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萝卜洲的阳光与新鲜空气的混合刺激,这使我的精神倍儿爽。不管田野外面的世事如何纷扰,走在洲上的心总是安安静静的。开始我只是走走看看,并且极喜欢地带着相机,为树儿草儿花儿菜儿拍照。可是今年冬天,我看见洲上桉树林里的枯枝多得难以想象时,就爱上了拾柴。出于喜欢,我把拾在一起的干柴一捆一捆抱回家。抱回家干什么用?一时间我也不知道,我家烧电烧气。但是,当家里的干柴越来越多时,我不再望着这些已经被我砍成一箱一箱的枯枝出神了。我打算天气再冷一点,在门前的屋檐下烧一堆火取暖。烧一堆火取暖,从升起的火苗中获得温暖和满足,应该是很有意思的吧。这样想着,每日下午到桉树林中拾柴更勤了。步也不散了,风景也不看不拍了,下午茶后就直奔树林,好像要把林中的枯枝全搬回家一样。
这片林子美极了!四四方方,长在田野上,有浓郁的桉树味道。高高的树梢,直达半空。桉树排列整齐的样子好像兵团的方阵。一棵一棵,又正直得好像为人正派的君子,让人心生欢喜。林中还有几簇画一样的金色小菊花,花盏间有蜜蜂飞舞采蜜,那画面确实是美极了!
林子紧挨河边,林边有一圈小路和一座被人废弃的矮房子。林子的西边朝向我家,东边朝向河湾,另外两边是田地。这就是说,林子外边,河流在静静流淌。从我家阳台往外望去,林子是一幅远景图画。在林中,则可看到远处我家房子的轮廓。当阳光把林子照得黄澄澄的时候,林子里的芳香无以言表。在太阳垂直照着桉树林子时,林中的香气简直达到了巅峰。林中的光斑,差不多就是白颜色的了。
通往树林的是一条有着排水沟的小路,我便沿着小水沟也沿着小路走进桉树林。我把我的头发扎成一束马尾,穿着雪地靴。有时,林子里的一只蜂儿飞出来迎接我。有时,是三两只鸟儿。有时,是一根干透了的枯枝,“嗒”地一声落在我前面。当我走进桉树林弯腰拾起枯枝时,感觉好像回到了远古时代。
这是一片极少有人拾柴的幽静树林,年复一年的枯枝互相覆盖。有点杂乱,有点荒凉,还有点神秘。冬天的阳光非常温暖,从枝叶的空隙间静静穿进来,给冷冷的林子带来春天般的气息。在离林子2000米远的地方,是小城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我在那里曾经获得过许多重要的人生经验,那些经验现在不值一提。我爱萝卜洲的小树林。小树林的上边是虚无缥缈的永恒的天空,非常安静。林间地上,满是落叶芳香。我在林间走动,不时会有枯枝落叶被我踩碎的声音响起。我不必担心叶下会有什么东西突然窜出,现在是冬天,是许多动物冬眠的冬天。因此,在我踩碎脚下枯枝碎叶时,一点都不需要顾虑脚下的林地。在春天,这些枯枝败叶下会长出绿叶,开出小花,蜂儿、蝶儿飞出飞进,冬眠的蛇啊,虫子啊,也会从某个神秘角落爬出来。那时候,我想我就得对这片林子敬而远之,听着栖息在这里的鸟儿鸣叫着飞来飞去而一任自己的相思,在林边小路徘徊了。
每天我来,这片林子都是一片沉寂,哪儿也没有人经过留下的痕迹,也没有想象中的野兔和黄鼠狼跑过留下的痕迹。在这里,我感到愉快的是林子里面的空荡和空荡中空气的清新、明朗。我一声不响地在林中捡拾北风吹落的、毫无规律躺在地上的树枝,偶尔才会想到在这里会不会遇到坏人偷袭。
但也只是偶尔才想一下,更多的新鲜空气吸进肺部后,我又进入远离尘嚣的无忧状态。慢慢捡拾枯枝,慢慢把枯枝堆到一起。
我发现,林中的枯枝我怎么也捡拾不完。头天捡过的地方,第二天又有新的静卧在那里。无风时林子一点声音都没有,风来时林子一阵喧闹。风过后,林子才又安静下来。我在林中打转,捡起一根又一根,自言自语,心满意足。想到林中只有自己一人的时候,我甚至会情不自禁地哼起歌来。这是我梦寐以求的生活,我不骗人。
是的,我对林中的一枝一叶都感兴趣,熟悉林中每个角落。我在冬日上午或下午没有办法不往林中而去,林中空气总是使人心情越来越好。我记得林中的上午,太阳晒不到的西边林子冷气凉人,下午,太阳晒不到的东边又阴冷起来。我上午在东边林地拾柴,下午在西边林地拾柴,几乎成了惯例。我总是从林子的西边进去,在林子的东边远眺一下故乡的大河,再在林子里面转几圈,然后才从林子西面出来。在我站在林中面对河流,静听流水与风吹树叶的合唱时,我发现这个冬天的河流干得厉害。河水浅浅的,流速缓慢,有些地方还给挖沙废弃的鹅卵石堵塞住了,跟死水似的。河里水草也脏,像溺死者的头发一样在水面飘动。我记得从前的河流很干净,深深浅浅的河水,碧玉一样温润,都看得见水底游来游去的鱼虾。但是,现在,唉!
没有人告诉我明天的河流如何,后天的河流如何,2012年12月21日河流如何。
一阵一阵的桉树芳香,终于又使我感到舒服起来。还有捡拾不完的干树枝,也使我感到安逸。我从东边林地转过身来,细眯着眼睛仰望林中天空。
树林里的寂静空气,非常温暖地钻进我的肺腑。我一声不响,继续仰望,自由呼吸。头上蓝天白云的颜色,更衬出桉树林子的诗意。偶尔有一片云彩从林子上空飘过,使林中光线暗淡下来,但是一点儿都不影响林中枝叶的醉人气味,也不影响我在林中仰望天空的陶醉心情。我像未开化的人一样,不知道世上有时间,只知道长长久久看天,然后才又带着有点陶醉的心情,弯腰,拾柴。我在不大的林子里面,捡拾柴火大约近一个小时左右,就又返回书房,紧闭门扉,安静地读书了。当然,这是相当愉快的一个小时。那些终日呆在水泥丛林里的成功人士,是没法体验冬日的阳光下,在林间纵情拾柴的可爱风韵的。
为了捡拾到更多枯枝,也为了锻炼颈椎,我常常举着一根树枝跳起来,将一棵主干上的干树枝打落。此时的我不再保持内心的沉静,喜悦盈满我的眉眼。林边堆放着我捡来或打落的枯枝,我估计那堆枯枝正好够一抱时弯腰抱起,抱在怀中,回家。一路上,不时有种菜淋菜的农民跟我打招呼。这招呼通常是“你又捡了这么多的柴火呀”,我说“是呀是呀”,踩着脚下的田埂愉快而去。到家后回望那片树林,上午或下午的阳光,依然暖暖地照在林中的树上,为周围景物增添了不少活力。
我站在我家门前,我家窗边,我家露台,一次次远望。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片树林带给自己的清新氧气,在12月的阳光下,在名叫萝卜洲的地方,我度过了一段多么多么美好的时光。我记得我去的时候,脖子上通常戴着一条厚围巾。回来时,却已热得大汗淋漓地把围巾塞进棉衣口袋里了。
不过,把围巾塞在棉衣口袋里的我,已经怀抱着大大的一抱干柴,走在回家的路上了。
萝卜洲上的这片小树林,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去处啊。我承认,我对这片桉树林已经产生了深深的眷恋。我在这深深的眷恋之中,丝毫也不感到时间消失,也看不到太阳移动、生命流逝。每天清晨,当我在被窝里一觉醒来,想到一天的一些时光又将在萝卜洲上的桉树林里度过,就会莫名其妙地笑起来。那是一个多么多么美好的地方啊,那是一段多么多么美好的时光啊。原路返回的我,每天都不落空,每天都带着自然的馈赠,直到家里某个堆放杂物的空间堆满柴火。而那冬日的太阳,也一直在高高的天上关照并温暖着我啦。
今年的冬天很快就要过去了。我难忘林中遇到的另一个拾柴女,我估计她有七十岁了。我给过她一个偏方,不知她儿子是否康复了。我没明问,她也没有明说。她只道:“做梦都没有想到现在的好日子,天天吃得饱,穿得暖,回家还有电视看,我愿天天这样就好了,我很满足。”我很欣慰,就说“我也很满足呀,我也愿天天这样就好了”。我们说话时,灿烂的阳光照在脸上身上。我们欢喜地继续拾柴,没有烦恼。只希望自己捡到的柴火粗大一些,燃烧后能够多留几颗通红的炭火供家人取暖。春天来时,再把取暖后留下的灰烬用作种菜种花的肥料,花好,菜好,岁月好。
愿天下冬天都有阳光朗照的菩提林吧,原天下女子都能既有走进林子的勇气,又有走出林子的优雅,一生平安,让人羡慕。
(原创于2012年春天,再改于2013年春天)
南方的雪
在我朦胧的记忆里,冰雪一直是美丽的象征。一睹她的芳容,是我这个南方人的荣幸。然而,在我居住的这个南方小城,很久没有冰雪光临了。缅想它的美丽,只能在梦里心里。2008年1月、2月,当我终于置身在那令人难以忘怀的冰雪中时,却惴惴不安地发现,冰雪并不是人所想象的那般美好的,它也是自然灾害中的一种,它亦会要人的命。所谓的“冷得要命”,指的就是2008年1月、2月横扫中国南方诸省、数十天没有解冻而让人瑟瑟索索打战不止的冰雪了。
冰雪把中国南方笼罩住是几乎短时间内完成的事。那是元月中旬,强冷的寒潮气息从西部侵入中国新疆,然后沿河西走廊一路往东南方向而来,持续而来。白天、黑夜,冷空气来个不停,雨雪也就飘个不停,风也刮个不停。这些个风呀,雨呀,雪呀,在南方任何地方,在南方人出门和居家的日子,躲都躲不掉,关也关不住。寒潮带来的寒夜,万籁俱寂,静得揪心。唯有风,从山川田野蹿来,蹿进城市的街巷,蹿进屋子、被子,蹿进人的思想,蹿得人心乱纷纷的。桂北在这场数十年间罕见的雨雪低温天气中,都变成白皑皑一片了,天气仍未有暖和起来的迹象。一连几天、十几天、二十几天、三十几天都没有太阳。谁也不知道,太阳跑哪儿藏起来啦——南方已像北方。雪,白得凝重;冰,结得透亮。雪地反射的银光,令人目眩。最可怕的是,这雪地没有尽头,整个山河都冻坏了,树木发抖,树梢难见纯粹的绿色。远远近近的田地,亦找不到一块完整裸露的植被,找不到一棵旗帜似的绿树在风中歌吟。是的,植被让冰雪覆盖了,绿树银装素裹了,整个南方像涂过色一样,是清一色的白。放眼望去,真是千里冰封,好一派北国风光啊。
夜里刚要睡着,又一股寒风裹着寒气通过门窗的缝隙向人袭来。睡意朦胧中听到的一场小雨,次日在低洼处竟然又变成贼亮贼亮的冰镜子了。下旬以后,更加不得了啦。近处的冰雪,看得清是一团一团的,稍远一点的,就是白茫茫的一片。仿佛风景画上的雪域,穿过结冰的旷野,前面仍是结冰的峰巅。
山里人家的屋檐下还挂起冰棱,寒光四射,在高悬的空中一点点延长。
轻轻敲它不断,使劲敲它也不断,铁了心似地挂在那里,一挂就是一天两天,十天半月。可恨的还有那强冷寒潮,不止不息地把北方的冰雪继续带来。官媒皆称,南方共有6000万人陷入不幸的冰雪之中。
这样的不幸,连鸟儿都不能幸免。我记得,我们这里的冬天似乎是从来不缺鸟鸣的。但在这个季节,鸟儿跌进雪地,被雪悄无声息地掩埋了。它们来不及哀叫,来不及挣扎,小小的脑袋缩在白日飞翔的翅膀里面取暖做梦,半夜或黎明时分,“咚”的一声从枝上掉下,万劫不复。
愁眉紧锁在南方人的脸上,亦把南方人赏雪的心思锁住了。初时,惯于在懒洋洋的暖冬氛围中度过冬季的人,对于这场冰霜雪冻的到来毫无顾忌,并未想到飞来雪灾。与雪久违的人甚至不知深浅而满心喜悦,由衷地欢呼“下雪了!”是的,轻盈飘飞的雪花一团团落在松树上,形成奇美的雾凇景观。落在一些叫不出名的树上,成了玉树琼枝的模样。雪路闪着白瓷状态的光泽,透出实实在在的诗情画意。就是那些寒光四射的冰棱,感觉也是童话世界里悬挂的精致冰帘,美丽,圣洁。
出门旅行的人想都不想照样出门,然后就是始料未及的遭遇。飞机停飞,火车停开,公路中断。有人在车站被困几天几夜,有人在车上被困几天几夜,甚至,更长时间被困在归途。被困人员,极度虚弱,其容其状,可怜可悯。原本几小时、十几小时的回家之旅,居然历时几天、十几天还没到家。所受颠簸,为和平年代所罕见。
大大小小的车站,全是回不了家的人。憔悴的、郁闷的、不安的,坐着的、站着的、挤着的,查询的、骂人的、快疯掉的。一些车站不得不打出全额退票的告示,买了车票的人,轻易却不肯把票退掉,就都在车站内外耗着。一些冒险开出车站的车辆,最后也以冻结的方式停在前不着村后不挨店的路上。
这是我在杂花生树、草长莺飞的南中国第一次看见这么大、这么厚、这么没完没了让人烦的雪。这雪旷日持久,对人心是个绝对考验。因为冰雪笼罩着的家园失去生机,冰水浸透的土地将原本要在田里过冬的已成熟的蔬菜一下全冻坏了。许多正在生长的矮小蔬菜,也夭折了。露出地表的菜心,清晰可见的则是一层层寒光闪闪的霜花。唉,不知道范围在扩大、程度在加深、时间在延长的雪灾过后,茫茫白雪覆盖下的南方,开春时会长出什么。是一岁一枯荣的离离原上草,满山遍野的大豆和高梁,还是遍地隆起的坟包?
难忘首次与冰雪照面的那个早晨,我推开院门到院子里打井水,一尺多高的井沿居然结起了透明的薄冰。推窗望向外面的田野,竟是远远超过寻常的亮度。细细一看,大感惊奇。那是冰,是水田里结着的薄冰,仿佛一块块巨大的镜子,镶嵌在田野上。此后,每一个早上自暖暖的被子里面钻出,下床就是下冰窖了,穿上衣服就要烤火了,轻意也不敢出门了。当木炭价格从七八十元钱一百斤卖到二百多元时,我只能日复一日地看着天空,计算冰霜雪冻的日子。第三天,第五天,第十天,第十五天,第二十天。可是,乌云遮住天空,太阳失踪不肯露面。后来,我在漫漫未央的长夜夜夜做梦,梦见的大都是同一物体——太阳。我梦见自己走在太阳地里,暖暖的。然后就是半夜或下半夜里冻醒过来,换一个睡觉姿势,期待真正的太阳出现,小酌几杯,微醉或者酩酊,多好。
可是,寒流仍不依不饶地冲着南方南下,霜冻仍在夜里悄悄降临,雨夹雪仍在这里那里洋洋洒洒地飘。没有供暖设备的南方人一时应付不了,一个人也应付不了,就是没有迎风落泪眼的人,迎风也哗啦啦地流起了泪。因为每天都一样,没有一点变化。冷,刮着风,下着雨或雪或雨夹雪。雪落地上的声音轻柔曼妙,路面很快铺起的雪路却坚硬冷酷。最要命的是旧的积雪尚未融化,新的米雪、棉花雪或雨夹雪又落下来了。洁白的雪景看上去不再给人白得美丽的美好印象,反而给人白得凄凉的视觉。是的,雪再美也鲜有人赞叹瑞雪兆丰年了,因为南方遭遇的是一系列接踵而至的雪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