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雍阳立国以来,司星监三十多名精通天文与数术的星象师不分四季,夜夜忙碌于皇宫最高的经天台上。他们观察、记录与钻研头顶这片永恒而浩瀚的星海,运算再运算,只为从星图的变化中寻找有关皇朝江山气运的密码。
其实一多半时间,这些人都在瞎扯淡。什么《皇极经天录》,什么《十二星象注疏》翻也翻烂了,写也写了一大堆,无非是一些帝星明亮,危宿黯淡,足见我皇天命所归,武德当兴之类的废话。自雍阳开国以来君主各个都是狠角色,从来也没有管过什么天命。赵喜又是顺理成章捡个安稳皇帝,天下太平真没什么悬念。
古老的传说中,这片绵延闪烁的星图确实以大地为沙盘,与之遥遥呼应。创世的大神轻轻拨动其中一两颗砂砾的方向,来引导大地上帝王的兴衰、指示那些“大人物”的离合。但能把这方向看出几分明白的,千年最多也不过一两人。
要到许多年以后,命定的七个人站在星汉的河流边,共同看清了这星图蕴含的全部意义,才明白你我所谓永恒,都不过是神祗手中,一颗砂砾的瞬间而已。
但此刻,人们无不沉浸在天象带来的惶恐之中。
一轮红月,如同一个戾气森森的巨大红球悬挂当空,将一隅乌黑沉重的夜云染得赤红一片,仿佛天空给可怖的力量劈出犹带焦痕的裂口。
月极少这样低垂,紧紧压在城墙上,连表面上深深浅浅的圆圈状红痕都能瞧得清清楚楚。老鸹犹如鬼魅,不知在哪里刮地一声惨笑,便从巢中带起一串惨碧的鬼火。
所有这些星象家都跪伏在经天高台之上,连头也不敢抬起,红月就像神明最深沉的禁忌那般不容窥视。只看经天台的白玉栏杆上那层红色的光晕就让人心惊肉跳。偏偏连一片云也不肯飘过来挡一挡,他们只能匍匐下来,祈求太阳升起的时候,这血一般的月亮能像任何一个黎明一样沉到地底下去。
神明并没有听从他们的祈求,黑夜格外漫长。一轮血月冷冷地俯视大地,似要以这大地为炉鼎,将人间万物灼烧殆尽。
有一些只能在黑暗中凝聚的物质,正在这炉鼎之中锻造成新的生命。
有人在月下低语。
仔细听!他吟诵的是一个古老的故事。
这个故事的最初,没有天,也没有地,没有光线,也无所谓黑暗。
世界最初的模样是一团混沌,时间与空间全无意义,虚无便是它的名字。这虚无并非无边无际,它包裹在一团致密的介质之中,犹如一颗浮球。浮球以外,是无数星辰的海,那些星辰也如这颗浮球一样,以致密而混沌的形态浮动,连接它们彼此的只有无尽的虚空。
没有人知道第一个神是怎样出现的。
创世的大神在黑暗与虚无中度过了千万年,从初生到成长,像一切新的生命一样迫切地感知周遭的一切,然而,触手可及处只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空洞。终于,这位天生的战神忍无可忍,以他唯一的武器——一把巨斧劈开了包裹世界的重壳!
清与浊,光与暗,气与尘埃,一切的一切分开了!
创世之神并没有料到,这场凶猛残忍的分离连他也不能幸免。上升的气浪如此猛烈瞬间便夺去了他的气息,尘埃不断下降凝结为地将他的肢体深深尘封,大地又震颤着,从山的内里爆炸,将滚热的熔浆喷涌上几百丈的高空。任何一种创世的元素都无法长久地占据上风,巨力将星辰化为流火砸向大地,大雨转瞬就来浇熄它们。雨水的狂响掩盖世界上一切的声音,裹挟着神的血液与汗水,填平一切低洼,无论它们是平缓的溪谷,还是倒悬的深渊。
创世之神留在世间的最后的意志,逐渐凝结成新的生命。
最先凝结出来的,仍旧是神。
这些父神的子嗣被称为上古诸神。
与创世的父神不同,这些神对自己身处的世界洞若观火,有着全然的了解。他们天性之中有着父神创造世界留下的残识,知道以继承的神力继续创造和完善世界,并且守护世间万物的平衡。另一方面,神的天性是毫无悲悯的。对这世界他们谈不上热爱,唯一的规则就是平衡,对强大与弱小一视同仁,时常以天地为戏物,众生为刍狗。在他们看来,打架时撞倒了山,将天剐了一个窟窿,只需要拿些石头把天补起来;恼怒之下填了海,反正海水总有地方可去,至于淹了荒滩还是农田,都不是需要考虑的事。长久地来说,只要父神创造的世界得以维持,小到个别的牺牲,大到种族的生灭,都无所谓。
在这一帮大神漫不经心地治理下,上古一些极其珍贵的种族纷纷灭绝了,剩下一片几乎是光秃秃的天地。
好在很快,神识就凝结出了第二种性灵。
“佛”的诞生,代表着父神的意志中最为睿智和仁慈的部分。这些贤者不仅能够静静打坐数千年思索生命的奥秘,也善于从自身的苦修中寻求力量,佛陀们对弱小的生命始终充满慈悲,主张以人为的布施与修炼来弥补天道的不足。佛祖端坐于莲台,眉目向下俯视大地,安抚与度化着所有弱小与苦难的人。他们对于这世界的维护,使各种生命逐渐在大地上蓬勃生长。
“人”是父神的性灵中最脆弱的部分。他们的诞生伴随着苦痛的啼哭,却要用一生来寻找欢乐。人的生命最为短暂,所以懵懵懂懂,最聪慧的人也难以窥破天地全部的奥义。他们生于爱,亦终生追寻爱与被爱,那是一种个人对个人的,充满私心和计较的爱,但这爱里有时也会产生出巨大的、让天地亦为之震撼的力量。总得来说,在父神最后的创造中,人类是个无比微渺,近乎无知的存在。
最后,父神为自己创造的世界所吞噬,他的怨怼,化作了一种暴戾强横的生物,叫做“魔”。千年修道未必拯救天下苍生,一朝成魔必定屠戮世间万物,这最后的力量太可怕,父神不得将它封印在自己的骨血中深深地渗入地下,沉往不可探知的境地。神血的封印,便是这世间最后,也最牢不可破的屏障。
父神湮灭于创世天劫,到用自己残存的神识擎起新的世界,这中间烈火焚烧大地,海水倒灌天空,整整上千年,一轮红月始终高悬天边。
黄皮老僧寂寂坐在檐下,白犬伏在脚边,一人一犬犹如入定。
“龙牙”乃上古凶器,三大邪刀之首,其中所封印的邪魂与咒印较“虎翼”、“犬神”两把弟兄更甚,魂印之器本身更是坚固异常,纵然遭遇神魔之力也不至于粉身碎骨。此刻老僧手中正是其中一块碎片,原本亮得发青的刃口已经卷曲得像熔化过一样,而其余断面的边缘发黑,仿佛有什么东西瞬间冲入了刀的内部,将所有的魂印连同刀体一起烧毁。
那是“佛魂”的力量,这种仁慈的力量犹如手握炭火,倘若爆发,便会焚烧一切的阴暗与邪恶。此刻仁慈的性灵已与龙牙同归于尽,剩下在那婴孩体内的,究竟是神的天道平衡,人的多情自扰,还是魔的残忍无情?
白犬忽然站了起来,警觉地向远方眺望。同一刹那,老僧的双目骤然睁开,精光陡射,冷冽的目光仿佛能射穿夜雾的闪电射向同一方向,整个人如弓弦般弹起。
城外十里的乱葬岗,人影自荧荧碧火之间缓缓爬起。旁边争吃尸体的老鸹视而不见,仍然扑啄那无头的尸体。
白犬忽然呜地一声,爆发出许久以来的第一声嚎叫,那呼啸般的长鸣完全不似犬类,凄厉而悠长,直直穿破长空,天空中不知何时阴翳密布,将月亮团团捂住。千里之外,飞鸟惊厥,走兽溃逃,犬啸声兀自久久不绝。
老僧面色凄怆,半晌伸手轻抚止住白犬的呼啸,低声说道:“吾曾发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不想今日人间将成地狱,竟是因我而起。”
红月复破云而出,哪管这世间多少强者屈膝,弱者号泣,誓要将血色笼罩九州每一寸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