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州铁都城的土地和空气常年干燥,田地时常干得裂出无数大缝,地牢却和别的地方没什么差别,潮得简直能从墙上按出水来。地牢建在低于地表十多尺的一个大凹坑里,终年不见阳光,沤着一股潮湿肮脏的臭气。墙角绿萋萋,湿滑滑的苔藓你要是够有闲情,也不妨当盆景来看。但是数不清的蛇虫鼠蚁就任谁也喜欢不起来了。
墙上本来也抹了一层石灰,防潮兼驱虫,算是青狮子国建国后对犯人待遇的提升,但这层石灰薄得就跟沾了层灰似的,估摸着督造的官老爷从中间谋了不少好处,将那该刷的白灰都刷在自己婆娘的脸上去了,硬将一张坑坑洼洼的麻脸涂得馒头一般又光又白。但是牢骚也没用,真正发牢骚有用的那些,一朝落马,也关不到这牢房里来,多半圈禁在哪个好地方,关了跟没关一样,大鱼大肉依旧着呢。
这少年却例外。他本来是沙都尔瀚王尊贵的客人,在铁都城里享受国士待遇,高床软枕,转瞬之间就沦为地地道道的阶下囚。所有人,包括瀚王本人都认为环境如此恶劣的牢房里,这花朵一样娇嫩儒雅的少年连十天都活不过去。
出人意料,这少年除了面向墙壁躺着睡觉,就只合着眼睛,安静地端坐在牢房角落小小一堆茅草上。无论周围的牢房多么吵闹,狱卒粗野的调笑,囚犯挨打的哀号声他都像听不到。这般洁净庄严的人儿就像从最肮脏污秽的泥地里开出一朵绝世的莲花,连蛇虫鼠蚁也不敢亵渎,从不肯爬到他三尺以内来。
木罗伽蓝给人关在地牢角落里一座用石头垒的牢房里,石头缝隙浇灌铁汁。谁也不敢冒险将这能一头撞开上千斤铁门的力士关在普通的木头房里。牢房低矮,以木罗伽蓝的身高站都站不直,只能蜷缩在地上,连茅草也没有一根。但主人不出声,这巨人也一声不吭,偶尔给虱子臭虫咬急了才狠狠抖动两下,一脚将虫子踩扁。但是每天只有一小碗臭烘烘的稀饭,让这巨汉的肚子每到夜里就叫得跟打鼓一样。
值班的小兵都很倦怠,不知道上面的人又犯什么毛病,他们已经值了一个星期的班没有人替换。这工作倒是不累,反正谁也没有能耐从这牢里逃出去——再厉害的好汉饿三天饭,也连翻墙的劲儿都没了。但是整整七天没酒没肉,也没搂过女人睡觉,对这些最底层,也没个什么别的念想的粗汉来说真是了无生趣。
直到今儿中午,总算有个汉子的老婆良心没死光,偷偷给带了一小坛子粗制滥造的高粱酒,喝进嘴里跟水搅刀子似的,哥几个就着块猪皮冻凑合凑合分了。
有个谁说过,酒一上头,女人一上床,这就是男人智商最低的时候了。
小卒子甲跟小卒子乙说:“你看见里面新来那个没有?长得像个女孩子一样,真他娘的好看!”乙嗤笑他一声,道:“那是男人!你也……”甲呸他一声,说:“城里的便宜窑子你也算逛遍了,见过这样的美人没有?那身段,皮肤,看着都能掐出水儿,啧啧!”说着眯起一双眼,就跟他的手正抚摸在那少年身上一样,满脸猥亵。狱卒丙插进嘴来,吹牛道:“那是你们没见过花月庭那些南陆来的美人,就这样……”话还没说完就给甲喷了一脸吐沫:“呸!做你的梦!花月庭!就你一个月赚那俩钱,门都进不了就给****打出来!”
甲又露出猥琐至极的笑容,指一指牢里:“这个可不要钱,反正下了这大牢就跟死人一样,不如……”乙的脑子还算有点清醒:“听说他之前可是国师……”“屁国师!”甲说道:“国师能关这儿?都在上城的官牢里,比自个儿家还舒服!”
声音越来越低,听不清合计什么。那少年像是什么也没听到,静静地坐在草堆上,仰着莲花般洁净漂亮的脸孔看着半空某一点。狱卒摇摇晃晃地进来,前头的两个人手里拿着铁链条,有些蹑手蹑脚,到了跟前,飞快地用铁链缠住少年的上身,两头往墙上的铁楔子上一挂,人便一动也动不了。这本来是审讯拷打犯人用的家伙。
少年连表情也没变一变。狱卒甲看着那张堪称国色的美人面,不禁从大头到小头都酥麻起来,恨不得立即给扒光了!他才上前一步,那少年却忽然开了口,声音倒是和气,眼睛仍旧看着半空:“你们不怕瀚王放我出去,仍旧让我做国师?”
狱卒集体一怔,反而嘿嘿笑起来。卒子甲上下打量少年的身段,流着口水淫笑道:“美人儿~有做梦的功夫,不如把咱哥儿几个伺候好,送你个好死!”说着就要往上扑。
少年低低地叹息了一声:“本来想放过你们,你们偏不肯!”忽然眼睛一眨,低头对住了几人。
无法形容他在看哪儿,每个人都觉得那双眼睛看的是自己,直直地,从每个人的眼睛直看进灵魂最深处。墨色瞳孔里忽然泛起一丝诡异的红,光晕般一转,瞬息之间就结束了。
死一般的静寂,片刻,几个狱卒缓缓掉头,僵尸一样直挺挺地向门口挪去,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丝诡异的笑容,出了牢门,他们忽然放声大笑,争先恐后地向外面跑去,一边跑一边撕扯身上的衣服,衣服扯烂了就撕扯皮肤,浑然不觉脸上和身上已抠出血来,撞在墙上倒下,爬起来继续撞,撞得砖墙咚咚闷响。这些人竟已永远疯了!
牢里顿时乱成一团,其余的狱卒闻声赶来,追着几人出去。犯人在牢房里用镣铐砸门砸墙,有欢呼有嚎叫,听起来根本不像人声。沾满污秽的稻草一把一把从牢房里往外扔。
少年静静地坐着,仰着脸叹了口气:“看来哥哥生我的气,不会来接我了。”回头看着石头牢房里的昆仑奴,说:“那咱们就走吧。”
他张开右手,自掌心升腾起小小的一颗金红色火焰,还没有花生粒大。火焰有生命一般离开手掌,晃晃悠悠飘在束缚的粗铁链子上,无声地钻了进去。无数金红的线条犹如烧红的细铁丝,从火焰消失的点蔓延开来,顷刻间就交错缠绕了挨着身体的整片铁链,所有的细线一起闪烁了一下,只听“噗”的一声,就像谁对着灰尘吹了一口气,整根铁链就化为灰烬,散了。
少年站起身,抖落洁白衣襟上的灰尘。一声巨响从隔壁石牢里传来,那身形巨大的昆仑奴已从破裂的石块中间矮身走出,站在少年的牢门前。少年向他伸出一只手,说:“走吧。”脸上一派天真,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儿。他们走出去良久,各种虫子才从角落里爬出来,慢慢地爬过少年原先坐过的地方。
有些美人身世飘零,世间的人总想去蹂躏她,欺负她。有一些美人却高如云端,不可亵渎,常人就连抬起眼皮看一眼也是对这威严的冒犯。
有人说皇宫里的女人最寂寞,像养在笼中的金丝雀,上百个争奇斗艳,苦苦争夺主人的欢心。但这世上挤破了头想往笼子里飞的女人也是一茬接着一茬,一点不比男人建功立业的热情来得少。
这些都是寄奴自己观察总结出来的。作为一个小屁孩,即便贵为皇子也没人真太拿他当回事,反而叫他看到许多旁人看不到的,有趣的事。比如哪个妃子本来正骂着下人斟的茶水太烫,烫了她娇嫩的嘴唇。又比如两个妃子吵了架,背地里咒骂对方,那张嘴里能蹦出许多奇特刻薄的话来,未必带一个脏字,但是功力直逼上阳城里的说书先生,精确娴熟,中气十足,一听到父皇来了,立即就换一个人,粉面含春梨涡浅笑,腮帮子上还带着激动的红晕,泪光深情脉脉地含在眼眶里,谁也不知道那是刚才骂人太激动导致的。那腰刚才还叉着像个夜叉,此刻也摆得像条蛇。
就是这样一群精明到极点的妖精,却最喜欢背地里骂他的母妃妖孽,说是一个行刺皇帝的刺客,居然在这皇宫里活了这样久。
但就连她们也不得不承认,白染是个美人。
上阳城里有个李青莲,是个不大不小的官二代,名字娘炮,人颇风流,不爱在仕途上用功,专喜欢写些歪诗,泡些美人,号称要踏遍天下秦楼楚馆,人人赞他二世祖。这人有一怪论,将世间美人分为三品,三品美人云裳花容,美在肌肤脸面;二品美人蛾眉颦颦,美在情态动人;一品美人则是名花隔云端,高不可攀,绝尘绝俗,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李青莲此话一出,众人皆引以为狗屁,世间之美,都有形有态,有些还有价钱。这难以言表的只能说明词汇量太少,要不就是意淫过度。美不美,主要还是得看脸!
那是因为他们没有见过白染,不知道这世间原来真有惊心动魄,难以形容的美。若说别人的美像一幅画,这种美人的美就像一团充满生命的烈火,你伸出手去,一时竟不敢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