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缓慢地拖下去。终于在一天早上女舍监告诉她,久坂法官当天下午会来监狱宣判。卡迪卡素夫人像上次一样坐在椅子上被抬到监狱办公室,办公室又一次被装点成法庭。尽管过去几个星期以来她对生存的希望不知不觉地提高了,但当她被抬着走过监狱的院子和走廊时,她几乎承受不了那忐忑不安的心情。她反复地祷告,祈求至少让她的丈夫活下去,以尽量平复恐惧的情绪。这时临时法庭的门打开了,AC医生和威廉走下阶梯来,两人身边各有个狱卒。AC医生如释重负地告诉她,他只被判十五年徒刑,而威廉是三年。卡迪卡素夫人顿觉一阵快慰。
接着,两个男囚犯抬起椅子把卡迪卡素夫人送进了临时法庭。
这法庭看起来跟上回的一模一样。穿军服的日本人脸上毫无表情,卡迪卡素夫人从他们的脸上完全看不出自己的命运会怎样。她的椅子放在房间的中央,面对着法官。在全然的静默中,卡迪卡素夫人听到了日本人久坂法官作出了对她的判决。
“西碧儿·卡迪卡素。你已承认犯下的罪行,足以让你死有余辜。但尊贵的军事总督,凭借天皇陛下赐予他的权力,首肯了我向他做出的宽赦请求。本着仁慈为怀的举措,因此,本法庭宣判你的刑罚是终身监禁。”
判决的消息比她本人更快走出法庭,她一出来辩护律师就快步上来紧握她的手。其他的祝福者包括部分监狱人员也逐一跟她握手。回到她的囚室,女舍监通知她说AC医生和威廉是长期徒刑囚犯,将在太平监狱服刑,而她会留在华都牙也。他们已获准到囚室来见她,以便对照顾孩子和家庭做出安排。卡迪卡素夫人和丈夫及养子互道珍重,但不知道何时能够再见面,希望不会太久。不多久他们就被押送往太平,手腕互绑,赤着双脚。同一天,奥尔加和朵恩获准来探监,她们带来卡迪卡素夫人母亲的口信,她因重病不能来探望。卡迪卡素夫人悲从心来,不知自己还能否见到亲爱的母亲。
定罪之后,卡迪卡素夫人不再被允许接受监狱外面的食物和衣服。她不得不以监狱的惨淡食物糊口。她还拒绝穿上监狱的囚衣,他们就让她留了两件自己的衣服,交替穿着。另外她还拥有一条被单和一只梳子。一天,久坂法官巡视监狱,来到她的囚室。
“你仍然不能行走?”他问道。
“不能,法官大人。”
他没再说什么,但第二天卡迪卡素夫人获得一碗白饭,而不是稀释的粥。由于她的健康继续恶化,她的日常食物多了一点食油、糖和盐。她也获得一个充气的垫子来支撑受伤的背部。她的脊椎仍然很痛,被吉村踢伤的下颚也是如此。疼痛成为她的永久伴侣,每当她痛苦不堪的时候,她就去想宪兵部牢房那些恐怖的日子,并感谢上帝对她的仁慈。时间一天天过去,她尽量收集外面世界传来的片言只字,以缓解日子的苦闷。
她获知,AC医生和威廉前往太平之前,在怡保警署的牢房度过两天,他们所有的朋友都去探监。到了太平,他们从火车站赤脚走到监狱,奥尔加已经在那儿等着向他们道珍重。他们两人马上被分派在监狱的医院里工作。AC医生被指派为外科医疗员的助手,而威廉是一名杂役,负责清扫沟渠和派发药品。医生的经验和医术很快让他在监狱内赢得相等于监狱医官的权威。太平比华都牙也的食物好得多,加上他做的是自己内行的工作,他的健康也逐渐改善,虽然到解放时他还是瘦得可怜。
她每天阅读由日本控制的报纸。很明显,尽管从缅甸前线传来的官方报导仍在自我吹嘘,那里的形势已经扭转。报上有关敌机的警告越来越多,间接说明盟军的空中威力开始长驱直入,甚至直达马来亚上空。当局告知公众如何辨认美国的新式B—29轰炸机的声音,以它较深沉的声响与日本战机加以区别。到了年中,报纸报导一架盟军B—29轰炸机在南部的森美兰州被击落。这报道显示盟军的战机已逐渐加强攻势,甚至不必等待黑夜降临就可进入马来亚上空,这样的举动表明盟军已经不把日本战机放在眼里。不久之后,入夜经常听到的轰隆声,在白天也听到了。卡迪卡素夫人从囚室的铁栅间隙热切地望出去,可以看到天空一角飞翔着一架架陌生巨型战机,高高地越过霹雳州的山林。即使那样高远的距离,也不难看出它比任何的日本轰炸机要大得多。卡迪卡素夫人猜想这就是B—29轰炸机队——带来自由的先锋。
卡迪卡素夫人日益坚信解放即将到来,同时也变得更加焦急。她知道英国军队在缅甸正向前挺进,但是距离马来亚依然还是十分遥远。最后她只得认命,看来至少还得在监狱待上一年。此时她已和大多数囚犯及监狱员工打成一片。大家总是把握每一个机会走出沉闷的日常作息,让自己振作一点。“小瓜”是位肥胖而活泼的马来妇女狱卒,也是所有囚犯的开心果。每当她值夜班,一场不拘形式的歌唱大会很快就开始,并以各种舞蹈结束:印度舞、暹罗族的蛇舞、马来族的弄迎舞。每个人都参与表演或伴奏,以细棒敲打他们的铁罐或椰壳饭碗,或者拍着手掌助兴。囚犯之中一定有些一流的艺人,尽管他们穿着破烂的衣服,但仍然给大家带来了非常优雅和动人的演出。
囚室里没有日历,日子难以记住,但她谨记家人和朋友的生日。她提早准备庆贺朵恩的生日,计划给她一个惊喜。卡迪卡素夫人用监狱里的朋友给她的碎布和椰子纤维做了个布娃娃。她的头发近来脱落得厉害,囚犯中的一个朋友帮她把一些脱发卷起来,让她把头发缝在布娃娃的头顶。女舍监好心地同意在她女儿生日前夕把布娃娃送到她手中。朵恩后来一直珍藏着这个缝着她妈妈头发的布娃娃。
新加坡日本海军基地被盟军轰炸机袭击的消息使得难友们雀跃,大家同意为此再次庆祝圣诞,这是卡迪卡素夫人的第二次,但希望是最后的一次。她听到午夜弥撒的钟声响起,然后友善的女狱卒以家里带来的蛋糕款待大家。
新年带给卡迪卡素夫人新的痛苦。1月16日,女舍监对她说她的母亲病重。卡迪卡素夫人请求她发出电报询问病况,她同意了。但是第二天早上女监舍过来时,给她带来一张印刷粗劣的报纸,那上面登载了卡迪卡素夫人的母亲B.达利夫人去世的消息。报纸从卡迪卡素夫人手中掉落,悲伤涌上心头,她感到深深的失落和歉疚。她可怜的母亲在晚年时那么需要她的照顾。可她却没有履行对母亲的义务。她清晰地记得当听到战事爆发的那一天她如何抚慰她:“我会永远照顾你。可是她做到了吗?”
母亲逝世后,卡迪卡素夫人再也无法重拾那个旱季里相对轻快的心情。而在局势越来越明显地对日军不利的时候,一股恐惧不安的气氛似乎笼罩着监狱。史蒂芬斯女舍监辞职了,卡迪卡素夫人最友好的女狱卒也走了。
日军传令所有女囚犯必须为在缅甸作战的日本军人缝织衣服。她拒绝这么做。每一天早晨,衣料堆放在她身边,而新任女舍监尽力要说服她,至少假装效力。卡迪卡素夫人断然拒绝,她告诉女监舍,她的良知禁止她为日本人工作,即使是微不足道的工作。女舍监警告卡迪卡素夫人她不得不向上司报告她的怠工。但卡迪卡素夫人说她已准备面对后果。卡迪卡素夫人的固执很快受到惩罚。一天早上,外面响起沉重的踏步声,一个穿着军服的日本人进来了,卡迪卡素夫人认出他是日裔监狱长,他站到她面前,看着她身边堆放着的衣料和针线。
“日本政府保全了你的性命,这就是你的回报吗?”他问道。
卡迪卡素夫人没有回答。监狱长愤怒地大步走出房外。
几个小时之后,两个男囚抬着一个担架,由狱卒带领着走过来。他们把卡迪卡素夫人抬到男囚区,被推入了单独囚禁的牢房。牢门在她进来后闩上了,她除了身上的衣服再无他物。
牢房里有两块木板作为她的床,还有一只生锈的铁罐和一只有孔的铁碗。没有灯,只有一些光线从外面的走廊通过门板上的铁格子透进来。牢房很肮脏,它的混凝土地面既潮湿又发臭,板床里臭虫成群。食物糟透了,早餐是一点点稀释的粥,中午来几小片甘薯,通常已经烂掉,而傍晚是少量白饭加几条没有盐的熟菜梗。她从没获准离开过牢房,也不能洗涤,更不用说洗澡了,而一只铁制便盆是唯一的卫生设备。夜晚蜈蚣和蝎子从墙壁裂缝和床板下面爬出来。卡迪卡素夫人以前几乎没有看过它们,当她感觉它们爬上她的身体时,吓得缩起身子大叫。然而后来她发现这些虫蝎不会伤害她,相反地还是她的同伙,因为它们吃掉侵害她的臭虫,使臭虫的数量减少。它们不是卡迪卡素夫人仅有的同伙,还有蜘蛛结网捕捉令人讨厌蚊子,友善的壁虎也在墙上吃掉苍蝇和飞蛾。蚂蚁更是扮演了清洁工的角色,卡迪卡素夫人吃过的饭碗无法洗刷,蚂蚁就会把碗里的残留食物清理得干干净净。
虽然她的饭碗有个直径超过一英寸的洞孔,却不能更换。分派食物时,送饭人会先把一片叶子铺在碗孔上。叶子有时是肮脏的,并时常在她进食时松脱,甚至在她接过碗之前就松脱了,以致损失了一些饭粒,或得从肮脏的地上捡起来。最后她决定用便盆的铁盖来取代这饭碗。她用从牢房角落里收集的沙子擦净铁盖,使它成了一个极好的盘子,在被释放前她一直使用它。
过了三个星期,由于受到臭虫蚊子咬噬又无法冲洗身体,她全身发痒和肿痛,腿部再次肿胀,头发缠结成块状。每天早上,日裔监狱长经过她的牢房,看着她被折磨成这个样子而嘻嘻笑。
“这就是你不怀好意的报应。”他说。
一天早上,卡迪卡素夫人偶然从门板的铁格子里看到监狱医生走过。她大声喊叫,要他上前来。当他的眼睛适应了牢房的阴暗而清楚看清她的状况后,脸上发出惊恐和吓呆的样子。
“午安,医生,”卡迪卡素夫人说。“你能不能给我一些硫黄膏,并让我获得准许洗个澡?”
“我会试试看,卡太太。监狱长对你发布了非常严格的禁令,但我会尽力而为。”
监狱医生的确做到了。她获得一桶冷水和一小块肥皂,而他的助手送来她要的硫黄膏,并嘱咐她不能让监狱长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