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良已经离开高句丽五年了,但在尚书公的特别照顾之下,他得以来到高句丽并在这里停留一个月。他在人声鼎沸的码头四处寻找着自己的妹妹。码头停靠着很多船舶,劳工们有的往船上装行李,也有的将行李卸在码头,因此码头上总是闹哄哄的。来自各种商团的人们都拿着账簿确认货物的数量,他们都提高了嗓音叫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间,甄良发现了一个穿着北魏特有服饰的美丽女人,他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老虎皮20张,貂皮35张,牛皮100张……”
那个女人跟在一个拿着账簿的男人身后,在堆得满满的皮革之间一件件地翻找着,以确认货物的情况。她有着高挑的身材,戴着镶嵌着各种宝石的头饰,浑身戴满了华丽的装饰,穿着最高级的绸缎衣服,一看便是优雅富有的尊贵女人。她薄纱遮面,手上戴着用兔毛做成的套袖。
“会给我高价的吧?别太小气了,给我丰厚点的价钱我才会拿来最高档的货。”
这个女人分明穿着北魏的衣服,却说得一口流利的高句丽话。女人想要查看堆放在另一边的皮革,于是转过了身子。她看到了朝着自己走来的甄良,眼眸中顿时含满了笑意,她走过去迎接甄良,呼唤道:
“哥哥!”
“这么冷,你怎么又出来了?”
甄良大步走到了妹妹面前,脸上有着以前不曾见到过的轩昂和大气。他以卓越的武艺实力和刚正不阿的秉性深得尚书公的信任,成为了尚书公的左右手。与在高句丽的时候大不相同,现在的他,拥有着无法与当初比拟的绝对权力。
“商人就应该亲自确认货物才行啊,这次的货物都很有保障,再过几天就可以回去了。”
“是吗?太好了。这么冷快进去吧。”
她身上有股淡淡的清香。轻巧地打开房门以后她便走到桌边脱下了套袖,摘去了头纱。
“来到高句丽以后我最讨厌的就是要把脸给遮住。”
“所以我不是叫你别来高句丽,去别的国家嘛?凭你的能力,就算不做高句丽皮革的生意,也能做好其他的生意……”
“但是……”
在甄良的指责下,女人转过了身子,她就是出落得越发美丽动人的恩荣。虽然穿着北魏的衣服,梳着北魏的发髻,但是她分明就是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的高句丽王后。
“这里是我的国家,当然在别的国家也能找到交易的货物,但是我还有要做的事情,所以才那么辛苦的,哈哈!”
“话是那么说,但是你每次来高句丽我都会很不安,很怕国王发现了你然后抓你回去……”
甄良的不安对恩荣而言却是一种期待。虽然明明发誓说怨恨武辉,不会再见他,但是每次回到高句丽,她都在心底切地希望武辉能够找到自己。但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黄粱美梦,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武辉还是没能发现她的存在。
“哥哥,我是北魏人,是北魏的商人苏琥儿。国王不知道我还会再回到这个地方,他也一定已经忘记了我,我们不可能再见面了。”
一提到国王,恩荣就变得垂头丧气。甄良看着这样的她,知道她还没有忘记武辉,心里不由一阵苦涩。两年前的某一天,春意盎然,他侍奉尚书公进宫后出宫回到家中,管家说有个从高句丽来的客人在庭院中等待着他。他一边寻思着来者会是何人,一边朝着庭院走去。他看到一位纤瘦的公子站在庭院中观赏着他种下的花草。
“您是来找我吗?”
听到甄良冷漠的声音,那个公子犹豫了一会儿,慢慢地转过了身子。甄良一看到他的脸就马上跪了下来。
“娘娘!”
自从他听说恩荣回到了天上,他就整日烂醉如泥,过着放荡的生活。可是,将他变成这副模样的王后如今却近在眼前。恩荣穿着裤子和上衣,头上戴着鸟羽冠,容颜依旧绝美无双。她没有在高句丽出现,却出现在了遥远的北魏。
朱允宝走进了大殿,因为他有案件需要得到国王的许可,却听到大殿内官说国王又要去大同江,不由地心急如焚。有件事已经过去两年了,可是如果国王知道了那件事,他就不仅仅是上交黄金那么简单了,他极有可能要向国王呈上自己的项上人头。天空中又飘扬起了大雪。那天也是个大雪漫天飞舞的冬日。夜晚,他受了点伤寒,正准备早早地躺下,夫人却急忙推门进来在自己耳边说王后娘娘来了。说的是回到天上的那个王后?浑身发冷的他一把就掀开了盖到齐脖子的被子,猛地从床上起身,只穿着布袜就跑过去打开了里间的门,王后真的在那里。虽然岁月已经流逝,可当初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她依旧还是那副模样,穿着同样的衣服。
“您过得好吗?”
可能是太冷了,王后颤抖着牙齿勉强问候了朱允宝。朱允宝跪了下来。
“娘娘!”
他为王后沏上了热腾腾的茶,向她问起了她来这里的理由,可是不管他怎么问,王后都不说。但是她嘱咐朱允宝,明天她要和他一起入宫,说完后她似乎就放松了下来,不一会儿就在朱允宝府上睡着了。他知道国王迫切地想要找到她,只要一有时间国王就会去大同江边凝望浩淼的江面。国王还将惠妃所生的公主取名为恩铃,这也是因为陛下无比地思念着她。想到恩荣马上就要进宫了,他感到十分欣慰。
但是一想到三个人错综复杂的命运,他感冒的寒气似乎又阵阵袭来,浑身都感到一阵酸痛。他担心王后看到惠妃生下的公主会有过激的反应,但是既然国王能够问心无愧地让惠妃产下公主,他就一定有办法帮自己解除误会。所以朱允宝决定公主的问题就等见到国王之后再想办法,于是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睡了一个许久都不曾有过的安稳觉。
然而,早晨早早地起来之后,他向夫人询问王后是否起寝,夫人却面如死灰地说王后消失了。原来王后凌晨时分起寝,向夫人询问这期间发生的事情,夫人一时之间忘了要对王后保守惠妃产下公主的事情,竟然如实对恩荣说国王有了一个公主。像梦一样到来的王后就这样又像梦一样消失了。王后分明存在在这个世上的某个角落,可是要找到她就如同大海捞针一样困难。朱允宝现在唯一期盼的,就是拥有着不寻常姻缘的国王和王后能够最终找到对方。
破旧狭窄的乡间草房里,患者们排着队伍等待着。从北魏来的女医员能够免费为他们抓药,药效明显,能够使死者复生,因此患者们都接踵而来。因公事路过的甄良看到这副人满为患的光景,担心恩荣会劳累过度而生病,所以就派人遣散了等待着的患者,打开了恩荣医治患者的房间的大门。
“你好!”
恩荣对着一个可爱的小男孩打着招呼。
“医员,救救我们孩子吧,孩子肚子胀得那么大,都不能走路了,呼吸也不畅通,哎呀!”
一位母亲对恩荣说明了孩子的症状,似乎在诉说着自己寒酸的生活一般,她用破损不堪的衣袖擦着自己的眼泪。恩荣抚摸了一下孩子圆圆的脑袋,然后伸出手装出了诊脉的样子闭上了眼睛。恩荣并不懂得医学上的知识,她自然也不知道孩子得了什么病,该给他吃什么药,但是凭她的神力绝对可以治愈这个小孩。曾经她的神力仅能用来治愈武辉,然而她回到高句丽之后,神力的运用范围就渐渐扩大了,现在她能够轻易地治疗其他人。但是她害怕别人口舌生非,所以仅仅称自己为医员,为患者们抓的药也只是单纯的药丸。
恩荣抓着孩子的手,在心底真心实意地祈祷之后,就让孩子的母亲出门去拿药。然后她对着孩子挥着手说道:
“再见,慢走哦,啊对了,等一下。”
恩荣打开了桌子的抽屉,拿出了一枚钱币放进了孩子的手心,那是一个金币。孩子的母亲见状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恩荣嘱咐她说:
“给孩子买点他想吃的吧,吃得好才不会得病。不要用在别的地方,一定要给孩子买吃的,能答应我吗?”
“是,是。”
孩子母亲跪下来磕了磕头以表达自己的谢意。自从孩子的父亲去世之后,她就没能好好地喂饱孩子,孩子生病了或许就是这个原因,所以她十分愧疚。看到恩荣给自己药物还给了金币,她感激得泪流不止。
“谢谢。感激不尽啊。孩子,你也快向医员行礼表示感谢啊。”
“谢谢。”
“好,慢走,再见!”
恩荣心满意足地看着母子两手拉着手离开,这时甄良走了进来,卷起了垂落在恩荣和等待者之间的帷帐,将它挂在了墙上的钉子上。这时候恩荣才知道外面已经没有患者了,她发出了小小的抗议:
“哥哥,你又把人们送回去了吗?”
“替别人看病也要有个度,再这样下去你生病了怎么办?我不管别人怎么样,但我的妹妹这么一味地为舍身为人,我实在是很不满意。”
“哥哥也真是的……”
恩荣气嘟嘟地白了甄良一眼,还嘟起了嘴巴,甄良见状温柔地笑了。他真的希望两人相视一笑的这一瞬间能够成为永恒。再过四天,他们回到北魏之后,就又可以一起骑马,一起看书了。到了春天他们可以一起赏花,就这样一直生活下去。等这次回去之后,他一定要对她告白。很久以前开始他就一直爱慕着她,这时间久远到记忆都快模糊不清了。他一定要让她与自己携手相伴余生。甄良再一次下定了决心,然后取下了恩荣的兔毛外套。
“现在走吧,明天还想为患者治病的话就得休息了。”
“外面下着很大的雪吗?”
“是啊,下得纷纷扬扬呢。”
甄良来到了院子里,吩咐帮恩荣做事的傅绢将剩下事情处理好,然后他牵着马走了过来。穿上了鞋子的恩荣一边摊开了手掌接着飘落的雪花,一边从座位上站起了身。已经上马的甄良弯下身子朝着恩荣伸出手。恩荣没有上马,她揉了一个雪团朝着甄良扔过去,雪团准确无误地砸中了他的肩膀之后散落在了地上。一开始甄良还没反应过来,后来他知道恩荣在开玩笑之后便扑哧一笑,从马上下来揉起一个雪团就往恩荣身上扔去。恩荣感到额头上一阵剧痛,她呼哧呼哧揉了揉自己的额头,自信满满地说道:
“啊!哥哥!好啊,我们来比比吧!”
两人立即争先恐后地揉着雪团,打起了雪仗。恩荣好久都未曾笑得如此欢畅了,她甚至都感觉不到手的寒冷。甄良也抛开了这段时间以来的忧虑,和心底的情人一起共度了幸福的时光。
“投降了,我投降!哥哥,我投降了!”
在甄良迅猛的攻击之下,恩荣举起双手逃跑了。甄良在她身后穷追猛打,他一把抓住她的腰,与她一同滚在了雪地上。白茫茫的雪地像被盖上了厚厚的地毯,美丽的雪花都粘到了他们的脸上。
“我赢了。”
“哥哥,你真坏!”
“这不是你先开始的吗?难道你忘了,北魏的高句丽人甄良是无人能敌的。”
“明明就有可以赢过你的人。就是我啊!你天天都输给我,吼吼!”
甄良耐着性子看着恩荣躺在地上动着嘴巴,一个劲地唧唧歪歪。这是恩荣第一次看到甄良如此深邃的眼神,她知道他的眼神在传达着何种讯息。她没有回避,反而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因为紧张,甄良的嘴唇不停颤抖着,他小心翼翼地靠近了用头纱遮挡着的她的嘴唇。双唇相触。他没有做任何深入的动作,只是轻轻地触碰着她的唇,将自己的温度传达给了因为雪而变得渐渐冰冷的她的唇。这就是让人心存感激的甄良。当初她变卖自己身上的首饰,才勉勉强强来到了北魏。甄良依旧像在高句丽的时候一样照顾她,珍视她,还给了她做生意的本钱。更重要的是,他就像父亲以及哥哥一样,守护着因为武辉而深受伤害的她。虽然有时候她也会因为他深情的目光而倍感负担,但是只要她能够做到忘记武辉,她就想要尝试着接受他。然而,她能忘记武辉吗?
“咳!”
甄良被自己做的行动吓了一跳,猛地起身干咳了一声。在那个瞬间还在想着武辉的恩荣也跟着站了起来,拍去了粘在自己身上的雪花。她害羞地转过身,用手指戳了戳甄良的背,叫住了他:
“帮我拍拍这里,这里,因为这复杂的头饰,我拍不掉。”
听了恩荣的话,甄良还未来得及掩饰自己红透的两颊,就只得不好意思地用自己厚实的手小心翼翼地为她掸去落在头饰之间的雪花。掸完雪花之后,恩荣抓住了甄良冰冷的双手,将他的大手包裹进了自己的手掌中,说道:
“哥哥……我很喜欢你,你知道吗?”
甄良知道,恩荣的意思是希望他们两个一直保持着单纯的兄妹关系,但是他还是无法放弃自己对她的渴望。他猛地反过来抓住她的手,用炽热的眼神看着她,说道:
“我……恩荣啊,我……”
正当甄良想要对着她将自己深埋在心底的爱意表露出来的时候,传来了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
“从北魏来的医员在这里吗?”
“母后的病情怎么还未好转?”
听到国王的斥责,御医惶恐地低下了脑袋。
“陛下,太后娘娘的肺里积了水,导致严重高烧,昏迷不醒。微臣已经用尽了一切办法,都没见一丝好转,微臣惶恐啊。”
“快去找办法!找办法!”
在武辉火爆的呵斥之下,御医慌忙地跑出门去,想要寻找其他的方法。这时,雅珍和恩铃一起走了进来,她担忧地看了看太后之后走到了武辉身边,低着头说道:
“陛下,臣妾没有向陛下禀告就私下做了一件事情,还请陛下饶恕。”
“什么事情?公主,快来向祖母娘娘问安。”
“是,父王。”
武辉抱起了恩铃,将她放到了膝盖上,等着雅珍把话说完。
“臣妾听说从北魏来了一个神通广大的医员,想让她来试试,便擅自派人去将她带来了。”
“连御医和大神女都治不好的病,那种人又怎么能治好呢?做了也是徒劳,哼!”
“但是,陛下,臣妾听说没有什么病是不可治愈的,还听说她救了很多人命,治了很多人的病,就算这是骗人的,陛下就不能听臣妾的一句劝,就试这一次看看吗?”
虽然一开始武辉数落了她一通,但是他再次看了看因为连续几天高烧而昏迷不醒的母亲,只好点了点头,同意了。
“带来吧。”
雅珍得到了武辉的许可,温顺地弯下了腰对他行礼。
“陛下圣恩浩荡!”
“不行!”
甄良怒气冲天的声音响彻在整个房里。
“那里是哪儿啊你还要去!绝对不行!你非要去的话,我马上就下令开船回北魏。”
“但是,哥哥,她是我的母亲啊,她疼爱我就像疼爱亲身女儿一样。我一点也没有要回宫的想法。我只是想减轻她的痛苦,请你同意吧。”
甄良知道恩荣已经下定了决心。她从刚刚那个跑腿的人口中听到“太后”这个词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好了。虽然她是要去给太后治病,但是甄良猜测她一定也很想去见武辉,于是他誓死反对。
“你难道忘了,曾经在那么茂密的树丛中,国王就能将你找出来。就算是你的影子他都能马上认出来,这样你还是要去吗?”
“要去。我要去看看他。看他将我忘了以后过得怎么样!看他和惠妃生活得怎么样!也要看看惠妃的孩子长成什么样!”
恩荣满心都是逆反的心态,她固执得就像个小孩一样噼里啪啦地大声喊叫着。
“他忘记了我,和那个恶毒的惠妃生下了孩子!我究竟是为了谁,为了什么才狠心在我父母的心中留下伤痕然后回来的?混蛋!我要去看看,我要看看他忘了我之后过得有多幸福!”
“恩荣啊……”
甄良以前从未见过恩荣有如此强烈的反应,他一边惊讶,一边想让她镇定下来。然而,亲口吐露出对武辉的怨恨的恩荣那伤痕累累的内心似乎再次被乱刀砍过一般,她紧紧地攥着拳头,对着自己下定决心说:
“我要去报仇!要让他跪在我脚下求饶,承认错误!我要杀了他!要砍死他!”