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火”只是常年在海上航行的人们对海底火山爆发的一种代称,大多数海上的水手与行商并没有多少知识,不知道海面剧烈的冲击、滔天的巨浪,其实都是海底沉睡多年的火山苏醒,将滚热的岩浆咆哮着喷进海水。这种爆发如果足够剧烈,往往还会引起海水在海面上沸腾,蒸起遮天蔽日的云雾,在云雾之间,巨大的火球在海面上滚动。每到此时,人们就说,海底的龙火苏醒了。
其实不必常年航海人人也都知道,世上哪有什么龙。而在科技与知识最为发达的中心——雍阳国都上阳城,甚至有一些高明的数术与地理学家,仅仅通过观看上千年前古人留下的书籍,就能将大型“龙火”爆发的时间估测得八九不离十。
虽然这奇特的地质变化早已失去它的神秘感,但对海上航行的人来说,它仍旧是可怕的。当滚滚的烟尘遮蔽天空,连太阳也会失去颜色,白昼转眼就会被浓云笼罩吞噬,不必等黑暗降临,空气里的硫火就足够夺去整船人的呼吸,随后,是比海浪更加猛烈的暴雨席卷整个天地,直到将“龙火”肆虐过的战场整个洗刷干净。
实力足够的商船,在出海之前往往会花重金购买这些从上阳皇都流传出来的消息,一旦有“龙火”复苏的迹象,接下来好几个月船只都会绕开那条航海的线路。
谁也不知道这些去往远海的商船到底做了什么,只知道它们少则数月,多则一两年才会归来,归来的时候,船舱里必定满载了南陆和北陆绝难见到的珍宝。三四尺高的珊瑚,每一颗大小都一模一样的珍珠,还有珍稀美味的黄金唇鱼和蓝血蟹,还有一些连京城的显贵也叫不上名堂的玩意儿,莫不是价值万金。无怪乎有人情愿冒着搭上性命的危险,深入到难以窥测和预料的无涯之海中去。有人说,这些商船在海外发现了新的大陆,但没有任何人能够证实。无论在役或退役的水手,也都对此讳莫如深。
一艘坚固的大船缓缓漂流在海面上,船帆如重重叠叠的云一般垂坠在桅杆旁,船身上涂画着善水的瑞兽。这是一艘再普通不过的商船,不算豪华,也不算寒碜。此刻天高云淡,宁静无风,船帆是派不上多大用场的,船底倒是装有左右各十二支巨桨,但舱底划桨的粗壮奴隶们都已经交替划了一昼夜,此刻纷纷累得手指也抬不动。虽说是奴隶,但主人毕竟不能像在陆地上一样任意驱使,在这茫茫的大海上,所有的东西——食物、淡水、劳力都要合理地分配使用,任何意外的减员都是危险和无法补救的。因此那些穿着丝绸的海商干脆下令,让全船在这宁静的海上稍事休息。
休息的时候,正是享乐的海洋。行走在海上的人谁也不知道这一趟还能不能平安回到家乡,享受上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金珠,很多水手又是孑然一身的光棍,没有家累可以考虑。因此这群人会抓住一切机会,及时行乐的思想,比之陆地上讨生活的人要严重得多。
穿着暴露的女奴扭着纤细而妖娆的腰肢,将朱红的美酒倾倒入主人的杯盏。这些女奴待在船上唯一的用处就是伺候她们各自的主人,用一切的方式。主人们高谈阔论,眉宇间都是即将回到家乡,赚得盆满钵盈的喜悦。赤着上身的昆仑奴用薄薄的银刀将烤好的肉片到每一位主人面前的盘子里。敢在木船上升起明火烤肉,这本身已是一件极其豪奢的事情,看来这艘船并不像它的外表那样朴素。
在甲板下面的底舱,奴隶们也有他们的娱乐方式。劣质的酒大口大口灌进喉咙,相貌不甚美丽,衣着也简陋的女奴在人群中穿梭,缓慢地扭动身躯跳一支笨拙而原始的舞蹈,也能让这些整日劳累的奴仆开怀大笑,纾解在不见天日的船底压抑出的沉闷。
船底忽然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所有的舞乐都暂停,上等舱里的商人们骂骂咧咧地冲上甲板,其中最年长,看起来最富有的一个张嘴便骂:“阿祥那个小兔崽子是不是又在打瞌睡?船要是碰上礁石老子扒他的皮!”
但并没有礁石,什么都没有,蓝色丝绒一般的海面上只有一圈浅浅的波浪从船的周身荡开去,反倒像是这艘船惊扰了海的安宁。众人正面面相觑,一个眼尖的忽然指着水中大叫:“快看!”
成千上万的大鱼小鱼从船舷旁边匆匆游过,是真正的成千上万,瞬间方圆数十丈的海水中尽是银白的鳞光,鱼游得飞快,每一条都发挥出平生最快的速度,大鱼来不及吞吃小鱼,小鱼来不及远离大鱼,所有的鱼都只顾着加速远离这片海域,像逃亡。
这逃亡无法完成了。
海面如同一块巨大的铜镜开始四分五裂,不同方向掀起的海浪互相撞击在一起,这浪逐渐汇合,逐渐应和彼此的节奏,一直推到一丈多高。在浪与浪的缝隙里,红色的火球像海底巨兽骤然张开的巨眼,在海水的阻力下迟滞着,缓解着,向着海面推进。最表面的海水瞬间化为蒸汽,白气裹挟刺鼻的硫磺味横行铺满整个海面。反应快的商人飞奔进船舱,死死掩住舱门和舷窗,大口呼吸室内残存的,还算干净的空气。反应慢一些的人则来不及逃跑,在气浪中倒在甲板上,仿佛脱水的鱼,身体用力挺动抽搐,双手将自己的喉咙抠挖出鲜血。窒息的过程是漫长而极端痛苦的,船舱里的人听着甲板上响动,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挺过这死亡的逼近。原本坚固而壮观的大船完全失去控制,在巨浪的峰头甩来甩去,比暴风中的一只小昆虫更加脆弱无力。
巨龙的怒火,苏醒了。
谁也不知道颠簸了多久,在混乱与恐惧之中一秒钟比一世纪还要长久。所有人都在绝望中等待,等待海底蔓延的龙火彻底吞噬木船,将他们连同船上数不清的珍宝一同埋葬在海底。新的商船会从他们的残骸上方通过,没有人知晓,更不会有人解救。
但风浪竟然渐渐平息了下去。
禁闭的船舱之中充满呛人的硫磺,在最后一口空气用尽之前,风浪,平息了。
谁也不敢相信自己能在龙火的劫难中生还。船舱内先是寂静了片刻,忽然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无论主人或奴隶,男人或女人,此刻唯一想做的就是紧紧拥抱在一起。唯有死亡,能将生命真正归于平等。欢呼着,一群人冲上去打开舱门,迫不及待地让海上重新亮起的阳光照射在自己身上。
欢呼只持续了一瞬,随着舱门打开,所有的声音都被硬生生截断在咽喉里。
巨大灰色的阴影从海上浮起,光滑的头颅上,苍白斑驳的骨角如同沾满海锈与鲜血的巨矛,毫不畏惧地刺向坚固的船体。“哗啦”一声,一尺多厚的木板在尖利的戳刺和猛烈撞击中四分五裂,海水迫不及待,咆哮着倒灌进来。
恐怖的鳞甲,青灰或锈红的皮肤,贪婪的赤红瞳仁,凶残的长爪,在灰白色的巨大鱼群之后浮出水面,越来越高,毫无声息,仿佛这些巨大的生命本就是海水的一部分。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这片海域,屠杀,正在无声地进行。鲜血的溅射为宝库中的红珊瑚添上艳色,珍宝缠绕着累累的白骨,沉下三万尺的海水。最强壮的昆仑奴亦不能逃脱。没有人能够逃脱。死亡,才是最终极的平等,财富、威望、力量,统统不值一提。
大船沉没了。
青灰的鳞与鳍,斑驳的巨角隐没在风波里。
大地的震动在海底奔涌,雷声火线一般,流窜向上百里外的岛屿。每当千里之内有“龙火”发生,这独得海天灵秀的剑鼎小岛会比南北陆更早地感知。岛下的四只“鼎足”中有空洞,会使呼啸过境的巨浪安然通过岛底,不至在岛的四周激起海啸,也不至于将这小小的岛屿沉入海底。但巨量的海水往往会倒灌,每到此时,岛上大大小小的湖泊水洼都会变得咸涩,不可饮用,但岛周悬挂的四条瀑布很快又会将这些咸水排回大海,归复岛上的平静。
每到此时,龙离便要和师尊去做秘密的事情。他们需要深入到那座巨大中空的山腹里面,启动绞盘,放下两块重逾千斤的巨石,分别封住湖中山壁上的两处出水口。如果放着不管,海水就会从这里倒灌进来,湖中的人眼怪鱼早已适应淡水,用不了一时三刻就会脱水而死。
才刚走到一半,山腹中从来不鸣叫的大鱼忽然集体发出一声悲惨的长嘶。龙离从来不知道鱼还可以叫出声音,那声音分明是从鱼腹中发出的,垂死的笛音一般高昂凄厉,在山壁中反反复复回荡,如鬼夜哭。这些鱼养在潭中已逾百年,这是第一次发出声音,一张嘴便已是死亡的序曲。
龙离跟着师尊,两人都是猛地一惊,转念间明白过来。这种偶然游入山腹泉湖的大鱼,多年以前,极有可能和海上的某些从未见过的种族有联系,说不好便是之前多番猜测的,“海上骑鲸人”豢养的宠物。此刻,两人都已明白眼前的地震波动并非寻常的海底火山爆发,其间,多半已暗藏了敌人的踪迹。这些巨大的宠物想必已在天性中与百年以前的主人产生共鸣。若是这样,那么敌人,便正在迅速地靠近中。
当下两人再也顾不得这些能够滴泪成珠的珍贵巨鱼,匆匆踏上地表,召集岛上弟子赶往迎着风浪的沙滩。
一干弟子分散在长达两三里的沙滩上,焦灼而惊惧地等待。谁也不知道来的是什么,但谁都希望它来得再晚一些,不来最好。从师尊和龙离的脸色,这极有可能是这座远离尘世的小岛存在以来面临过的最大的危机。一名弟子在沙滩上面朝西方跪下,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他是一个信仰虔诚的教徒,长长地拜倒在地。这十几年来他莫不如此,每当遇到艰难或危险,都虔诚地乞求神祗能够赐福于他,让即将到来的风暴消弭于无形。但此刻,他的神并不在这里。
灰色的脊背在海浪中起伏了。
巨大光滑的鱼身随着前面刺破海浪的尖锐骨角出现在海面上,灰白的眼仁中空无一物,发出焦躁的呖叫,同时裂开盆一样大的嘴,口腔内壁血红,罗列六七排白森森的牙齿。有一些牙齿上还絮絮落落地挂着碎片,那来自刚才倒霉商船上的绫罗与血肉。巨浪对这些大家伙来说像平地一样光滑平稳,它们迅雷般结队逼近。
背后,巨大的身影以海洋之主的姿态浮出了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