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离枕着自己的一条胳膊,倚在柔软的枕头上,他一向睡得很少,但是到了晚上,除了躺在这里并没有别的事可以做。
就在他的眼前,空中蓦然凝起丝丝洁白的荧光,仿佛谁将月光织成细线,再逐渐缠成一个透明的线团,洁白的光影越来越大,终于幻化为一个半透明的人形。那是一个少女,龙离在岛屿最边缘的沙滩上已经与她照过面。
女孩曼妙无比的身影坐在半空,就像空中有一根看不见的树枝,而她坐在树枝上,两条修长而洁白的小腿在空中晃啊晃。龙离躺在床上,像是累极了不想动弹的样子,静静地看着她,看进她的眼睛里去。
仍旧是那双幽深的,泛着大海般湛蓝的眼睛,眼里带着顽皮的笑意。龙离看着她,她也眨巴眨巴大眼睛看着龙离,天真与诱惑交织在这双仿佛有奇特魔力的瞳孔里,让人生出强烈的、想要拥抱她的愿望,却又让人有些困倦,想要渐渐沉入睡眠。睡眠中,这双眸子的神采也仍旧笼罩着梦境的每一处角落,没有什么能够逃脱这目光的照临,像冰与火,像时而狂暴时而静谧的海水,像母亲擎着初生的幼儿时,那温柔而喜悦的怀抱。世间一切的情感,一切的喜乐与哀伤,都在这双幽蓝瞳仁的注视下无所遁形。就这样四目相对,看着看着,少女忽然抬起雪一样白净的手腕,指尖轻轻一拈,将一朵光晕交织成的洁白小花“咻”地弹出,花朵轻飘飘落在龙离的脸上,明明只是一簇光线,却让人鼻子搔痒,直想打喷嚏。女孩仿佛使坏得逞的小孩子一样咧开嘴咯咯笑了。
下一瞬间,龙离的剑像乌黑的闪电般撕裂莹白光晕,刺入她的心脏。
在极端的疼痛下,少女的身体像虾米一样在剑尖上弓起,周身的荧光忽然放大无数倍,将整间屋子照得白昼一般雪亮,她只能徒劳地挣扎,来不及使用任何幻术,炽热的火焰即从剑刃刺入身体的地方冒出,间眨眼将她整个身体裹住。她绝美的脸孔在熊熊烈火中扭曲,神色痛苦到了极点,莹白的手臂用尽全力从熊熊烈火中伸向龙离,试图抓住任何可以拉她出火海的东西。火越烧越大,连龙离都没有料到自己的剑意能够达到如此宏伟的地步。少女苦苦挣扎,用微弱充满乞求的声音呐喊“救我!求求你!”
龙离冷汗顺着额角潺潺流下,他没有感到预期的痛快或解脱,胸口忽地被一股巨大的恐惧和痛苦攫取,仿佛在烈焰般的剑气中焚烧的是他自己的心脏。他半跪下去用剑努力撑住身躯,捂住胸口,那处曾经被少女治愈的伤口像要裂开一般疼痛,比刚刚受伤时还要痛楚百倍。
少女周身的洁白光芒逐渐黯淡下去。火,烧尽了。空中没有灰烬与烟尘,陷入完全的寂静。此时任何打破这寂静的声音都会让人心惊肉跳。
一个妖媚到极点的声音贴在龙离耳边,轻轻地说:“杀了我,你好像很难过。”
龙离猛地睁开眼睛,他仍旧枕着自己的一只胳膊躺在床上,一张放大的绝美脸孔正倚在他的枕边,那么近,少女的气息几乎吹乱了他的鬓发。那张脸却和上一次看见的有了些微的不同,如果说之前这张脸像一个天真的孩童,此刻就更像是一个完全成熟的女人了,天真而顽皮的笑意已从这张绝世的面容上消失,瞳孔中闪着异色,仿佛地狱中诱人的陷阱。那双瞳孔更大,更蓝,脸上的轮廓细腻柔和得像羊脂白玉,她嫣红的嘴唇就像最娇艳的花瓣,这一切都在对他发出无声的、含义不明的邀请。
龙离努力想要握住自己的剑,却发现自己连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此刻他整个人就像初生的婴儿一般全无防备。而这不知是仙是魔,绝艳而诡异的少女像一只雪白的猫一样,懒洋洋地趴在他的胸膛,完全无视他眼中越聚越浓的怒气和杀意。她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脸,冰凉柔软的指尖触感给他带来一刹那的眩晕。接着,她撑起纤细的身体,将花瓣一般柔软的嘴唇轻轻印上了他的唇角。
像最坚硬炽热的剑沉入冰冷温柔的海水,龙离目眩神迷,感觉自己仿佛不断下沉、下沉,沉入无涯之海的最深处,海水包裹了他,拥抱了他,就像在母亲的怀抱之中一样温暖而安全。
他在这一瞬间猛然夺回了自己的意识,一只手握住剑柄毫不犹豫地挥出。少女却已轻飘飘地飞起,像只轻盈的蝴蝶贴在天花板上,直视他的眼睛轻轻叹息:“如果杀了我,你多么寂寞啊。”
画面一转,却是一片浓郁翠绿的雨林,高大的灌木和柔软的藤蔓交缠,电闪雷鸣,大雨交织而下,天地间唯剩下龙离一人。雨水淋在身上刺骨得冷,这一幕带给人的感受极其真实,仿佛某种远古时期就封存在天地之间的预示,到了某个既定的时刻,被人揭开尘封。
光芒一闪,龙离猛地睁开眼睛,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疯狂地跳动,几乎是堵在喉咙口的,冷汗潮湿黏腻,将内里的衣服贴在身上。而他身体那种久久无法平息的、专属于一个男人的、最原始的变化,像可耻的鞭笞一下下摧残他的心,那颗冰冷的,坚毅如同钢铁的心。
小屋、简陋的木床,都是本来的模样,连他最初躺下的姿势也没有改变,冷冷的月光透过窗户照射在身上,像神祗监视的冷眼对准着人。他剧烈地喘息,眼睛里透出一种奇特的,灰蒙蒙的迷茫,随着逐渐清醒,这迷茫转变为滔天的愤怒。
这大胆的精魅,胆敢尝试用自己的幻术控制龙离的心智。这对他来说不仅仅是戏弄,更像是一种挑衅。狮子一般的少年彻底被激怒了,他将目光巡梭在窗外每一处树影和石滩,试图找出隐藏在阴暗处的敌人,但那只是徒劳的,窗外除了轻轻摇曳的树枝投射下浅浅月影,什么都没有。
唇边微凉而柔软的触感无比真实,那个蝴蝶一般轻盈虚幻的吻,让他几乎忍不住伸手去触摸。
海上传来“咕呱——”的一声怪叫,一只趁夜飞行的海鸟收拢双翼,像一颗石头般直直地坠入了大海,转瞬就被波浪吞没。在大海最深处的某一点,小片的海水开始无声地翻滚、沸腾,滚烫的金红色火焰如同液体般,一丝一丝从海底的地缝渗出,海水也无法降低它们的温度,熄灭这耀眼的火色,它们像具有生命、燃着火焰的小蟹,在海底的尘灰中缓慢地爬行。一只迟钝而愚鲁的大鱼不知躲避,摇头摆尾地游近这团小小的火焰,张开嘴试图将它吞噬,才接触到的一刹那,鱼身整个剧烈挣扎起来,微弱地“扑哧”一声,化为炭黑的残骨。
师尊竟然也没有入睡,站在位于最高处的窗口,这鹤发红颜的老人用一双充满智慧与威严的眼睛远眺海上黑沉沉的、翻滚的波浪,感叹了一声:海底的龙火已经苏醒,风暴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