日本人处死,卡迪卡素夫人决意扮演一个忏悔罪人的角色,希望日本政府在这个引起广泛公众关注的案子里故作宽宏大量,以减刑来宣扬仁慈。
“法官大人,”她说,“我已经是个可怜的残障人,我有年老和无助的母亲,两个还没成长的女儿。我的命运系于你的仁慈,法官大人,你是一个富有同情心和明白事理的人。如果你不能免我一死,我恳求你让我丈夫活下去,这样至少他可以在我死去之后照顾我的母亲和孩子。”
卡迪卡素夫人说完就涕泪纵横,伏在桌上把头埋在臂膀里。她在抽泣中被抬回女囚区的囚室。
两天之后她的孩子朵恩和奥尔加获准来探监,让她喜出望外。铁栅门一打开,朵恩就张开双臂奔跑过来,把她的脸伏在母亲的肩膀上,痛哭起来。“妈妈,妈妈。”她抽泣着,“不要让他们杀害你。”奥尔加也抑制不住掉泪。卡迪卡素夫人尽力安慰哭泣着的孩子,而探监的时间飞快地过去了。看到女儿的悲伤样子诚然痛苦,但更痛苦万分的却是看到囚室的门在她们走后关起来。卡迪卡素夫人害怕自己很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