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没有人见过这样的生物。
首先浮出水面的是半为骨质,半如岩石的长角,不是一根,而是四或六根,均匀如同低垂的扇面,依次排列在头颅的顶端和两边。角长而尖,犹如尖利的刺,一看便知道这种尖而长的骨角是全种族崇尚的审美。但最为恐怖的是,骨角之间生有筋膜,大角之间甚至厚度增生如同肉翅,随着骨角轻微的摆动而前后扇动,形似蝙蝠丑陋的肉翅。在水面以下,这些肉翼随着长角紧紧收在脑后,让他们游泳的速度不受妨碍。
巨大的骨角肉翅一直连接到背部,衬托之下单就头颅和面部显得很小,其实相对普通人类也有近两倍大。这些“东西”的脸不算丑陋,虽然没有任何毛发,以人间男子的标准甚至可以算得上有些英武,但脸颊布满蛇形纹路,仿佛被海水浸泡皲裂,鲜血浸染般的红占据整个眼眶,没有一丝杂色。
它们继续自海面上升,露出骨刺逆生的肩膀和健壮肌肉纠结覆盖的胸膛,浑身的皮肤是种冰冷的青灰,有一两只或是出现了变异,生出锈红的线条与斑点。如果单看皮肤,你会误以为这是海中巨大的鱼类。但那肩膀、胸膛分明与人类极为相像,贲张的肌肉却给生硬地刻开,深深的、割断皮肉的伤口里面,蓝色的符文缓缓流动,闪烁幽冷的光,分不清是液体还是晶石。符文交错整个异常强壮发达的臂膀与胸肌,让这些深水的战士显得尤为彪悍。再浮出,是珊瑚与白骨交缠的战甲,覆盖精瘦的腰腹,一条巨大的鱼尾拖在后面,覆满青鳞,看似笨重,但在水中略一摆便蹿出数丈。
他们完全自海面站起来了,仿佛那海水在某种神力的渗透下化为固体,稳稳地托着这些来自三万尺海底的魔怪,让他们以天神般的威势重现人间,每一个,都有壮年男子近两倍的身高。
不必师尊发出指令,上百柄精光闪烁的长剑一同出鞘,有的长,有的短,有的生青,有的森白。之前只知道跪地祈祷的那名信徒,此刻拔出长剑,却从鞘到刃全是血一样的红,这些貌不惊人的寻常弟子,都是当世最高明的剑术高手,修罗般森然的杀意瞬间充斥了整片细沙翻卷的战场。
上古传说中的鲛族,在这些人的注视中,登上了这场****上百年的舞台。
鲛族战士手中也有兵刃,畸形细长的带蹼手掌紧紧握住分辨不出材质的长柄,长度快要超过战士的身高,向下的尽头弯刃如寒月,一尺来长,刃尾部带钩,雪亮的刃口开在钩镰形的刀体外侧。另一侧的尾端,则系着小小的一尾红色飘带。仔细看来,才看出那红色并非丝绦,而是一小串红透的指骨,从大到小穿成一串,唯有最英勇健壮,血气充裕的青年战士突遭死亡,鲜血倒压封闭于骨髓内,才能形成这样的红色尸骨。海风从骨头中间的孔隙穿过,发出尖锐的哨音,是这些横死战士不灭不息的冤魂。在此之前,这些行踪无迹的怪物不知以杀死多少北陆或雍阳海上的军人,一个也不留。
他们登陆了。
踏上陆地的一刹那,巨大青鳞的鱼尾有如严丝合缝的铠甲得到指令,迅速萎缩干枯,变成一层青灰的鱼皮贴在嶙峋环形的骨骼上。随后,那些骨骼从中间“咔咔”地分开了。它们原本就是互相参差地扣合在一起,像精确的机械,一条一条打开,然后迅速向身后下垂收紧,只剩下短短的骨板。在这分开的鱼尾中,两条占据身体近三分之二长度,骨骼细得畸形,却仍旧覆盖肌肉的青灰色长腿出现了。它们完全人立,唯有细长如水鬼的脚趾间,翕张的肉蹼说明它们身为鱼类种族的身份。
这是胸口的符文闪了一闪,黯淡沉寂了。这些鲛人,竟是靠胸前深深蚀刻进肉体的符文,任意改变自己骨骼与肉体运作的方式。
来不及想更多,第一只鲛族的战士已经与岛上的弟子短兵相接,后续的部队还在持续登陆。
巨大长柄上每一个风化水蚀的细小孔洞都迸发出同步的激烈震颤,通过弯月形刀刃传导到架住它的长剑上。第一个霍然起身迎敌的竟是手持赤红大剑的“信徒”,信仰使他保护他人,身先士卒,在他的心头点燃热意,火舌般蒸透全身的血液,这热血不是洒向敌人,便是献给死亡。长柄腔子里的共振带着鲛族战士巨大身高差异带来的下劈力量,几乎将他的头颅劈开两半。血红的剑刃在头顶不足三寸死死架住,已经耗费他跃起之势带出的全部力量。鲛族战士转动细长畸形的青灰手臂,长柄刀陡然一转,另一侧突出的钩刃猛然一带,整个钩尖嵌入他的右边肩胛骨。这剑士疼得上下牙直打颤,手中丝毫不敢放松。长蹼的手爪带动长柄向后一抽,剑士终于忍不住爆发出一声惨烈之极的哀嚎,整条右臂给钩刃卸了下来,只剩衣袖包裹一层筋肉连接着腋下。
随着他的惨叫,砍掉他臂膀的鲛人青灰色的嘴角边泛起一丝冷然的笑意,一双赤红的眼睛中异样的光彩流动,血液与惨呼使这来自静寂世界的怪物完全兴奋起来。他挥舞长柄弯刀再次向剑士的头顶劈去。
陆槐儿就在旁边几尺之外,眼看同门将遭毒手,但面前同样矗立一个满身鳞甲的怪物,比这一只还要高大,手中的长柄武器更是咄咄逼人,陆槐儿气力不足,更不敢硬抗,左躲右闪不与他正面短兵交接,再腾不出一只手来帮忙。
正当千钧一发,一道锐利剑芒飞射而来,巨大的劲力带出声音犹如长唳。铜色光芒直直射入举刀的恶魔前胸,撕裂皮肉,在心脏的地方打开一个巨大的裂口。蓝绿色粘稠的血液喷涌。那是师尊掷出的“铜雀”短剑,力可贯日,将凶神恶煞的鲛人直接贯穿。在修习长剑剑术之前,这位德高望重的绝世剑客本就曾以短剑傍身,否则也不会有一柄锋锐无匹的“鱼龙舞”传给自己最得意的弟子。
鲛族战士反射性低头看向自己左胸的大洞,三人都以为这恶魔必定要倒下去,不料他两只畸形的蹼爪紧握长柄刀,从胸膛深处爆发出一声无比愤怒的咆哮,似乎受这咆哮的鼓舞,所有跟随它登陆的鲛人赤红无瞳的双目中都闪现出更为疯狂的光芒,长柄弯刀舞动得密不透风。短剑对长刀,加上接近一倍的身高差异,岛上的剑客毫无优势,转眼几人躲闪不及血溅五步,倒在地上抽搐几下就不动了。而那受伤的鲛人竟无一丝倒下的迹象,一吼之后双手握住刀柄下压,刀柄中的共振嗡嗡做声,赤红长剑再也不堪重,铿然一声崩断了,剑士的鲜血喷上半空。负师尊和龙离长剑短剑飞舞,剑意纵如长虹贯天,竟然营救不得。
但二人的剑飞起几近凌空操纵,面前几个魁梧之极的鲛人也巨山崩颓般倒下去。
陆槐儿已陷入苦战。他目睹同门惨遭杀戮,自己剑术也并不精绝,起手便比旁人更多一分小心。正是这份小心让他到现在还活着。但在同伴的血喷溅在他脸上的一瞬他的心里巨大的悲恸和绝望翻搅成一股喷薄的力量,一声狂啸从这貌不惊人的半吊子“剑客”胸腔中爆发出来,雪亮的刀光劈下他不再躲闪,反而紧紧握住手中的剑送了出去。
他将全身的力量都贯注在紧绷的腰上,豹子一般旋转面对鲛族战士,无视劈空而下的刀锋将长剑笔直地送出去。他胳膊上的肌肉完全隆起,手肘几乎与剑成为一条直线,整个身体前扑的力量给这一剑带来意想不到的可怕速度,在鲛人反应过来之前突刺进它的腹部。然后他的腰部和臂膀猛然静住,像钢钉瞬间钉住他的身体,仅靠手腕,长剑向上划出笔直的一线,薄薄的剑刃毫无阻滞地切开了鲛人的胸膛,自下而上,从胸肌深刻的符文中间完全切断。
这正是那天晚上,龙离指教过他的一剑。
狂暴的战士发出了最后一声怒吼,手中的长柄呛然落地。在他胸口,如液体又如晶石一般的蓝色物质粘稠地缓缓流下,它胸口和腹部的肌肉迅速萎缩下去,失水的干瘪快速占据它体表每一寸皮肤,像沙滩上晒死的鱼。这蓝色的海洋晶体曾经带给它无穷无尽水的力量,此刻终于抛弃了它的身体。干瘪的皮肤将伤口两侧的肉向两边拉开,大大暴露的胸腔正中间,一颗靛蓝的心脏努力发起最后的搏动,剧烈的收缩之后,像体表的皮肤一样彻底干瘪了。半刻之前的庞然大物轻如鸿毛地倒栽下去,摔成骨砾与碎末。
陆槐儿浑身浴血,喘息着重重坐在地上,瞳孔因为过度的兴奋与恐惧剧烈收缩。
更多的同伴受到鼓舞,将长长短短的剑刃刺入鲛族战士的胸膛,挑断虬结的肌肉并蓝色大符刻的中心。只要蓝色的晶体遭到损毁,或者这些战士位于胸膛正中的心脏被刺穿,力量就会化为蓝血,混合着粘稠的海洋晶体流失。显然,这些深海怪物的秘密都在于那些蓝色暴露在外的,像血液一样缓慢流动的半石半水的物质。它们或许是从深海地心挖掘到的,海洋之力的精华,使得这些本该潜伏在海底三万里的怪物获得分化双腿,走上陆地作战的力量。一旦损毁,它们不过是离不开水的巨大鱼类而已。
更多的鲛族战士倒下或重伤,终于,从海里爆发出一声愤怒暴戾的长啸,自分开的海水中央,一尊格外高大,浑身漆黑的身影直直地矗立,带蹼的尖利长指紧握光浪闪耀的三叉戟,它比普通男性鲛人足足高出一半,黑中泛红的六根骨角上缠绕珊瑚与象征海洋的青玉,凸出如雕刻的面部,一双眼眸暗红如流动的火焰。它以绝对征服的姿态看着沙滩上渺小的世人,看着它的奴仆,它族中最宝贵的战士一个个倒下,比其他同类更蓝更大的晶体在蚀刻出的脉管中几近静止。它的生命几乎是恒定的,足以接受成百上千的战士一代代用死亡祭奠他珊瑚桂冠的尊荣。这是海中霸主的王。
所有人都以为它必定要用手中可怖的三叉长戟发动攻击,但它一动也不动,只用一双流火般的眼目冷冷地看着海滩上的混战。人类的鲜血喷溅,它不为所动,同族的蓝血流空,皮囊成灰,它也浑不在意。到后来,它混沌的双目只紧紧聚焦在龙离的身上,看他挥动长短两柄剑轻轻松松割开鲛族战士的胸膛。似乎这来自北陆、流着蛮荒贵族之血的少年才是他唯一忌惮的目标。
龙离再次刺穿一名鲛族的心脏,他的身边已经倒下三五具巨大空洞的尸体,这少年全身浴血,连纯黑的眸子也染上异样的血色,却还是冷静如同黑色冰冷的曜石。他长剑垂下指地,再次直起身,隔着一片混乱的沙滩遥遥望向鲛族王者的方位。隔着两方混战流血的族人,两位九州历史上最强大的战士对上了目光。
鲛王再次发出长啸,沙滩上和海浪中正在浮游登陆的战士们同时格开对手的武器,匆匆返回海水,胸前蓝血淋漓之间的刻印再次缓缓流动,合拢在身后的鱼尾再次格格打开,包裹住畸长腿骨,恢复成巨大青鳞覆盖的鱼尾,在海中渐次游走。高大的鲛王最后环视一圈岛屿上的人,转身投入波涛,披挂珊瑚青玉的巨大骨角缓缓消失在深蓝的海水里。
汹涌的波涛逐渐平复,“龙火”也隐匿了踪迹。
大战结束的海滩,鲜血与落日的余晖一同染红沙砾。在巨大惨痛的伤亡面前,这些人首先感受到的不是悲伤,也不是恐惧,而是完全的麻木。他们麻木地面对着同伴的尸体,看鲜血溪流般汇入大海,昏昏然不知天地,不知自我,也不知未来将归往何处。
龙离全身浴血,胸腹和手臂的衣服多有破损,裸露铜色的肌肉。他的伤不算重,但与这深海中不知如何生长出的怪物,对抗这自然造物的、宏大而毫无仁慈的魔力,他的力量显得尤为渺小。
师尊对他说了什么,他快步走到陆槐儿身边。陆槐儿坐在沙滩上,粘稠的鲜血几乎将他整个人覆盖了,他呆滞地望着沙地,不敢相信自己用手中的剑斩杀了那样一只庞然巨物,虽然接踵而来的报复差点将他葬身在这沙砾上。他第一次觉得,面对生死存亡的危局,手中有剑,是一件让人如此安心的事情。
但手中的剑一旦拿起,便再也不能放下。这道理龙离懂得,他,却还不懂。
龙离在他身边蹲下来,低声说:“你赶紧走。明天一早就乘船离开。回到你的家乡后,‘九层楼’的残部,还有他们背后的推手都一定会得到消息去陆家村找你。你赶紧带着全家搬走,不要告诉任何人你的去向,也不要再试图联系我们。”
陆槐儿大张着嘴巴,眼神呆滞地看着龙离。他似乎听进去了,又像什么也没听见。龙离并没有等待他任何的回应或反驳,就站起来匆匆地离去。唯有这少年,再大的风浪与惊骇,甚至自我怀疑与否定之后,他始终是清醒自持的。他只有手中的剑,握紧它,自然也就成了唯一的选择,无论成与败。
远离孤岛的南陆,上阳宫城,专事监视测绘海文的海事监迅速将这一次预测织之外的小型海底火山爆发上报给大雍朝廷。那艘遇难商船的亲属很快就从遍布整个大雍境内的告示文书上获知了自己未能回来的亲属噩耗。当然,文书上只有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天命不寿,殁于龙火。这只是凭管理海商的宁州官员猜测得出的结果。
在无涯之海的深处,所有人与神都看不到的地方,是连鲛族的身影也无法到达的蓝黑色巨隙,这远古父神劈开天地留下的巨大裂口,海水陡然变深,仿佛无尽的深水才是世界的本质,不容探测,无边无际。巨大的长条形黑影从海面下缓缓游过,不知长有几百丈。阳光在黑蓝色的海水中被吞噬,偶然洒在长影的身上,一片青金色的巨鳞反射出幽暗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