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灾给南方带来的重大伤害在于,城市和乡村被冰雪锁住,家畜家禽大量冻死,越冬农作物大量冻坏,房屋大量坍塌。雪还造成南方人的心理恐慌,给人们的生产、生活带来严重恶果。出行不便,居家不便。乡村里,有谷子的人家没电碾米做饭。城市里,蜡烛成了最紧俏的物资之一。平日三角钱一支的蜡烛,在我们这里居然卖到了三元钱一支。最后,三元钱一支也买不到了。当然买不到,所有家庭都需要光明。跟蜡烛一起涨价的,还有粮油、汽油、液化气、青菜、水果、肉类。许多人只知道嚷嚷猪肉、青菜每千克涨了多少多少,就没下乡看看那些猪、那些羊、那些牛,如何冻死在栏里,那些青菜、萝卜如何深埋在霜雪之中。
我在青菜卖到十元一斤时,在附近菜农越冬的蔬菜地里停留,忧心忡忡。时值正午,没有太阳,低低的乌云压在往日青葱的地上,压在菜农心上。菠菜园、白菜园、芥菜园、豆苗园、大蒜园、芹菜园、萝卜园,全被压得死气沉沉的,没有一点鲜活模样。
有人打着寒噤在冻土里刨菜,可是很久很久,他都没有办法做到。最后,他围着那棵菜,换了几个角度,又举起随身带着的锄头,破冰、松土、挖菜。他成功了。可是,那菜还是菜么?萎萎的,黄黄的,这样的菜我在市场上见过也买过,跟开水烫过的一样。人们称它冻菜,价格亦不菲。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中国中央电视台的新闻开始对中国南方这场罕见雪灾进行滚动似的报道,南方各省市区铲雪的场面与深山老林里排除电缆故障的画面在电视里交叉出现,触目惊心。中国乃至世界,许多人心的安宁都被这场雪灾的旷日持久打破并震慑住了。
京广线上,是雪城一座、一座、又一座。沿途景物,皆不胜寒。道路两边都堆起了厚厚的积雪和坚冰,再不见灼灼青青、花开花落的妩媚景致。更关系城市乡村命脉的是,冰雪还压断了南方诸省的电缆,也压塌了电塔基座。千里、万里的绵长电线,便无依无靠地高悬在空中。电停了,水停了,路被封死了,通讯部门的服务基站也瘫痪了。人们无比艰辛地维持着一日三餐,无比艰辛地捱着冻得整夜整夜睡不着的滋味。
2月1日,国家出动军用飞机参与救援。一些具有中华美德的人开始给受灾人捐钱捐物,这意味着寒夜难熬的人可以睡上相对温暖的一觉。一些对社会持有怀疑态度的人,则在原地观望,捐出的钱物,有多少能够落到真正的灾民手中。我们这里的政府,也打出了“不让一个人冻死饿死”的口号,同时破冰出门,给人在旅途、命锁冰天雪地的人送衣送粮。我的年轻同事参与了这场救援,他们背着粮食和衣物,向层峦叠嶂、大雪封住的高寒山寨出发,出发到哪怕只有一二户人家居住的深山,把粮食扛进他们家里,把棉衣、棉被送到他们手中。同时察看他们的鸡、鸭、羊、猪和牛群,看完一个地方,又继续赶路去往另外地方察看。他们走在又陡又滑的路上,艰难而又疲惫。目极处是冰雪覆盖的山岭,耳旁边是大树被雪压断的声音。风,悄然无声地刮在脸上,脸很快就没有了知觉。身后的脚印,很快亦被雪盖住。不时有人走几步,摔一跤,走几步,摔一跤。但是没有人停留,有人摔倒的地方就会有关切的声音响起。他们在地势平坦的地方加快脚步,在陡峭的地方互相关照。艰难的救灾队伍,终于一米一米向高山挺进。屋檐下眺望远方的老人,看见一列扛着肉、米、面、油,抱着棉衣、棉被的人朝自己家走来,连说“想不到、想不到”。
想不到的,还有抢修道路、电力、通讯、供水等公共设施的工人,险象环生地在雪野上工作。他们用行家的眼光观察高高的线路塔,不时用木棒把塔上新凝聚的冰雪敲掉。为了找到故障点并将故障排除,他们白天走在山坡上,走在山谷中。晚上,就在安扎于雪地上的救灾帐篷过夜。平日里对生活和工作有牢骚的人,在这个季节突然变得柔软和坚强起来。柔软的是对世事多了包容,坚强的是对工作多了几分责任心。用出色的工作态度和出色的专业技术,去排除雪灾带来的故障。
每天下班,我都迫不及待地收看中国中央电视台的新闻和我们地方电视台的新闻。确切地说,是收看与南方雪灾相关的一切新闻。我知道美好的生活不一定要繁花似锦、锦上添花,但一定要有人雪中送炭。当我看到许多与雪相关的感人故事或意外事故不可避免,有人像一个真正的英雄那样献出年轻或不年轻的生命时,内心里老有一份特殊的感动。当我看见道路两边堆起高高积雪、中间露出久违路面时才明白,2008年1月、2月的冰霜雪冻,终于从南方渐渐消失,安宁日子重新开始。乡下的人开始清理被雪冻坏的青菜,清理失望和希望。城里的人,开始恢复旧有的秩序正常上班。天上是百鸟飞掠大雪过后尽开颜的天空,地上是一捆捆束得整齐、码得有序的青菜复在农贸市场出现。南来北往的汽车、火车和飞机,在各自轨道上平安运行。
在几年后的初春回忆起2008年1月、2月中国南方的雪,我漫无边际地思想着,很快又忆起当年中国与雪相关的新闻。新闻大意是,2008年1月、2月中国南方出现的极端天气,是中国气象纪录上少见的灾害性天气过程,属于极端天气事件。外国气象学家当年则说,中国南方的阴雨低温天气与“拉尼娜”现象所引发的极端天气有关。“拉尼娜”是西班牙语“小女孩”、“圣女”的意思,与意为“圣婴”的“厄尔尼诺”相反,也称为“反厄尔尼诺”或“冷事件”。在理论上,“厄尔尼诺”现象会导致暖冬和冷夏,“拉尼娜”与“厄尔尼诺”相反,则会导致冷冬和暖夏。世界2008年初的“拉尼娜”现象比较强,属于中等以上的强度,所以,2008年1月2月中国南方出现冷冬。
事情真是这样吗?我满足于这样的解释吗?一点都不可爱的“拉尼娜”与“厄尔尼诺”啊,如果在古代,地方官员会怎样向皇帝禀报南方雪灾?太史令又会怎样禀报?报喜,报忧,还是什么都不报呢?
(原创于2008年春天,再改于2013年春天)
那一年的地震
大地震前的汶川对我来说,毋庸置疑是陌生的。我第一次读到汶川这个地名时,它与“2008年5月12日14点28分里氏8.0级地震”这行黑色文字绞在一起。那是当日下午三点一刻左右,我的手机跳进第一条汶川大地震信息。惊愕不已的我并未意识到一场灾难正在开始,还以为是谁在恶作剧。
我抬头看天咕噜,这么美丽的天空,这么明媚的阳光,怎么会有地震。
岂知,这竟是震惊中外的汶川大地震的开始,人的血肉之躯一瞬之间被地震砸得稀巴烂,疼痛的哀号遍及四川。远在广西、云南、山西、贵州、湖北、湖南等地的人都感到了大地的颤动。灾情涉及四川、甘肃、陕西、重庆等地,共有数万人遇难与失踪,倒塌房屋超千万。
仅仅一分钟不到的时间,汶川大地震就将分布在汶川周围的城镇和乡村摧毁了。那是当地人经年累月建成的文明,几层、十几层高的大厦,以粉碎状态卧伏在地,化作废墟。学校、医院、工厂、街道、村庄的残骸遍地都是,铁路、公路、桥梁不是被地震拧成麻花,就是被泥石流掩埋或阻隔。通讯中断、交通中断、供电中断、供水中断,这一切的可怕在于,逃生者出不来,救援人进不去。
灾区里原本四通八达的城市、乡村,地震后全被锁在大山深处,锁成一个个与世隔绝的孤岛。孤岛里的人,首先被地震震慑住,尔后被地震带来的救援精神联合起来,自救和救人。他们被围困的时间越久越抱成一团,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与不信赖在地震来临后得以改善。
我一下班回家就打开电视,赫然映入眼帘的是那被夷为平地的城市,坍塌的楼房,遍地的瓦砾和遍地车轮朝天、车身变形的车辆,人的衣物和人的尸体横七竖八地排列着,惨不忍睹。一些腿、一些手和一些头脸从废墟中静静露出,你看不见他们身体的其他部位,但你看得到痛,揪心的痛。还有一些看不见头和身体的手,做着挣扎的姿势,触目惊心。其中一只小手特别与众不同,他握着笔,血肉模糊。那固定不变的姿势,包围人的梦境,夜夜心碎。而在幼儿园、学校等孩子们聚集的地方,散落的学生证和散落的书包让人惊魂。搬开的水泥板,压着的小孩子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个挨着一个或一个压着一个,花一样的孩子集体夭折。
废墟里挖出幸存者,其脸上身上布满血污。废墟上偶有几栋将倒未倒、歪歪斜斜的残存的危楼,行人都不敢靠近,文明的碎片把人心紧紧揪住,让人怀疑世界末日是否已经来临。废墟上还有苦苦寻觅亲人的身影和声音,身影飘忽,声音沙哑、绝望,你能想见救援队伍到来前后的眼与心多么悲凄空茫。他们搬不动压在亲人身上的水泥板,耳听着亲人呼救的声音渐渐变小,变弱,变无。
学校的操场,原是活泼学生集会、游戏和上体育课的地方,震后第一时间却成了遇难者的临时停尸场。从废墟下面挖出的遇难者,裹着临时找来的黄色、蓝色、白色或杂乱无章的裹尸布,裹出一个个曾经的人形,在操场上,在空地上排成很长的一列、一列、又一列。甚至,什么也没有遮盖的遇难者,也被摆放在冷冰冰、湿漉漉的操场上。有人严重变形,这从肢体扭曲的形状可以看出。尸体或快或慢大都被装上运尸车运走——车上层层叠叠,要叠好几层才能装满满满一车。在焚烧尸体的地方,火葬场的焚烧工以一天焚烧大约一百具尸体的速度工作。死难者排着长队等待,血腥的气味、尸体腐烂的气味和着强烈刺鼻的消毒水味与地震后没水洗澡的人体怪味随风飘散。
地震绵延的灾区,数千万人在唉声叹气。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是的,地震使成千上万人蒙受损失,物质的,精神的,亲情、友情、爱情的。
但是,我也看到一种惊人的力量,无数刚刚经受丧亲灾难的人,怀揣着失去亲人的悲伤,毫不犹豫地选择救援他人。整个中国都行动起来了,生产帐篷的企业夜以继日地赶制帐篷,生产特种抗菌药的工厂昼夜不停地生产抗菌药,生产消毒剂的工厂加班加点地生产消毒剂。军人、医生、护士来了,默默为失去亲人与家园的人服务,一如为他们的亲人服务。毫无紧急救援经验的志愿者也来了,如实填上自己的身份证号码和家庭联系电话后,就在自己的外套和贴身衣服写上自己的名字和个人资料,以防不测。然后接受临时训练,投入工作。抬伤员,搭帐篷,送水送饭,清扫垃圾,发放食物药品,清理、清洗血污与消毒、监控河流水井是否符合饮用水标准。分工不同的他们,在灾区往来穿梭。就是掩埋遇难者,掩埋高度腐烂的尸体,这种视觉冲力强烈的活,志愿者也满怀爱心、不避晦气地报名前往。
作为一个下岗记者,我的任何一次采访都没有如此疼痛。我在接下来的几天几夜都与电视相守,很晚很晚,仍不愿意关机。第二天一早,又早早坐到电视机前,锁定中国中央电视台1、2、3、4频道,眼睛蓄着泪水,忧心忡忡。
直播的主持人一天24小时与灾区保持联系,了解受灾情况与救援情况。镜头切换来切换去,汶川、青川、北川、茂县、理县,都是无边的废墟,无边的伤痛。绵阳、德阳、广元、广汉、什邡、江油、都江堰,也是。一连几天、十几天、二十几天,到处都是这样的场面,遍地重创,遍地呻吟,遍地担架,遍地救援。城市与废墟,与尸体,与幸存,与营救,与清理,与消毒连成了一体。捐血的队伍,在无数个城市排起长龙。
当权威媒体报告的遇难人数急剧上升时,我情绪不稳、绝望,甚至没有勇气面对那些现场惨烈的新闻。我在自己心脏难受时关掉电视,当然我也知道,地震带来的灾难是关不住的。我密切关注着电视屏幕上的汶川地震示意图,图上红点、黄点分别代表所在地已经发生的地震和正在发生的余震,断开的线条说明道路因地震受损中断,红色箭头表明救援部队已经到达。红色箭头越来越多,说明救援队伍到达的地方越来越多,亦说明救援的盲点正在被逐一攻克。但是,我的睡眠还是成为问题,脑海里全是汶川大地震后家喻户晓并连带着与画面一起出现的词汇:滑坡、倒塌、死亡、被埋、失踪、幸存、停水、停电、空投、空降、清洁用水、矿泉水、牛奶、食物、棉衣、棉被、帐篷、药品、血浆、外科医生、探测仪、搜救犬、搜救、拉网式搜救、营救、获救、转移、挺住、志愿者、募捐、献血、废墟、清理废墟、生命迹象、尸体、掩埋、火化、消毒、防疫、权威访谈……我知道莽莽苍苍的四川,地震前有着非常迷人的大好山川,游人如织。
汶川、北川、青川,地震前的美丽街景在地震后的残垣断壁中反复插播、回放,凄凉而哀伤。曾经车水马龙、美丽宜人的城市,不再有街道、商店、学校、医院,不再有苍松、翠柏、绿草、繁花。城市的一切,统统被废墟填满。航拍的汶川、北川、青川,位于四川的千山万壑间。一瞬间一无所有的人们,全都在这千山万壑的谷地或山峦间过着质朴勤劳的生活。他们当中,很少有人想过自己的家园,会出现这么令人绝望的惨烈地震。他们没有准备,仓惶逃离,随后就是认不出面目的现实到来。
一些摄影人在地震来临时碰巧拍摄到汶川大地震的过程,使人看到惊心动魄、不可想象的一幕。天崩地裂,飞沙走石,山峦移位,山体滑坡。山体滑坡可不是一点一点滑下来的,而是一二千米的高山以半座山头、大半座山头或整座山头的崩塌姿态轰隆隆轰隆隆地崩塌下来,真正的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泥石流沿着山体不可阻挡地流向道路,流向村庄,流得公路沿线全是七零八落的文明碎片,满目疮痍。如此惨烈的镜头,是人类的大不幸。我记住了这一刻的嘈杂、惊恐,记住了天崩地裂的声音与人尖锐的叫声合成一体的混乱画面。大地、山脉和城市颤抖得厉害,崩山,塌方、泥石流和城市坍塌升起的一团团高大泥烟遮天蔽日。更有甚者,有的地方在地震爆发的一瞬间腾起冲天大火,火花四溅,火星漫舞,火舌乱卷,火势蔓延,似乎要把人类的文明焚烧得干干净净。有人逃出来了,有人仍被埋着。逃出来的人,大都衣着零乱,不再怀有和平安宁的念头。仍被埋着的人,埋入点或深或浅,全是未知命运。白天有微弱的日光照进废墟下面的黑洞,晚上的黑洞比黑夜更黑,成为真正的黑洞。希望,碎在暗地。也有一些人,从未知命运的昏厥中渐渐醒来,但空间太小,转不了身;也动弹不得,被埋时怎样就怎样。有人空间稍大,打着手电看书,在绝望中等待希望,等待人声从头上的废墟中传来,及时呼救或有节奏敲打冰冷坚硬的水泥板示意。有人在黑暗里唱歌,用以驱散心头的恐慌,坚定活着出去的信念。有人小心翼翼地保存自己的小便,留到实在需要补充养分时才喝。有人眼看着头上的水泥瓦砾在余震中一点一点往下掉,一点一点填满仅有一孔的生存空间,走向永恒。
这就是那毁灭性的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汶川大地震来临时的惨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