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红月不红月的,在小孩子的眼里,远没有大人看来那么可怕。
苏召独自趴在上阳城最常见的木窗台上。
暗红色的木料包裹住砖墙的棱角,给人以温暖的触感。这座专门接待国宾的驿馆陈旧而舒适,装饰用的木头比苏召年龄还大,斑驳的划痕印在渐渐褪去的暗红上,纵横交错泛黄。一定有很多人百无聊赖或充满遐思地趴在这里看着远方。
窗户朝北,如果人能像大雁一样飞得很高,眼睛能像鹰一样穿透云翳,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金灿灿的花海一定又铺满了离国的大地,那是一种极其平凡的花朵,路边、田埂、沟壑,只要风能吹到的地方它就自由生长,简单到廉价,根本就没有人会把它当做一种花去欣赏,苏召却最喜欢。
阿娘一定也爬上了北固城最高的小山头,努力踮起脚伸长脖子向南张望。除了城外一望无际的花海她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她还是看啊,看啊,春天来了啊,雁都飞回来了,她的小雁怎么还不归来呢。
雁归,是阿娘给苏召起的乳名。阿娘说,苏召就是她的一只雏雁,以后长大了无论飞到哪里,春天到来的时候都要记得飞回娘亲的身边看一看。在离国的王宫里只有苏召给人叫小名,大哥二哥三哥都是几王子几王子的,还得加一声“殿下”,尽管整个离国的国土真的也不比这北固王宫大多少。苏召也从不像别王子那样称呼“母妃”,阿娘就是阿娘,父王的妃子那么多,苏召的娘亲不过是里面毫不起眼的一个,但是阿娘对苏召来说就只有这一个。
苏召好像又听到了阿娘的呼唤,雁归~雁归~
他离开北固王宫的时候阿娘送他一直到含章殿的门口,那是后宫的最后一道宫禁,阿娘再也出不来了,就扶着红色的宫门忍着泪。那宫门的木头也老了,就像这客栈的窗台一般泛着斑驳,门边的杂草掩映着阿娘的青色衣裙。苏召多想从威风凛凛的仪仗当中跳下来,扑到阿娘的怀里去。
可是现在,他已经在三千里外的上阳都城,作为人质,哪里也去不了啦。
离国是个小国,实在抵挡不了来自北边野蛮强大的游牧民族,北人的骁骑就快要把铁蹄踩到北固城的护城河边。那些凶蛮的男人比离国的男子足足要高出一头还要多,杀起离国的男子来就像砍瓜切菜一样,离国温柔婉转的女孩子给那些野人一般的士兵掐着柔软的腰肢扔在马背上,就再也没见回来。
离国只能向强大的雍阳皇朝求援。如果战火荡平离国的土地,那么烧过烈刃海峡,点燃雍阳北境的狼烟只是时间问题。
雍阳的皇帝答应了离侯的请求,愿意派出七万雍州铁骑,三万云州羽军越过北边的长城,为离国戍守他们的边疆。
让别国的铁骑踏遍自己的国境,在自己的国土上开战,这实在是任何一个君王最大的耻辱,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不仅如此,成帝赵喜还提出了一个条件。
雍州铁骑和云州羽军,一共不过二十万人,实是雍阳皇朝精锐中的精锐,这次一下子就派出了一半之数奔赴离都。如果离侯包藏祸心,与北边的蛮子来个里外夹击,瞬间就能葬送这偌大帝国一半最强大的军事力量。
因此离国必须证明自己的诚意,在离侯的嫡亲子嗣中,选一位王子送往上阳为质,在未来数年之中,都以这位王子换取十万强军的庇护。当然,作为回报,雍成帝也会在王子适龄之后,为他选择一位合适的雍阳公主做王妃,以示两国同心,永结秦晋。
都说女人和亲是一个皇朝最便宜,也最残酷的手段。其实帝王的后嗣无论男女,都难以逃脱“一己之身为天下祭”的下场。正像离侯对苏召说的那样:你是王族,必须为这王国的子民牺牲。
哪怕幼子离家万里,慈母眼泪中流出血来。
苏召还没有面见雍成帝,这位南陆至高无上的君主,他甚至还没有踏进皇宫半步。那支羽林天军的小队将他带到这个绝对安全的驿馆,等候司天监重新计算面圣的吉时。如果最近的天象都像红月这般不祥,那吉时可能要等到十天半个月甚至一个月以后。
苏召还小,不懂得离国的子民不能等,雍阳的铁骑要等他进入上阳的皇宫之后才会出发。即使他懂得,也改变不了什么。
陪同他来上阳的本来又一支长长的仪仗,还有两百披甲的勇士。但是这两百披甲武士在距离上阳城还有一千多里的时候就被雍朝的军队拦住了,理由是再往前就要深入雍阳腹地,披甲持兵的别国军队一律不得通过,改由雍朝的轻骑兵护送王子进京。
轻骑的脚程很快,纪律严明。跟不上的大队仪仗逐渐就被落在了后面,现在也不知道流落到哪里。还有苏召在离国的师傅,这位老人本来跟苏召一起坐在他的朱漆小车上,也将陪伴他在上阳城为质的漫长岁月。但是一路的颠簸加上水土不服,老人终于在快要赶到上阳的时候与世长辞。
这一切苏召都不知道,只发现他身边熟悉的人一个个都不见了。他不敢问那些整天绷着脸的骑士,就这样一步一步,一个人挨到了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